引子

“姐姐，和我在一起吧！”

此言来自一个年仅20岁的男孩，腼腆之余有点成熟，超龄成熟，他的表白使我震惊。要知道我已27岁，纵然驻颜有术，看起来20冒头儿，可我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欺骗他。

“你知道我多大吗？小兄弟，我不能接受你。”我捂捂惊掉的下巴，赶紧拒绝。

男孩是我在南方自我放逐的路上偶遇到的。他叫苏志林，面容清秀，身高一米八，皮肤白白净净，妥妥的帅哥，加上超龄成熟的气质，让女人心神摇曳。

小兄弟用一脸严肃而又带着央求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会跟你这么小的男生在一起，别打我的主意。”我语气决绝。

我想年龄差距如此之大，有些怪异。我严辞拒绝了他，从红色塑料四腿儿座椅上起身。他没敢拉我，我们才认识一天而已。路上，我不停琢磨苏志林这个帅小伙儿。他喜欢我的动机何在，我倒是能揣测出一二，只是这理由让人鼻子发酸。我预感到他这样的美好少年，兴许要遭遇更多苦难，这些苦难将惊人的类似，而我却无力阻止，无能为力。

此时，我置身在南方繁华的大城市——余州。因厌倦无聊无成就的读书生活，我心中冒出退学的念头，这个想法在上学期间不断变得强烈。我深知月亮与便士这一永恒矛盾，需先找份谋生的差事，才敢最终践行这大胆决定。故而此番孤身南下投奔好友，我希望能散心，其实也是自我放逐，而家人极力反对。

我和苏志林相识正是在我陷入极度落寞的处境之中时。

昨天，我终于收到面试邀请。为了能被企业接受，我隐瞒身份，说自己只是大学毕业，在北方工作几年，此番只身投奔同学来到南方。今天上午，我和新同事坐在类似教室的房间内，等待接受企业的业务培训。我想我是时间观念不错的人，认为早点来更好，可到达时，好几个座位已坐着人。他们看着很年轻，我感到窘迫，先自行找个位置坐下。

坐定后，为打发无聊的时间，我打开手机，看着娱乐八卦新闻。正当我浏览翻看时，斜对面一个五官帅气的男孩子向我身边凑过来，他自然落座在我左边，随即老练地介绍企业的情况。我想这就是学霸，哈哈。

主讲人登台亮相，把企业辉煌的历史详细讲解了一番，然后才进入主题介绍业务，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不少地方我跟不上，男生给我耐心讲解。他聪明伶俐，谈吐颇为优雅得体。我想：这次南下难道还有艳遇？这帅气的家伙对我有吸引力。我努力克制自己，尽量不去想入非非。

讲课中途，主讲人助手发表格，让众人填写个人信息。我从他手里接过表格，惊愕地发现——1996年，江城理工大学。这也太小了吧，我在他面前可不就是老太婆。这么小不应该读书吗？怎么就参加工作了。这么小便大学毕业，好了不起！既是个帅气家伙，倒也不妨聊几句，当下我流浪在余州这么个冷漠的大城市，能有个伴，谢天谢地，还有啥可挑剔的？况且毕业学校还不错，也算聊得来。

“你好小，这么早就出来工作，我1989年的。”我略带尴尬，笑了三声。

“姐姐，你看起来很小，很漂亮。有啥不懂，可以问我，我社会经验丰富。”他连忙温柔地说道。

“啥？社会经验丰富，我想我不大明白。”

很快，我便猜测出他的言下小心机：出来闯荡，谁还没个难言之隐？只是“社会经验丰富”几个字眼还是让我好奇于他，怎么就丰富了？才二十岁而已。多年来，我攻读文学专业，读多了，看多了，外加生活中的各种遭遇，常盘算着勾勒一部小说。长久以来，我颠簸南北，浪迹东西，乐于搜集素材，在广阔大地上找寻让我感动的瞬间。我乐于诗书，却不侃侃而谈，总喜欢听别人讲故事，亦是不错的性格。在这个浮躁时代，谁不爱发表一番成功学理论，像我这般静静聆听是稀缺品质。就这样，我由着泛滥的好奇心，也为打发时间，与苏志林在余州大街开启了一天漫游。

我们在繁华的大街上并肩走着，他倒是惊人的成熟，像个绅士，知晓他腿长步伐大，而我身形瘦小可能会跟不上，便刻意放缓脚步，和我始终保持一左一右。初来乍到，我需要找房子先住下：连日来，同学已经被我严重叨扰，睡觉东挤一天西凑合一天。他身体欠佳，肉眼可见，再被鸠占鹊巢下去，我担心他扛不住。于是我打算和苏志林一起找房子合租。

“你来余州多久了？”我问道。

“大概一个多月吧，昨天经过两人面试，今天报到，你呢？”志林说。

“我来余州半个月，前几日找工作一直被拒，我差点要去KTV打扫卫生。”我笑道，实则十分苦涩。我饱读诗书，自诩知识分子、女才子，却沦落至此，心生凄凉，无法言说。

“怎么可能，我看你表格填的大学生，怎么会找不到工作？”他的眼神告诉我这简直难以置信。

看着他盯着我的眼神，这会儿才觉得他尚年轻，还是个孩子呢！

“你不也是大学生吗？”我打量着他的神情。

“其实我没上过大学。”他有些不好意思，白净的皮肤略微发红，可瞬间回归镇定，恢复如常。如果是我面对此境，定会十分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场不愉快的考学，真是极大挫伤了我的尊严，现在不讲这个，我要将更多的笔墨聚焦在主人公志林身上，我猜想他的故事一定比我的更有戏剧性。他的镇定让我对他的人生更加好奇，他是如何做到如此镇定，在本该求学的黄金年龄里，在刚刚冒芽的人生时期？

“小心，后面有车。”他把我向路边拉去，一辆黑色奔驰车飞速向前驶去。

“啊！”我惊叫一声，太险了，“四轮儿瞧不起两条腿儿！”我不忿地嘀咕，两个人继续向前走，这样的情景在大城市并不稀罕。

“你是哪里人呢？”我尝试了解这个男孩。

“我老家是雁北的，你听说过吧！应该很知名的，塞外明珠，中国古代顶级古战场。”志林说。

“雁北？我当然知道，不就是女皇帝武则天出生的地方吗？”我由着自己浅薄的国学常识说道。

“准确来讲，女皇帝出生的地方和我老家还是有区别的。她的出生地是中原文化腹地，我家那里还只是少数民族与汉族混杂居住的地方，因此也是北方游牧民族入侵中原的必经之地。”他神色突然变得严肃，很像历史老师的样子。

我们从公司所在的山阴大道转入桂林路，方才大路两边均为高楼大厦，裹着深灰色玻璃幕墙的写字楼，像一个个密不透风的巨型摩天壳子。现在这条小路小摊点密集，小吃铺、饭馆儿，包子蒸笼飘散的雾气让这个地方有些烟火气，我的漂泊感减轻不少。

几个小孩子在嬉闹追逐，他们的母亲操着南方风味儿的普通话，呼唤自家孩子小心车辆。此时太阳已经到正头顶上，热浪让人崩溃。苏志林一路上像学究般讲着家乡的历史人文，讲着如今的凋敝。

“你懂的真多，小小年纪博学多闻，你一定很喜欢读书吧？”我像研究外星生物般审视着这个孩子，这个年龄拥有如此丰富的文史知识，真是不可思议。

“我喜欢读书，电影也看过一些，我去过很多地方。事实上，我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了。”他的神情变得奇怪，一定有难言之隐，我倒觉着他很优秀。

“我高中毕业，就跟我妈说我有足够的能力了，可以去工作，然后就出来上班了。”他说。

“那很可惜，这些年你都去过哪些地方？”我惊奇于苏志林的人生经历。

“我去过樊池、江城……都是大城市。”我露出惊讶的神情，我认为，这样一个小男孩儿，没有好的教育背景，是怎样的渠道与经济条件助他跑遍这个文化古国呢？

此时，我俩肚子感到饥饿，我主动上前几步走进一家拉面馆，我们各自点了想吃的饭。为避免他尴尬，我抢先把自己的饭钱付好。这样窘迫的小面馆，我想他不会因为男人与生俱来的绅士风度而为难。志林很自然地把自己的饭钱付了，倒也没那么多推来让去的客气话。

我像记者发现一桩爆炸新闻般准备好连珠炮式的问题。

“你母亲同意你的决定？你还这么小，可以去复读的。”我问道。

“她没怎么拦我，都听我的意见。”他面色变得有些悲伤。我突然发现这个孩子真让人担心，一定还有什么秘密。

“你的爸爸怎么看你这个事情？”我像悲剧收集者般对他的故事紧追不舍，也说不出为何明知答案悲情，我却依旧问他。

“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广东了，是我妈把我养大的。我爸没管过我的死活，后来他在广东有了新家。我妈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以种地为生。”苏志林像是经常说起似的，逻辑清晰地说着家庭的不堪。

“当时你母亲怎么就喜欢你爸了？既然他这么品德败坏。”我继续追问。

“我爸是我们村长得最帅的男人，年轻的时候，村里面喜欢他的女人很多，我母亲拼尽全力才成功。不过浪荡子，终究靠不住。他总是说会发财，总往南方跑，做生意。算了，我母亲的爱情往事，只有她有权利说起，我没资格。”志林说道。

“姐姐，你是哪里人？”他反问我。

“我也是北方人，不过我离你那里远着呢。”我对一切陌生人，从不说自己的真实情况，仿佛能保护自己似的。如非要供职一家公司，大概名字都不告知对方，我拥有十个代称，在不同场合告诉遇到的各色过客。

“姐姐，那咱也算半个老乡。”志林的脸上露出一抹惊奇。

我们边高谈阔论边吃面，直到下午四点，我们走出面馆。他用手机软件导航到一个小区，这段路我们足足走了半个小时。对这种高科技产品他显然驾轻就熟，至少比我强出不少。现在看来，我的社会经验还真不如他多，虽然我的年龄大很多，我承认自己是个书呆子。

到达小区门口，他拨打墙上的电话。

“为什么不用租房软件？”我不解地问道。

“那些都是租房中介，墙上电话才是房东直租留下的，价格更便宜，后续也不会出问题。”志林说。

我连连夸他经验丰富，我自愧弗如。

但是连看几家都不满意，当然价格是首要排除因素。我们打算再看一个小区，这个小区有点儿远，我们就继续漫游。

“姐姐，你喜欢这个工作吗？你打算一直在余州吗？我们一起是个伴儿。”他用恳切的语气说。

事实上，这份工作本身可有可无，我仅是不喜欢读研生活，暑假出来散心，顺便找个工作挣点儿零花钱。我就干脆实话实说，他并没有表现得多惊讶，反而多了几分欣喜。

“姐姐你真优秀。我也认识一些大学生，我的前女友是江城理工大学的，是个一本，你听说过吧？”

“哦，听说过，那很不错，很优秀的大学。”从他的神色中，我解读出渴望得到认可，回以肯定，这也是我的心里话。

我觉得在充满距离的社会，这样的爱情不可多得呢！我索性询问了他们的爱情往事，顺便问问他母亲对姐弟恋的看法。我担心他有恋母情结，如果有，那一定受原生家庭的影响。心理学总把“原生家庭”这个词汇挂在嘴上，我想用半生所学给予他正确的价值指引，当然，我并不自信我说的就是对的，可帮助他的心是善意的。接下来，他的陈述让我瞠目结舌，我想这只是以欲望为主题的往事，并非爱情故事，显然现在的志林还是个孩子，他的认知尚不能领悟何为爱情。说得兴起，他又讲了几段恋爱经历，依旧情欲色彩浓厚，到这会儿，我感到有些不适。我想我并不太爱听这类故事，陌生人讲更让我不适，可不知为何，他讲的每段故事都让我感受到他的无助与迷茫。然而生活还得继续，人总得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我能看出他有些学识，知识累积并非一日之功，是旷时持久的成果，他对大学生活满怀憧憬与羡慕，应当是喜欢读书的。志林不该是当下的处境，他应拥有更好的未来。

天色已晚，我心情有些沉重，想动身回朋友住处，只是面对茫茫余州，我显得不知所措。志林再次打开手机软件为我导航，找到公交站牌，我看出他眼神中满是不舍，多次神态暧昧，有靠近我的样子，最终未有不妥举动。说实话，这样又帅又嫩的少年，又有几个女人不会心神荡漾，可我既知无未来，那就毅然决然拒绝他的示好。交流一阵地方人文历史后，我转身上了公交车。

次日分配工位，听毕领导训话，我们中午在外用餐，不曾想他还是向我表白，我耸耸肩，断然拒绝。半月以来，我已无法忍受在余州的茫然无助感。天气闷热近乎天天生病，目睹友人生活窘迫，我亦尚未找到住处。公司员工鱼龙混杂，背景差异巨大，这还是志林告诉我的。我想我的处境像极了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里的落魄书生，没找到好工作，干脆回家吧，现在还能享受不足一半的假期。

返回住处途中，我的心情变得苦闷。志林的人生，我想最击中人心的是他杂乱无章且充满情欲色彩的爱情故事，还有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艰难生活。我难以抑制思绪泛滥，眼中噙着泪水，在脑海中想象着他短暂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