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小人物·沈大拿

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凡是从沈家圪台走出来的木匠一律称呼沈木匠,也就是说,沈木匠相当于一个品牌。

沈大拿是木匠沈四红家的长子,沈大拿家的木匠手艺是祖传的。到沈大拿这辈儿至少传了四代。人说鸭子孩儿会凫水,老鼠儿子会打洞,这话一点不假。沈大拿在很小的时候就会使唤木匠做杖,十来岁上,自己钉冰车,拄着两根木橛子在冰上划得飞快。一起耍的小娃们眼红得厉害,就低声下气地求告沈大拿耍耍他的冰车,或是拿一把豆,一个烧山药贿赂他。沈大拿还有一个耍活儿是一辆鸭子造型的小木车车,是他爷爷给做的。耍着耍着沈大拿就耍出了新花样,他用火箸在“鸭子”屁股上烫了一个洞,又在洞口安了一个活动的小圆木片,车斗里装着圆溜溜的玻璃球,他拉着小车车跑,抽动小木片,小木片一开就往出掉一颗玻璃球,就好比鸭子下蛋。他和一伙小娃们耍鸭子下蛋,常常上学迟到,挨老师的板子。

升上五年级那年,当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我的理想”这个作文题目的时候,一向视作文为仇敌,一让写作文就咬笔杆的沈大拿围绕当木匠这个事情破天荒地写满了一页纸。虽然出现了七个病句,二十八个错别字,但感情还是很饱满的。当老师问他为啥想当木匠的时候,沈大拿说,当木匠能吃上好饭。的确,小时候的沈大拿跟着自己的木匠爹没少吃雇主家里的油炸糕,也可以这么说,一咬就掉油渣咔嚓响脆的炸糕是沈大拿这辈子选择承袭祖业的直接原因。

那个老师把沈大拿狠狠地“酸”了一顿,说他胸无大志,属于一只眼儿的耗子,只会傍墙根走,心里眼里就有个木匠!理想嘛,就应该远大一些,为此老师还把一只胳膊扬起来,手稍向上,往远大里指了指。沈大拿有些不服气,在心里和老师顶嘴:你家不用风箱扇火?你女人扇火不坐个板凳?你家人死了不装个棺材?后来,他们班那些想长大开飞机,当县长的孩子们的理想都没有实现,只有沈大拿的理想实现了。

沈木匠原本不想让沈大拿学木匠的,沈木匠虽然一直吃着木匠这碗饭,但他始终身在曹营心在汉,常常设想着人生的很多种可能,而那些“可能”或许会成就一个更为辉煌的人生。所以,在儿子沈大拿的人生规划上,沈木匠无论如何要避开木匠这个行当。他首先考虑的就是读书,他虽然读书不多,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还是听过的。他们家几辈子和木头打交道,人都木了,是时候在沈大拿这一辈儿改换门庭了。

沈大拿提出不想上学想学木匠是一天早上,沈大拿匆匆扒拉完一碗玉米面块垒,就放下了碗筷。一向黑着脸的沈木匠那天一派和颜悦色,以一种与自己的木匠身份不大匹配的斯文相喝着一碗莜面糊糊,就连夹取咸菜的动作都是那么不慌不忙张弛有度。

沈木匠蹲坐在炕头,沈大拿站在地下。父子俩就像是对角线的两个顶点,中间隔着五六尺的距离。沈大拿觉得,这样的距离,以及父亲当时的状态是比较适合说事的,于是就很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沈木匠先是一个愣怔,接着蹙着眉头反问了一句:你说啥?当沈大拿把自己的想法重复了一遍之后,沈木匠立马变脸,剑眉上扬,两眼一瞪,顺手飞过来一双筷子,筷子一上一下,稍分先后,带着糊糊和咸菜丝落到了沈大拿的头上。沈大拿哼都没哼一声,捡起筷子冲沈木匠竖了两下,抹去头上脸上的糊糊汤水和咸菜丝儿,走出了家门。沈木匠呆坐在那里,儿子和他对视时的眼神,让他感到了一丝震慑——新一代人的成长对他的震慑。特别是竖筷子的动作,分明就是反抗和挑衅!

沈木匠冷静下来左思右想,圈住人圈不住心,他要是打定主意不好好念,憋屈在学校也没用。不如先教儿子尝尝学徒的酸甜苦辣。沈木匠信奉“父不教子”的古训,即便学,自己也不能领,他想到了自己的师兄古三贤。

沈大拿拜古三贤大爷为师那天,特意备了酒席,饭菜讲究,六冷六热,六荤六素,俗称六拉六席,酒是当地产的“雁门白”。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沈木匠把早已写好的一张契约拿了出来,他让沈大拿照着契约上的字念:沈大拿愿拜古三贤为师学木匠,学艺三年为满四年为圆,学徒期间无身价报酬。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任打任骂不得顶撞忤逆。空口无凭,立此为据!师父古三贤,父沈贵德。一九六六年。念完,古三贤和沈木匠都蘸了印泥在各自的名字上按了指头印。

其实,背着沈大拿,沈木匠和师兄古三贤还有一番掏心话,那就是狠下心来整戳这个娃,先从拉大锯攉木板开始,最好在一个暑假里叫他干草鸡,他好死心塌地回学校念书去。

古三贤是粗细木匠活儿都拿手,从春天泥水相融到上冻结冰,除过农忙时候,古三贤基本上不闲着。木匠营生里,盖房最苦重,上梁、披椽、攉板、压栈板全是木匠的营生。古三贤狠下心,照着师弟的安排“整戳”沈大拿,一个夏天过去了,沈大拿非但没有被逼退,反倒比来的时候壮了。胳膊上隆起了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小腿肚子也绷得紧紧的。古三贤说:“大拿,木匠是个苦营生,名义上是个匠人,实际上还是受苦人。你是继续学呀,还是回学校念书呀?”沈大拿说:“三大爷,您别劝我,木匠的苦我吃得下。”

古三贤知道,这孩子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说啥也没用了。古三贤没有完成师弟给的任务,没把沈大拿“整戳草鸡”,他请师弟在镇上喝酒吃猪头肉,算是赔罪。喝到酒酣耳热,兄弟俩意见一致了:人这辈子,吃哪碗饭那是命定的,强求不得。

从那以后,古三贤才真正开始把沈大拿当徒弟了,沈大拿也真不愧是木匠门里出身,学啥都是一点就通,到人家门上干活儿,沈大拿和古三贤配合起来,爷儿俩出活儿快,一样的价钱,主家得少管好几天的饭。

学艺第四年,古三贤教了沈大拿几手绝活,还送了一本手绘的古式家具图谱,有成品,也有步骤和尺寸。古三贤说:“大拿,这些手艺是你爷爷传授给我的,我交代给你,也算对得起你爷爷了。你爹他们都没好好学,认为没用。当然,现在看起来也没用,但这确实是木匠行里的上乘手艺。当下是用不上,你先藏着,这个手艺迟早要吃香。”

沈大拿出师后不久就小有名气了。因为脑筋活套,城里时兴的家具,他只要看上一眼,心里就有数了,需要多少木料给主家算得恰恰好,最多富余一个板凳的料。做出来的活儿也漂亮,不论本地的杨木柳木榆木还是东北来的红松木,使唤到木头糟损都门不走扇,窗不背鼓(窗框变形,局部鼓凸)始终严丝合缝;箱子柜子面儿平整如镜,不裂缝儿,油匠上漆时基本不用抹面儿勾泥缝儿,他们一边刷漆,一边不免啧啧称赞:这一看就是沈大拿的手艺!

随着木匠手艺的成熟精进,沈大拿长成了真正的大后生,身板儿匀称结实,褐色脸膛,墨黑的扫帚眉,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偶尔一笑,露出一嘴白得闪亮的牙。歇下来,沈大拿说说笑笑很随和,干活儿的时候却从来不多说一句话,腮帮咬得紧紧的,一门心思只调度工具和木头厮杀。置身在雪绒云团一般的锯末刨花里,沈大拿浑身散发的都是木头的清香味道。

沈大拿不仅能赶上时兴,而且还独创了好几个样式的家具,那时候,谁家摆着沈大拿割(做)的新式样家具是很有面子的。很快,沈大拿就把他爹比下去了。到后来沈木匠第三代传人被自己的亲儿子给挤出了江湖。乃至于没几年工夫,沈木匠就成了沈大拿的独有名号,敬重他的,说话讲究的主家管沈大拿爹叫老沈木匠,很多人开始叫他沈木匠他爹了。偶尔,一起做活儿,主家有个啥想法,往往是越过老沈木匠直接和沈大拿商量,被晾在一边的老沈木匠的心里真是有些五味杂陈了。当然,老沈木匠对沈大拿的雕虫小技是蛮不以为然的,他甚至公开叫板说,咱爷儿俩比试比试,割个风匣看谁的风大?令老沈木匠没想到的是,儿子把他比了下去。而且,之后的几年里,手摇吹风箱,电风箱以省劲儿、风力大,而且轻便、不占地方的优势很快取代了笨重的木风箱。他一辈子引以为傲的割风匣手艺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人怕出名猪怕壮,沈大拿的名气越来越大了,越来越吃香,想做家具的都排着号定沈大拿。那时候匠人们出去做营生得偷摸着走,明来明去还得给大队交钱顶工分。沈大拿做工一天大约能挣两块半钱,需要交大队一块钱顶工分。

手艺人自带饭碗,扑沈大拿的姑娘不少,沈大拿走到哪里都招女人多看几眼,戏场上,红白事宴上,人多,闹哄哄的,不显山不露水,谁看谁都看得大胆放肆,恨不得把眼珠子黏上去。沈大拿呢,身子端得正正的,脸定得平平的,好像那些带着钩子的眼神压根儿就和他没关系。

十里八乡的媒人简直踢断了他家的门槛,你前脚刚走,他后脚又到,沈大拿的妈都有些应付不过来了。当家人不知道,其实沈大拿心里有人了,沈大拿看上的是村里的知青女老师。

沈大拿给学校修房,那个知青女老师拿过来一个小板凳,说凳腿儿松动了,麻烦师傅您给修修。女知青说话始终客客气气,斯斯文文,一口一个师傅,而且还称呼沈大拿“您”。沈大拿站在房顶上往下一看,一个白净瘦弱的姑娘正仰着脸等他答应。

那是一个大晴天的半上午,阳光正好打在姑娘的脸上,沈大拿被姑娘脸上的反光晃了一下,小腿一软,整个身子就闪了一下。稍稍调整一下身体,瓮声瓮气地“哦”了一声。

沈大拿和女知青的交往就是从修板凳开始的。

那个时候,他们村的知青已经走完了,只有这个女知青还待着,给村里学校代课。

沈大拿的妈发现儿子和女知青走动得火热,就正颜厉色地对沈大拿说:“你娃心胆比天大!那女儿能是咱家的人?戴帽子得趁头大小哩……”

“她老子娘是黑疙蛋,她进了咱家门,你这辈子别想翻身……”

沈大拿对老娘的唠叨连耳朵门都不进,反正,心里有了女知青做参照,村里那些毛头毛脑,说话高喉咙大嗓门,动不动就咧开嘴笑得地动山摇的女子们他是一个都看不上了。当家人一说看对象的事情,他就麻烦头疼,就好比是唐僧给孙悟空念咒一样难受。沈木匠打个“嗨”声,叹口气,对老伴儿说:“这人啊,只要脑子里灌了荤油,任你怎说也白搭。”

看对是个看对,他也不敢贸然和人家说,只在心里纠结着,时时刻刻惦记着,做营生也老是分神,刚刚量好尺寸,转身又量一次。本来是要用锯,却拿起了锛。

女知青这边呢,有事没事就打发学生叫沈大拿,不是修桌凳,就是打书箱。只要有学生来叫,即便是端着饭碗沈大拿也立马放下,赶紧往学校跑。

那年夏天,沈大拿给城东五十多里外的一户人家割家具,村里就报告给了公社,公社干部到那个村抓了现行,公社干部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小本本上记着:一个成品,两个半成品……罚款一百元……后来这件事情还上了地区的报纸,说沈大拿投机倒把,破坏农业学大寨……搞地下小工厂……

支书对沈大拿下狠手的另一个原因是,沈大拿拒绝了支书的女儿。

其实,当媒人上门说亲的时候,老沈木匠就知道麻烦来了。

这事要是搁到一般人家,在那个年代,要是能攀上支书这门亲,简直就是烧了高香。支书主动托人说亲,是给了沈家很大面子的,按理说,不论沈大拿本人还是父母,都应该庆幸被点了驸马,然而事情却大大出乎支书的预料。

被罚了款的沈大拿咽不下这口气,找支书理论。支书披着那件四个兜的干部服,背操着手,眼皮都不瞭沈大拿。

沈大拿紧跟着支书到了大队,沈大拿本来只是想和支书“理论理论”,结果是,在支书将一口茶叶末子吐到沈大拿脸上的时候,一向非笑不说话的沈大拿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与当年他提出学木匠,他爹对他飞筷子的角度一样,他把半块砖头飞到了支书的头上……

他亲眼看见支书瞪着一双青白的大眼睛,血从鬓角的口子上喷涌而出,顺着那半边脸往下流,然后支书上身一矬就跌坐到了椅子上……

仁义又正气的沈大拿在那个该死的午后,因为一砖头失手把支书打死了,从此,沈木匠成了杀人犯!

那一年是一九七七年。

沈大拿被判了无期徒刑,一共坐了二十年牢。因为这点木匠手艺,劳改期间仍然做着木工活儿,他把那些木头的边角余料收集起来,按照古三贤师傅送他的那本古代家具的样式做一些缩微家具,那些小巧精妙造型别致的家具摆放在一起,眼前一下子就显现出一个古时候大户人家的生活场景来。沈大拿还做庙宇的藻井塔架,全卯榫结构的,只是比例缩小了。劳改的日子里,沈大拿就是靠抠掐这些木头熬过来的。

沈大拿的手艺把监狱里的狱警和干部都震惊了,因为改造期间表现好,虽说是管教和被管教的关系,但那些狱警们干部们都挺敬重关照沈大拿,大家都说,沈大拿出去以后,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省里的一个女记者电话采访沈大拿,沈大拿接起电话,对方说:“你好吗,大拿?”当电话那头说自己是谁谁谁的时候,沈大拿瓷在了那里。

沈大拿扣下电话,趴在桌子上很久没有抬头,之后,发出了一声驴叫般的号哭。

这么多年来,沈大拿制作的那些缩微家具都是照着女知青给他描述的样貌做的啊!她说,他们家很多很多的红木家具都被当劈柴烧了。沈大拿答应过她,要给她做一屋子那样的家具……

沈大拿已经年近古稀,依然和木头打交道,带着一帮子人做仿古家具,做古建卯榫修复,人家都称呼他沈老师。

沈大拿一生未娶,无牵无挂。沈大拿这辈子,苦辣酸甜尝遍,都和木匠脱不开干系。

只能说,这就是命! kmL2khZaXfNndhIeNoFulgpTAqyWuRYV9y+FviHi8zmU26btIxkuMRxuQ15OuP7x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