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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犟巴头

雁北一带管那些性格特别倔强,认死理的人叫作犟巴头,人骂人说,你看那㞗相,比驴也犟!驴已经够犟的了,比驴也犟那得犟成个什么样儿?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那地方山高石头多,水土不算软,因而盛产死犟疙瘩。犟人也有种类,有的犟在嘴上,是外犟;有的犟在骨头里,是内犟;还有一种由内而外,表里如一的犟,是犟人中的极品!

我们村的犟巴头不少,那几年村里人口多的时候,当村那条大街常年聚着不少人,只要聚到一起,总有那么几个犟巴头红头涨脸地在那里抬杠,他们激动起来往往是扯着脖子吼喊,大概觉得光吼喊不足以表达自己的见解和主张,还要辅以夸张的动作,庄户人蒲扇般的大手一挥那是全面否决;四指并拢,唯二拇指点点画画,不是挑战叫板就是给你摆事实讲道理。念书时候,语文老师给讲议论文,一说到摆事实讲道理,我就想到了我们村当街一伙子人抬闲杠的热闹场面,一个人正偷偷笑着,被老师狠狠甩了一粉笔头。

犟是个犟,多数人只犟在嘴头子上,或者只犟一时三刻,遇到实际情况,特别是涉及个人利益的时候还是有个三回九转的。犟到骨头里,时时犟保持一辈子犟着不低头的人那就真是犟出了水平。这样的人有没有?有!多不多?不多!我们村犟人无数,但要论资排辈的话,马变龙是第一名。

马变龙的老妈活着的时候,常给人们叨啦犟巴头儿子的故事,叨啦得多了,就口口相传留下来了。不仅如此,老人家还给儿子挣下一个实至名归的外号“犟巴头”,全村老老少少,只要一说犟巴头,就知道指的是马变龙,以至于犟巴头的名号都取代了真名。

三年困难时期,马变龙十三四岁,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时候,他妈把家里最后一碗榆树皮面和着粗糠给搅了顿拿糕,然后一家人就出了口。他们走一路讨要一路,马变龙宁肯吃树叶吃野菜,也不吃讨要来的菜饼子。马变龙吃软不吃硬,家大人怕他这犟脾气长大了吃亏,也想试着“熟”过他这张生牛皮,但打死不告饶,越打越犟。有一次,他爹说了句这气破肚货,死了也不可惜。马变龙当真就给跳了院里的水井,好在井浅身轻运气好,连个油皮也没碰着。自那以后,家大人也只好由着他犟了。

人有种,谷有垄。马变龙的犟是有种系的。他爹他爷都犟,日本人来的那年,怕拉去当兵,一村人外逃。他爷不跑,他爷说已然是个不能活,咋死不是个死?我死也要捎他两个小日本儿!那回来的是汉奸狗腿子,没有真家伙,只是打了日本人的旗号,一看马变龙爷爷膀大腰圆站在当院,手里虎着把白光闪闪的月牙儿镰刀,两个瘦麻仡吱的汉奸转身沿着墙根儿溜了。后来村里人称“鬼见跑”。

马变龙爹的犟是犟在嘴上,人送外号“抬大炮”。你说东,他道西,和谁也尿不到一个夜壶里,一张嘴不抬杠就难活,而且是越抬越起劲,有时候,只顾着嘴头子占上风,抬着抬着不知不觉就乱了套,还得倒回来捋一捋。走口外走到内蒙后套的一个村子扎落下来,给人家农业社耕种。本来只想着挣口吃的,给家里挣几斗莜麦。那年赶上人家那个大队丰收了,工分高,除了分到了莜麦,还分到了布票和钱。临回口里时,人们说你也扯些布,做上身衣裳。马变龙爹(抬大炮)说:“你们谁也别腾(鼓动)我,我花上钱,做上新衣裳,让你们看着好看?没门儿!”这句话堪称经典,在我们那一带广为流传和引用。

马变龙年轻时候给大队看田,支书之所以叫他看田,正是看准了他死犟疙瘩一根筋的毛病。马变龙果真秉公办事,谁偷捉谁一视同仁。一天,马变龙的叔伯弟媳妇儿刨了两裤腿儿新山药,着急忙慌从山药地跳进了玉茭地,想借着玉茭地青纱帐的掩护潜伏回村里。这女人扎着裤腿,山药拽着裤脚,牵牵绊绊,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比人还高的玉茭秆子奓开宽大的叶子好像在故意拦挡着她,女人小心地撩开玉茭叶,每一个响动都叫她的心颤一下。没想到的是,撩着撩着,在快到地头的时候,撩出了马变龙的大长脸。

弟媳妇儿说:“哥,你就当没看见……”

马变龙说:“我们明明看见了……”

弟媳妇儿说:“你看见啥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马变龙说:“你再不往出掏我搜呀!”

弟媳妇儿撒了泼,“哗”一下拉开了上衣的拉锁。

马变龙被吓了一跳,赶紧趔转了头。明知道山药在裤腿里,但不能继续追究了。

马变龙暂退一步,等弟媳妇儿晌午把山药蒸上的时候,马变龙站到了当地。

马变龙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虽然咱沾亲带故,你也必须到大队坦白,年终罚你们家四十斤口粮!”弟媳妇儿拍着大腿一哇嘶声号开了。听见动静不对,隔壁两邻的人就踩着梯子,趴在墙头上看热闹。

马变龙的叔伯兄弟说:“你还知道个‘庶民’哩,知道个沾亲带故!人家养下猫儿扑耗子哩,咱马家养猫咬㞗哩!马变龙你等着……”显然叔伯兄弟是要等对着给马变龙点颜色看的。

马变龙也狠狠地说:“你也给我等着,不罚你我誓不为人!”

村里看红火的人也都等着,等着看这对叔伯弟兄“遭人命”。然而,事情没有像人们预料的那样发展,反倒是这弟兄两家处得比以前更亲了。人都骂叔伯弟兄两口子没心,叫人家羞臊成那样了还来往着!可谁也没想到,马变龙自从知道兄弟家缺粮,就从自己家里挖着粮食,一直接济兄弟一家渡饥荒。

有了这一出,村里偷摸的人一下子就少了,马变龙省心了不少。支书可把马变龙夸了个痛,支书说,你好好干,再过两年我给你个小队长干干。没两年工夫,包产到户了。

到了娶媳妇儿的年龄,家大人急了,托村里的媒婆给马变龙说媒,媒人给琢磨下几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就领着马变龙走马灯似的相看。那时候看对象,一般是先看人后看家。媒人领着男方到女方家里相看,媒人介绍男方家里情况。狗对毛色,人对缘法!这个缘法就是眼缘,只要相互看着不恼眼,媒人就安排男女双方单独聊一聊,能聊到一起,下一步就是女方上男方家看家。人也对,家也对,就谈彩礼,谈婚论嫁。论相貌,马变龙眉周眼正没说的,但人家一看家就后撤了。后来又看了后山一个女子,人是对了。媒人给生了一计,那就是向邻家借上些家具,把家布置出红箱亮柜的气派,先圪哄着把婚定了,再做打算。女方父女来家一看,非常满意,准丈人吃了油炸糕炖羊肉,捣了一斤雁门烧,当下就拍了板。

原以为这门婚是满把手擤鼻涕——稳握,定到跟前了,女方当家人不干了。媒人再三追问是不是谁给说上赖话了,可别听风就是雨错过这门好亲事。问到底,原来是犟巴头自己上女方家“坦白”了!

媒人气坏了,她说了大半辈子媒就没见过自己给自己打破头楔子的!她气急败坏地上门,说犟巴头把她装了进去,让她里外不是人。犟巴头妈一边骂儿子,一边唯唯诺诺给媒人说好话。

婚姻大事天注定,那个女子也是个“圪料货”(不同常人),觉得穷是个穷,这后生是个实在人,靠得住!再说了穷没根,只要肯动弹,谁还能一辈子受穷?这女子和犟巴头约定,只要你三年内把借的那些箱子柜子给闹齐全,我就嫁给你。

和这女子打下了赌,马变龙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两年就给闹下十二条腿儿——两个平柜,一个半揭盖的大洋箱。这回没惊动媒人,自己带着礼物上门,牙捣蒜,直接就成了。

马变龙当支书那年,村里过铁路,铁路上需要找村干部协调,工地上的头头问村里的一个半大小子,说你们村支书叫个啥,那娃说“犟巴头”。那个工头子是个外地人,没大听明白这个名字,只记住有个“降”字,心说称呼“降支书”准没错。为了好行事,工队给马变龙包了个红包,工头说这是一点小意思,工程上的事情还得村里大力支持。马变龙当下就火儿了:“你把我当啥了?你是准备做啥呀?你趁早把你那小意思收起来!一是一,二是二,白纸黑字咱照合同来!”工头礼没送出去,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回到工地,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天下没有不吃腥的猫,山海关难过苦的是银钱!一摞不行给他三摞,就不信黄金买不动黑心!没等工头二顾茅庐,马变龙就给村民开了会,马变龙说,开铁路是国家的大事,该给的补偿都按标准补偿了,谁也不能到工地胡搅蛮缠耍死狗,没事不要到人家工地上瞎转悠,拿人家一根铁丝,铲一锹水泥也是偷,咱不能出那眼小皮薄的丢人事情……村里人猜测一定是铁路上的人把马变龙“喂”好了,胳膊肘朝外拐。一想到马变龙的行事风格,谁也不敢和铁路上闹。人家附近过铁路的那几个村子,和铁路上撕扯着闹钱,明里暗里都得了好处,村干部发大财,村民们发小财,唯有马变龙他们村,秩序维持得稳稳的。村里人背地里骂马变龙真㞗相!犟巴头不开楞瓣,当一辈子支书也闹不下个磨鞋钱!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贪小便宜吃大亏,邻近几个村子的人吃惯了小偷小摸的甜头,不好好种庄稼,就琢磨着怎么打闹个省劲儿的钱,越偷越胆大,几个愣头青就蹲了监狱。

二年头上,工程顺利完工,工地负责人攥着马变龙的手说感谢“降支书”的话,马变龙说我不姓犟,我姓马,马牛羊的马!把那个工地负责人工头惊得瞪大了眼睛,回过神来,“谢谢你”变成了“对不起”。村里有个人给编了两句串话:犟支书姓马不姓驴,谢谢你说成个对不起!

那年有一列拉煤的火车行到我们村那一段落轨了,七八节车厢甩到了庄稼里。邻村上下,方圆附近的人赶场一样往家撮煤,马变龙到现场,拾起担杖不由分说把那些撮煤的箩筐给打翻了。马变龙骂人们这是土匪做法,他挥着担杖撵着人们撤出翻车现场。有人和马变龙辩解说:“火车翻到咱村,把田都毁了,咱撮些烧的咋啦?你㞗不顶的干部,就知道压制自己村的人!”马变龙说:“麻一场,豆一场,各是各。咱要是撮了人家的煤,有理变没理了。”

火车吊起来了,能收撮的煤收撮了,铁路沿线被毁的田地却没人管了。马变龙说,人家公家做事得有个流程哩,上报呀,研究呀,批复呀,哪能一下就解决。等了一天又一天,村民们的闲话、风凉话就多了,说屁的个流程,我看是流产了,咱跟上那犟巴头啥也闹㞗不成。马变龙也觉得不对劲,骂一句娘,咬着牙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要不下个说法,我就不姓马!一秋一冬,马变龙放下家里的事情,几上几下和铁路上理论,第一回去找,铁路上那个头头挺硬气,上来就诈唬马变龙说:“你们山庄窝铺的人穷疯了,讹人呀!”马变龙把烂棉帽一抹,狠狠地摔在领导的办公桌上,一屁股沉沉地砸在皮沙发上。马变龙说:“领导你要这么说话,俺们还真就讹定了,你记住了,讹人的事是你教的!”后来吵开了,溜沟子的下属插出来挡在前头,七嘴八舌软硬兼施夹哄带骗地把马变龙打发了,说是正研究着呢。回来后又等了一阵子,还是没回音,马变龙火儿了,马变龙说,这回要不回钱来我就不回村。村里人怕马变龙犟脾气上来戳下拐,都打劝他说算了吧,咱庄户人没靠没罩一出门两眼一抹黑,胳膊多会儿也闹不过大腿。也有怨怪马变龙的,说当初就应该拦着不让他们起车厢。也有的说,干脆给他们来横的,咱拦火车……马变龙撂下一句话:谁也别给我胡来,我就不信他能饶下!马变龙扒着火车去了管这一截铁路的上级单位。那次马变龙是打定了打持久战的主意,走的时候穿了一件古董级的羊皮袄,冷天是御寒的穿戴,黑夜打地铺,皮袄既当铺又当盖。没等他找见大领导,直管这一截铁路的人就把他拦回来了。那个诈唬他说他讹人的领导口风变了,说老哥你看你这人,咱弟兄们有事好商量……马变龙说,我们山庄窝铺的人穷疯了,泼妇刁民不会和你们念书人当官的商量,我们就会讹人、叼人……我反正估上了,这事情解决不了,我没脸回村。铁路上让马变龙吐口,说出个数字来,马变龙不说,马变龙想听听铁路上的意思,铁路上说至多给你们五万,马变龙心里有底了。马变龙瞪着那个当官的,老半天不说话。那当官的被马变龙瞪的心慌了,说你老哥辛苦了,冬冷寒天的,想多要个钱我能理解,如果再往上加个三千五千的,我能给你争取,再多了我就不敢承揽了……马变龙一趔头,脖颈一挺,说:“我们庄户人不讹人,你们给三万够赔偿承包户和复垦就行了,打到我们村委会公账上,咱明来明去,俺们穷死也不能亏心……”

腊月二十三回到村里,马变龙的羊皮袄磨得黑釉明,头发披散下来,活像个野人。老婆骂他二百五,说为了众人害得是个人(自己)。马变龙给人述说要钱的艰辛,那些把他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当官的,最终叫他给“闹”住了。老婆和她念叨那被大雪捂塌在地里的莜麦胡麻,马变龙就一句话:“人活一辈子,不蒸馒头还得蒸(争)口气哩!况且咱还给一村人争下了馒头!”

去年换届,竞争很激烈,有点暗流涌动的意思。马变龙观察分析这几个候选人,心中有了数。他主动请辞支书职务,说自己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乡村振兴是年轻人的事。按照乡里的意见,让他从三个候选人中推荐一个。没等犟巴头的推荐意见上去,其中的两个候选人就行动了,一个给老汉拿了一万见面礼,让老汉给连人带钱推出了门。

另一个候选人没拿钱,没拿礼,先上离间计,再用激将法,满以为老汉在预选的时候一定会推荐他,但事实恰恰出乎预料,犟巴头推荐的是那个一向和他尿不到一个夜壶里的那人的儿子!

人们都奇了怪了,问马变龙:“你老那根犟筋哪儿去了?”

马变龙呵呵一笑:“赶上这么好的时代,我有啥犟的?我要顺顺气气活几年!” qvbcxGuOxxK0oYUIZlwJm9BAKEB3HxmRTa36zj8luGV90rVtHT2iKfiofCE3S4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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