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带因为交通闭塞,离城远,在二十世纪的七八十年代,仍然活跃着货郎担子这样的游商,人们亲切地称其为货郎子,或者货郎担儿。
他们挑着担子,担着筐子或者箱子,手里拿着拨浪鼓,一进村就摇开了,一样样的拨浪鼓,不同的货郎子会摇出不同的声音,有的是“奔楞,奔楞,奔楞楞,奔楞楞”,有的是“扑棱,扑棱……扑棱棱”。至于节奏的快慢,声音的轻重,其状不一,难以描摹。
真是应了那句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货郎子大多是关南人,就是雁门关以南,太原以北一带。关南人的长相有特点,他们从小没有睡板头的习惯,后脑勺就突了出来。两鬓扁平得像是被啥夹了一下,正面看,奔儿头就又掬起一个疙瘩。这种头形,我们这里就叫棒榔头,长下这号头,取名字显然多此一举,即便取了,也只是在户口本上和身份证上用用,慢慢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了。有人说,关南人会做买卖,全凭前崩颅后把子,那就是两疙瘩脑筋!
货郎子结伴从老家出来,四处撒开,走村串巷卖些针头线脑,红绿颜色,梳篦发卡之类的东西,赚点小钱。他们风雨无阻,走哪儿吃住在哪儿,人家的牛棚柴房就是他们的宿处,一碗滚水,一个冷馍就是一顿饭。隔一段时间,会合一次,或是打发一个人往老家送钱,或是到外地补货,这个代表一定是个精明强干而且忠厚义气的人。
崞县人三棒榔就是同乡货郎子们信得过靠得住的人,虽然三棒榔也挑货郎担儿,但他主要是搞“批发”,“零售”只是捎带。因为是自己进货,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三棒榔卖货就比较手松,得了三棒榔便宜的人自然高兴。
“扑棱,扑棱……扑棱棱……”货郎子三棒榔的拨浪鼓一响,整个村庄一下子就像滚开了锅。奶娃娃的小媳妇儿生硬拔脱奶头,一根红裤带把娃娃拴牢,趿拉着鞋往外跑。大姑娘们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脑子里立马蹦出一大堆要买的东西,搽脸的海蚌儿油,扎辫子的红头绳,绣花的彩线和针……翻开那个压在枕头下藏钱的手绢包,尽是毛毛钱和钢镚儿,真是背锅子骑毛驴儿——前(钱)紧啊!一边往街上走,一边在心里做着删减,再喜欢也得先把要紧的买了,不敢胡花乱造。老婆子不买搽脸的油和粉儿,但取灯儿就剩几根了,碱面儿罐子也见底了,再不买生火做饭就该挡手了。“扑棱棱,扑棱棱,扑棱棱……”货郎子催得紧,缠裹得胡萝卜一般的小脚不争气,三步顶不了人家一步,就气喘吁吁地骂撅:那个灰年代!真把他奶奶害苦了咧……
最先把三棒榔包围的是一群脓带猴儿(方言,脓带即鼻涕,脓带猴儿即小娃娃),他们圪守在三棒榔的货担子周围,眼睛里恨不能长出个挠钩,把箱子里的各色糖豆,江米球,涂得花红柳绿的皮球,还有小洋号,一按脊背就蹦的铁蛤蟆给钩出来。
三棒榔操着关南人僵巴拉拉的口音说:“娃娃们,赶紧回家找你蒙蒙(妈妈)要上怪(个)钱,买上怪(个)糖圪嗍着,歪(那)糖可是甜了……没钱你就要上怪鸡炭(鸡蛋)……”多年游走于雁北乡村,三棒榔的口音和当地人很是接近,交流起来基本没有障碍,只是有几个字的发音特别,始终没改过来。小娃们顽皮,鹦鹉学舌一样,学三棒榔说话,这“怪”那“怪”,简直有点阴阳怪气,大人就骂:这小讨吃猴不学好!
姑娘媳妇儿扒拉开脓带猴儿们的小脑袋,走近货郎担子,挑拣着自己要买的东西,挑定了还要吸溜吸溜瞎拨弹一番,好少给几分钱。说这回这丝线色气不正,股子也少了,是不是拆分着给了哪个伙计(相好的)了?说海蚌儿油不满一准儿是三棒榔舔着吃了……三棒榔说:“那是,海蚌油搽脸脸光,吃到肚里润肠,捎带还治瘘疮,多少吃上些不赖……”
三棒榔做买卖活套,说话和软,遇上那贪便宜没够的,三棒榔就皱着眉头,故意带着哭腔苦兮兮地说:“好我的怪(个)亲奶奶,你快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这出门人……俺这也是花钱买的,不是野地里刮风逮的,你当能挣个分分毛毛?顶多也就是个厘厘毫毫,你再扣掐俺就赔了……”女人们买完东西还剩个几分钱,三棒榔就打劝着说快给你家掌柜的拔上根洋旱烟,掌柜的看你分外亲,受(劳动)得也有精神。这样一说,女人们就动了心,三棒榔几句话就又做了一笔买卖。那时候村里人多数抽的是水烟或者自己炮制的小兰花烟,抽一根洋旱烟能精神好几天。
三棒榔爱开玩笑,常年日久地在村乡跑窜,见得人多,拾掇住的事也多,讲起笑话来东葫芦能拉到西蔓子上。女人们、小娃们圈在山庄窝铺,多见石头少见人,三棒榔信口油嚼就是一段“呱嘴”(地方曲艺),没人论什么真假,就图个红火。大柳树下,买完东西的女人们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圪逗三棒榔给说笑话,只顾叽叽呱呱笑,往往会误了做营生,眼看日影儿就正了,骂一声:挨刀的三棒榔!起身回家做饭了。
三棒榔早年走过西口,有时摇着拨浪鼓就唱开了:“……哥哥我走西口,三天走到那杀虎口,碰见个老朋友,她把我留在家里头,喝了一顿糠糊糊。哥哥我走啊走,走到了石匣子沟,两条细腿肿了个粗,受苦人不怕那腿肿粗,就怕那强人把命收……”三棒榔说越往北走人越憨,口外的买卖好做。老家流传一句话:一天捉一个鳖,一辈子出不了雁门关,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四子王旗,后套一带几绺线能换一只羊,但路远,荒漫漫的,走几十里不见半根人毛,要遇也是遇强盗,打劫银钱,但不要命。三棒榔说他就遇到过打劫的,那回他还带着几个老乡托他往老家捎的洋钱,幸亏他把洋钱藏到了挖空的打狗棒里,打劫的只从他身上摸捞出些小钱。搜完身,踹了他一脚,说:“老子等了三天等住这么个穷胎鬼,冲得运气也没了!”临完还给他扔了个黑红黑红的“铜铃铛”——死面窝窝头,那回他迷了路,要不是那个铜铃铛救命,就交代在口外了。
三棒榔说西口外的白毛风(风搅雪)能把人卷起来抬着走,说土默川的狼看起来善眉善眼蔫蔫的比羊还绵善,但很下口,逮住人照住脖子叉下去,口都不换。人们说,你咋没叫狼吃了,还活着扑回来了?三棒榔说狼精哩,关南人骨头硬,狼怕崩了牙叉骨。三棒榔说有年口外天旱,日头晒得锄片都红了。人们听得入神,问三棒榔晒成那样,人在哪里站着,三棒榔说人没事,人在冰凌上站着!听故事的人被三棒榔谝瓷了,醒悟过来才知道三棒榔讲的都是“无影传”。
小娃们不想让三棒榔走,他把这头的箱箱挂在担杖钩子上,那头的筐筐又被摘脱了,娃娃们鬼头巴脑,挤眉弄眼地耍笑他。三棒榔不恼,娃娃们说:“货郎子,你再给俺们唱一段!”三棒榔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说唱:
扑棱棱,扑棱棱。
荞麦开花儿一片白,
傻大姐儿走过来。
扑棱棱,扑棱棱。
黄头发,挓挲开,
虱子多来虮子白,
一刮就把我那篦齿崴。
……
扑棱棱,扑棱棱。
海纳开花惹人爱,
傻大姐儿丑八怪。
扑棱棱,扑棱棱。
眼又斜,嘴还歪,
臊猪牙龇出来,
吓得货郎子叫奶奶。
唱到这里,娃娃们笑成了一团。货郎子说:“娃娃们啊,俺货郎子把奶奶都担出来啦,眼看是货尽了,没个卖上的了,回家吃饭圪哇……要问你蒙(妈)吃甚饭?扑棱棱,扑棱棱,肉饺饺里头包鸡炭(鸡蛋)!”三棒榔边说边收拾自己的担子,一说肉饺饺里头包“鸡炭”,娃娃们才觉出了肚饥,“轰”的一下散了,三棒榔就趁机收拾了自己的担子。
这么说吧,三棒榔就像是一股风,总能搅动村庄的沉闷,带来一些活气和笑声。三棒榔在给别人带来快乐的同时,也快乐着自己。
人都说买卖人精奸猾,针尖上销铁,佛面上刮金,鹭鸶腿上剔肉,鸡嗉里掏豆。三棒榔精明是真精明,但不奸不滑,有时候还“放憨”。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外头时兴拉毛围脖拉毛脖套,女人们就向三棒榔打问哪里有卖拉毛围脖的,三棒榔在石家庄见过这围脖,毛茸茸,虚腾腾的,手摸上去那一寸多长的毛立马就站起来了。颜色也鲜亮,女人们围上,霎一下增加三分人才。三棒榔就答应进货的时候给她们往回捎那样的围脖。没成想,那年冬天,那种围脖很抢手,等三棒榔进货的时候,就涨价了,三棒榔每条围脖贴一块半钱。听说三棒榔能给捎回又时兴又便宜的拉毛围脖,女人们一窝蜂似的托他捎围脖。三棒榔不好意思说涨价的事情,自己红口白牙喊出去的价,不能反悔。再说了大家认定他是个“有办法”的人,自己就得不负众望,不能丢底跌帮屙稀屎下软蛋。
贴钱买围脖的事情到底还是露了,那些女人们就说三棒榔是个正气实在人,再碰上刮风下雨赖天气,就留三棒榔住下,热水热饭地招待,柴棚牛圈自然住不得了,铺盖好赖看光景,最起码是暖房热炕。
只有一个人,不占三棒榔的便宜,硬是把那一块半补给了三棒榔。这个女人是寡妇栓娃妈。
那年冬天,栓娃妈买的是一条灰围脖。三棒榔不知道栓娃爹不在了,还说要买就买条红颜色的,过大年围上很喜庆。栓娃妈一本正经地对三棒榔说,灰的,一定买成灰的。栓娃妈羊油碗坨一般白嫩细腻的脸绷得平平的,大花眼清凌凌的,白是白,黑是黑。当三棒榔的眼神和栓娃妈的眼神一碰,心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那双买卖人亮刷刷的小眼睛赶紧移到了别处。出门人三棒榔说说笑笑嘴上很随便,关键时候很是谨慎,他担心自己栽进那两池子深不见底的水里。
三棒榔和女人们开玩笑出口成章,在栓娃妈跟前却从不多说淡道。但就是那无意中的眼神一碰,搅乱了三棒榔的心。三棒榔一天天和女人们打交道,老的小的,丑的俊的,羞怯的泼辣的,啥样的都见过,在他货郎子眼里,都是主顾,就是个买和卖,从来没有任何别的掺杂。可栓娃妈就不一样了,那种不一样的感觉叫三棒榔很难耐,他盼着见到人家,又怕见到人家,因为怀着这样的鬼胎,一进这个村就有些不自然了。
后来才知道栓娃妈是寡妇,栓娃爹走了好几年了,这女人一直守着。自从知道栓娃没爹,栓娃再拿猪毛、骨头换糖的时候,三棒榔就多给几个。有时候只剩下栓娃的时候,三棒榔见栓娃盯着玻璃罐罐里的糖嗍指头,就给几个。栓娃说,我吃了你的糖,下回我给你猪毛,咱俩顶账。三棒榔摸摸栓娃的头,和栓娃拉了钩钩。
自那以后,栓娃就格外留心能换糖的猪毛、骨头和废铜烂铁。有一回栓娃抠婶婶家墙缝缝里塞的猪毛,婶婶拎住栓娃耳朵就是个打,还一边打一边骂。
栓娃妈隔着一堵墙一声不吭听妯娌教训栓娃,污言秽语像大耳刮子甩在她的脸上,但她只能忍着。那天栓娃天黑尽才回的家,他妈啥也没问,还给他吃了烙油饼。等东西院的人都吹灭了灯,栓娃妈关了鸡棚,插上门,才开始盘问儿子。栓娃一五一十把自己和三棒榔猪毛换糖的事情交代了。栓娃妈褪下栓娃的裤子,拿一根细柳条在栓娃屁股上抽,每抽一下就咬着牙说一句:你再给我嘴馋!因为事前说好打十下,不准哭,栓娃就忍着,直疼出两眼生泪也没出声。
隔了几天,村里又响起了“扑棱,扑棱,扑棱棱,扑棱棱”的拨浪鼓声音,栓娃心痒难耐,趴在猫道口往外瞭。
三棒榔的担子周围照例围了一圈猴娃娃,这个手里攥个鸡蛋要换糖,那个占住把小洋号不放,哼哼唧唧让她妈给付钱。三棒榔瞅端这群娃娃,独独缺个栓娃,心想这娃娃去哪儿啦?
忙完一阵子,人都散尽了,栓娃还是没出来。三棒榔就有些奇怪了,这回他进了些稀罕的彩虹棍棍糖,想着一定给栓娃一根的,可这娃娃咋一直不出来呢?娃娃不出来,大人也该出来了,不买别的能行,取灯总得买一包吧?上回买的那一包估计不剩几根了……三棒榔就又摇开了拨浪鼓。这回三棒榔摇得有些散漫,发出来的声音就是:奔噔,奔噔,奔噔……“奔噔”了一阵,这娘俩还是谁也没出来,三棒榔就开始收拾担子,准备起身到下一个村子。
这时候,栓娃妈出来了,三棒榔就放下了担子,问栓娃妈要些啥。
栓娃妈说:“你再不敢赊给我娃娃糖了,我守孤恋寡为的啥?就为栓娃成个人。你赊给娃娃糖,叫我娃娃学着溜门撬锁呀?三棒榔,你们关南人好脑筋!挣钱挣到娃娃头上了……”
三棒榔一听栓娃妈牙音,知道这个女人是误会他了,这村里谁误会他都不要紧,唯独被栓娃妈误会了不行。三棒榔被栓娃妈数落得闭口无言,一肚子话倒不出来,急得原地蹦,只是个“我……我……我……”地支吾。
三棒榔因为给栓娃吃了怪(个)糖,闹下这么大怪(个)麻烦,让人家大人这么看他,自己心上更泼烦了。这种泼烦和栓娃妈那羊油碗坨一般的脸和毛呼噜噜的大花眼惹起的难耐圪搅在一起,把个走南闯北的三棒榔闹得啥心思也没了。
三棒榔决定了,话不说不明,他一定得和栓娃妈把事情说清。他三棒榔在这一带一步久走,咋不能损了名声,买卖人看利重,但没做过教唆人家子弟学赖的脏良心营生……
这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妙,就为解释清楚猪毛换糖的事情,三棒榔居然把自己说到了栓娃妈的炕上,入赘到了栓娃家。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市场经济下物流畅通,供应充足,三棒榔的货郎担子吃不开了。但三棒榔那个棒榔头里尽是脑筋,和早年间认识的一个义乌人干起了小商品批发,没几年就发了。
现在栓娃是好几个休闲食品的华北总代理,要问盐从哪儿咸,醋打哪儿酸?谁都知道,从根上论,是货郎子继父三棒榔的家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