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一只羊羔羔一片草。意思是说这世界广大,老天爷造下个人就必然给你个活路,有你一碗饭。端什么样的饭碗子,看材料和能耐,愚笨老实有力气的人吃的是出力流汗的辛苦饭;聪明机灵有脑筋的人吃的是轻巧饭。有人一辈子受死受活地挣命,有人就靠一张能把人说死泛活的巧嘴吃香喝辣。
江湖坐地算卦先生吃的是为人“指点迷津”的张口饭,按道理说,坐大街算卦几个有真本事的?大多数是悠套子哄人的。日日哄人能长久?但行话说了:一天捉一个鳖,一辈子出不了雁门关!人有三六九等,同样是靠算卦吃饭,但能耐和本事是不一样的,挣钱多少也不一样。有的坐一天挣不下一碗面钱,有的开一卦就能挣个五十一百。这就好比是技术等级一样,一级有一级的待遇。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老家最繁华的一道街上开了一家广告公司,说是公司,其实也就是一间店铺,揽些零零散散的小活儿,算是独立创业,挣钱不多,圆的是我说了算的梦。多数时候,我是坐在店铺的玻璃柜台后瞭大街,看街上人来车往,流水一般涌过来涌过去。与这些流动的风景相对应的是树荫下那个稳坐如钟的算卦的。他身形瘦小,不论有没有人关注,都坐得端正挺拔。此人脸面白皙清瘦,看起来有几分文弱,但眼目却如鹰鹞透着炯炯逼人的光彩。穿的是中式的对襟上衣,颜色也不外乎黑白灰三种,随着季节和天气的变化而调换着穿。不论春夏秋冬,对襟褂子上那一排桃疙瘩扣子一个不落从下到上一直扣到脖子根儿。他的头发稀疏且梳理得纹丝不乱,一撮胡子稀稀拉拉,有事没事总爱用手轻轻地捋摸,像是戏台上的须生捋摸着髯口。因为主人的偏爱,那胡子总是保持着顺滑油亮,与他的长相衣饰相照应,一道搭配出一种很拿人的仙风道骨。算卦先生的装备很简单,但处处用心,处处体现着一种职业精神。
晴好的天气,我到树荫下和他瞎谝;天气不好,他就到我的店铺里避风避雨,慢慢地我们俩就熟了,他总是亲亲热热地叫我马老弟,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叫他赛神仙。
赛神仙老家吕梁一带,跑江湖四路七县刮跶,说话口音曲里拐弯,阴阳怪气,尤其是说起卦辞来更是韵白相间,抑扬顿挫,把求卦的人说得一愣一愣,直到把人哄得瓷瓷的,在关键节点,忽然就住了嘴,黄澄澄的鹰眼直勾勾地盯着求卦人,干羊头朝后一仰一仰,一只手自动照着上衣兜拍几下,只需来那么三两个回合,人就往出掏钱了。算卦的管钱不叫钱,而叫米,可见这个说法不是来自抖音快手,也不是什么新鲜名词。赛神仙算卦多数时候是吉卦,即便当下不好,如此这般稍加点化也能逢凶化吉。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从来不做“死断”,而是一边诱导求卦人吐口,一边捕捉关键信息加以判断。赛神仙收米很灵活,看见穿戴打扮时髦的多收点,看见破衣烂衫满面愁容的就少收点,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劫富济贫。遇到泼皮无赖找碴儿抬杠的,不给也就算了。但这种情况很少,人们对这类先知先觉神神叨叨的人还是心存敬畏的,俗话说:得罪下阴阳,惹恼了后娘——后果不堪设想!
我店门外那棵紫花槐树下,是赛神仙的办公点儿,他在那片砖地上铺着一方黄布,黄布上画着黑色的八卦图案,那布的黄与字的黑陈旧暗淡,反倒增添了一种神秘气息。随身挎一个粗布袋子,袋子里装一支细管毛笔,一瓶朱砂水,一沓黄表纸。每每算到什么不好的,赛神仙就打开布袋,用毛笔蘸着朱砂水,在预先裁好的黄表纸上画些云钩一样的图案,然后嘱咐求卦人如何如何。赛神仙另一个贴身宝物是套着毛线络子的玻璃水缸,那络子织得很粗糙,鼓鼓囊囊的像个猪肚子。我说,你挺精干的人,水杯上咋套那么个猪肚子?赛神仙抿着薄嘴唇,捋摸着胡子,笑出一脸暧昧。
有一回朋友送我一个大容量的不锈钢保温壶,而且壶盖上还套着一个水杯。我用处不大,就把保温杯壶送给了赛神仙,顺手拿起他那个套着“猪肚子”的玻璃缸子准备扔进垃圾桶里。赛神仙“嗖”地一下跃起来,敏捷地从我手里夺下了那个缸子,三下两下把那“猪肚子”一样的杯套抹了下来。
我说:“老赛,你神经了,一个烂杯套你当个宝啊,离了它不会算卦了?”
赛神仙哧哧笑着,他一边的嘴角向耳朵一圪抽说:“这是‘人家她’给织的……”
赛神仙就给我讲起了那个“她”来,赛神仙说起那个“她”来少名没姓,而是称呼“人家她”。而且一旦说起“人家她”来,嘴角就不由得圪抽,眼睛就不由得忽眨,这个样子有点可爱还有点好笑,有时候我故意逗他,说老赛你给俺叨啦叨啦你和“人家她”呀。
赛神仙和“人家她”认识有些年头了,有一年,赛神仙到一个村里算卦,有一户人家的大门洞里坐着个小媳妇儿,小媳妇儿问他做啥子,他说我是算卦的。小媳妇儿就让他给自己算个卦。小媳妇一口一个“大锅”地叫他,赛神仙听出来这个小媳妇儿是个四川妹子。那个时候,我们这一带常有四川、陕西、云南一带嫁过来的女子,解决了当地一些娶媳妇儿困难户的终身大事。赛神仙当下心里就有底了,赛神仙眯起一双鹰眼,在小媳妇儿脸上扫描一遍,但见她清澈的眼睛里笼着忧伤,弯弯的眉峰间挽着疙瘩,窄窄的脸蛋上透着愁苦。扫描完脸面,赛神仙就让小媳妇儿伸出右手来,他扳着小媳妇儿的四个手指梢,身子往后撤一撤,故意模仿四川话说:“你的婚姻不如意,男人大你好几岁……”小媳妇儿听了他的话,就诉说开了,她说自己的男人不仅年纪大,还病得挺重,她要算算男人还能活几年。没等真正开算,小媳妇儿的婆婆就喊小媳妇儿回家奶娃娃了。小媳妇儿给赛神仙丢一个眼神,说“大锅”你几时再来?我等你哦……后来赛神仙就经常到那个村子,有时能见着那女人,有时见不着,用赛神仙的话说是见着有见着的泼烦,见不着有见不着的泼烦。
后来那女人的男人没熬住,死了,女人便进城在一家面馆里打工。赛神仙常到面馆吃面,两个人就又遇见了,赛神仙说那就是缘分。那女人好心,赛神仙要个小碗,她就给捞个中碗;赛神仙要个中碗,她就给捞个大碗,舀臊子也是尽舀那稠稠的肉圪蛋。赛神仙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哪儿能呛住这,日久天长,天长日久的,两个人就走到了一搭。
赛神仙说“人家她”对我不赖。咱从小没爹没妈,四处刮跶,讨吃烂鬼的,要不是“人家她”,咱这辈子还能经见个女人?还不是穷㞗打着光炕板。你要再问他究竟怎么个好法,他说就是个那……女人们哪儿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赛神仙那时候已经耍上了传呼机,只要腰里那个火柴匣大的机子一哔哔,老赛就到我店里回电话。有一回正坐着,他忽然像是触电了,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我也被他夸张的动作吓得够呛。原来是他把BB机调成了振动,一定是他正想着“人家她”,恰恰就给来了信息。我说你老小子真是的,打个伙计太认真,比那三六十八岁的年轻人搞对象还神经!老赛回完电话,脸上泛出了喜色,有点羞涩地说:“人家她让我回家吃粉面饺子哩……”老赛去“人家她”那里从来不说“去”,而是说“回家”,可见他是把那里当成了家。说完赛神仙就收起了黄布,挎着白布袋子走了。我在店门外的台阶上目送赛神仙脚步轻快地去找“人家她”,他的宽宽的衣裤灌满了秋风,布袋底边的线穗子飘着,整个人好像随时要飘起来。吃完“人家她”的粉面饺子,有那么几天赛神仙的精神面貌就不一样了,眼睛更亮了,胡子头发打理得更顺了。不仅如此,话也多得烦人,张口闭口说的是“人家她”。有一段时间“人家她”不打传呼,赛神仙就有点魂不守舍,坐卧不宁,隔一阵儿掏出那个BB机按一气,隔一阵儿按一气。他拿来让我给看到底坏没坏,嘴里却嘟囔着说,按说没坏……我说,老赛,你这是又想吃粉面饺子了?你啊,迟早死在人家她那粉面饺子上……赛神仙说,马老弟你别取笑了,我心上泼烦死了……说这话的时候,赛神仙一脸落寞,好像是被霜打过一样,脸色是白里泛着黑青。在我的不断追问下,赛神仙才说出原委来,说是“人家她”说了,娃们大了,讨厌他哩。“人家她”不打传呼不要来。赛神仙说,那两个大的讨厌倒也罢了,皮不亲,肉不挨的,那个小的居然也讨厌他……老赛一直把“人家她”那个小儿子当亲生,而且“人家她”也说了,这个娃娃就是老赛的,老赛也推算过日期,说是他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管是与不是,老赛是十分疼爱这个娃娃的,自己吃饭只吃七分饱,给“人家她”和这娃娃花钱很舍手。我说你真是个屈死鬼冤大头,你咋就知道那是你的?赛神仙说,万一是呢?而且他还补充说,自己命里一子送终,眼看奔五十呀,这一子从哪儿来?一定就是“人家她”的这个儿子。
赛神仙对自己有着严苛的要求,每天必须挣下三十元钱,如果低于三十元,他是连一碗刀削面也舍不得吃了。买卖不好的时候,他就只吃馒头喝开水。馒头是直接从蒸馒头的铺子里买的,一买十个,满十送一,十一个馒头,老赛可以吃两天,也就是说,老赛的伙食成本是两天一块五毛钱。这个成本,在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末,简直是最极致的压缩。赛神仙有个宏伟的计划,那就是为那个“小的”——那个万一是自己骨血的孩子攒些钱。赛神仙说,要啥没啥,等娃哪天叫咱爸的时候,哪儿有脸答应?
日子真是不禁过,正如赛神仙所说,忽闪一下就过去好几年。那些年,赛神仙坐等来人求卦,我一边等业务,一边看赛神仙算卦,偶尔还云山雾罩做着不着边际的文学梦。我们的买卖都不好,百无聊赖的时候就相互磨牙消遣。
我说,老赛,你给我算一卦,看我多会儿发达呀。赛神仙眯着眼睛,很深沉地说,你啊,你迟早也发达呀。我说,你狗的就日哄我呀。赛神仙说,真的,你信我的,哪儿天你发达了,一定请我喝一顿烧酒。我说,你喝我的烧酒还少啊?赛神仙说不一样。到那个时候,咱就不喝二板头了,咱喝汾酒喝茅台五粮液。
我常请赛神仙喝酒,喝的就是二两一瓶的那种,我们就叫它二板头。赛神仙酒量不行,只需一个二板头,就呛不住了,等他苍白的脸泛出红晕的时候,他就不再装模作样。他说,马老弟呀,你千万别信,坐地算卦的口,没梁的斗。信嘴油嚼哩!我说,我看你把人都哄瓷实了,你教教兄弟,叫兄弟也吃吃这无本净利的省心饭。赛神仙说,你别看这信嘴油嚼,嚼不到点子上除了挣不下钱还挨逼兜(耳掴子)哩……张口饭难吃哩……看相看相,干这一行,你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巧如簧舌口吐莲花,身在江湖,就得懂人情通事故。对面来一女人,你明明一眼看见她是个卖货的,你不能直说,你要说她心好情面软,见不得可怜人,你感情丰富,男人一片伴终身;来问婚姻的女人,报上生辰八字,命里克夫,妨三夫,你得说她头婚不成二婚成,三婚定嫁个富贵人,花钱不用细打省,公喜婆爱老公疼;给男人看,说一看你就属于白手起家,你父母木器家具没给你留个灯竖子,电器家具没给你留个手电筒。但你乃仁义之辈,孝顺父母,天降大贵;来个方面大耳的,你说这位先生好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大耳有轮,二目有神,鼻若悬胆,天生大富大贵之人;来个尖嘴猴腮和我一样的,你就说男要猴相,女要佛像,你这长相没说的;来个俊的,你说一分人才三分福;来个丑的,你说异人异相,你是老天爷定做的,将来大有作为,在过去来说那必定是身披蟒袍,头戴乌纱,用当下的话说那就是花公款坐小车的当官命……有这嘴功,有这辩才,上来就哄得差不多了。这就叫看了麻衣相,才敢把人量……
进入新世纪,老赛和我相继撤出了那道街,那时候通讯不发达,我和老赛就失联了。但我常常想起老赛来,想起那些年看他喝过的二板头,想起老赛在喝醉酒时候给我讲那个“人家她”的种种好儿。我曾经怀疑,甚至旁敲侧击地提醒过老赛,不要太当真,但老赛却始终坚信“人家她”对他是真好,坚信那个“小的”是他的。
我不知道老赛去了哪里,但我有一种预感,那就是老赛被那个“人家她”骗了个血尽毛儿干,然后一刀两断。
转念又一想,这世界上啥是真的,真是相对于假而言的,没有真就没有假,没有假就无所谓真。待我们的内心接近于道时,也就是假去得只剩下真的时候,也就无所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