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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吹塌天

明小生在除夕的后半夜,我们老家管这一天叫“年初儿”,新旧年交替,这一天是一年中顶顶红火顶顶重要的一天。

明小妈正收拾着年夜饭,肚子时不时就隐隐地疼一下,明小妈在心里祷告:祖宗呀,着急也不在这一时半日,你出来是响炮呀还是看旺火呀?还是吃烤旺火馍呀?明小妈生养过三个女娃,这第四胎从显怀就是个尖肚子,按老辈人的经验,这回准定是个男娃。明小妈迷信,老早就拾住这么个说法,那就是初一三十日生下的娃娃命硬,要么剋娘妨老子,要么居官做宦大富大贵。明小妈是本分人,她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会打洞的老话,这家三代人加起来斗大字认不得一箩头,哪敢想居官做宦大富大贵的好事?反倒是命硬的说法叫人膈应。

明小妈翘坐在炕沿上拣豆芽,心里慌慌的,不由得夹紧了腿,好像稍微一动,娃娃就从裤腿顺下来了。

吃罢年夜饭,明小妈感觉肚子疼得厉害,好像有一只手拽着肠子扽。明小妈知道,这小祖宗是打定主意要赶这个寸劲儿!就在全村人焰旺火响炮,喧天架雾忙着接神的时候明小出来了。

昏暗的灯火下,明小爹不看娃娃的脸面,却一眼看见了两条细腿间那个芸豆大小的鸡鸡。

明小爹也迷信,认定接神时辰生下的娃娃不一般。心里美美的。然而,四五天头上这娃娃还是不睁眼,明小爹打量着娃娃深陷的眼眶,心里一阵比一阵慌。半个月头上明小睁开了眼睛,但眼睛仁儿小得就像是墨水笔点下的小点儿……

明小的眼睛到底也不顶事,天亮时影影绰绰能通点儿路,天色稍微暗点儿,眼前就一抹黑了。虽然眼睛看不真切,但这娃从小心灵,听人家叨古记,别人只听个红火热闹,明小听一遍就记住了,转身就能讲得有声有色。十来岁上大队会计算账,噼里啪啦打算盘,明小白眼睛仁儿圪翻圪翻心算,不光比算盘来得快,而且是有零有整不差毫厘。人们感叹:那娃灵得捅着天了,老天爷才叫他瞎了。

明小再伶俐也是个瞎子,在所有的残疾里面,好像顶数残在眼睛上坑人呢。眼看儿子一天天大了,明小爹就熬煎的一黑夜一黑夜睡不着,翻过来调过去盘算不下个道道。

要说明小这娃娃,心眼儿还真不少,自打懂事起就开始琢磨着一定不能拖累了大人,吹吹打打耍乐器不需要眼睛,七八岁上他就有了这个心思。村里每有白事宴,鼓匠班子一响动,他能从头听到尾,那些曲调好像住在了脑子里,以至于鼓匠班子走了,那声音还在耳朵底下响着。

明小说:“爹,您甭泼烦,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我学鼓匠呀。”

明小这一说点醒了明小爹,虽说吹鼓手学艺再精终究是下三滥的行当,但不学鼓匠还能学啥?木匠油匠毡匠皮匠,固然受人捧敬,但哪一行能离了眼睛?那个时候,好像没眼人就只能学鼓匠。唉,有啥办法呢?老天爷安排下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活着总得有口饭吃。人这一辈子谁也饶不下生老病死,再穷的人家给亡人送行还不请个鼓匠班子吹打个动静?学了鼓匠,也算是有了生计。

十二三岁上,明小正式拜了鼓匠班班主学吹唢呐,也是祖师爷赏饭吃,学啥也快,师父教给的东西,他牢牢记在心里,反复地体会揣摩,真是心领神会。他每天天不亮,就到野地里练习,吹得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冬天天冷,胳膊举僵了,腿站麻了。师父说:“明小,这是日久之功,不能急于求成,练出别的毛病我咋和你爹交代?”明小不说话,眼睛圪翻圪翻,停一阵儿,又练开了。一年下来,明小就熟练地掌握了运气、吸气、吐气、换气的唢呐吹奏技巧,在鼓匠班子里已经崭露头角。

明小的师父鼓匠的班主对明小说:“你娃能了,出徒了。”明小“扑通”一下给师父跪下了,明小说:“师父,徒弟有啥做得不对的,您明说,您可不能赶我走啊……徒弟还差得很远,说好要学三年,师父您还得多多指点呢……”说着明小就哭开了,明小说师父您可怜可怜我这没眼人哇……明小知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一行里江湖水深,师父势必是有所保留的,虽然自己眼下是能吹了,但只是掌握了皮毛,离吹好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况且艺无止境,仅仅一年时间所学毕竟有限。师父见多了学到一点儿东西就骄傲自大尾巴翘到天上的人,不但不把师父放在眼里,还成天噘嘴吊脸要工钱的徒弟,像明小这样踏实的娃娃真不多见。师父把明小留下了,口传心授了很多技巧,等到三年出徒,明小不仅能一口气吹奏很多长调,还学会了十多部整本戏的不同曲调,已经成为鼓匠班里的主力。师父对明小说:“这回我把一辈子的本事都掏给你了,不论跟谁的班子,你都能扛大头;你要留在我这里,我也得按大头儿给你开股子。”

明小说:“师父,艺是您教的,前三年学徒,后三年报恩。徒弟我不能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挣钱的事情以后再说……”

就这样,三年又三年,明小从十二三的毛头小子长成了茂腾腾的大后生,从后看,高高大大的身架板板正正,男人堆里第一等!不论在哪里赶事宴,人们一面啧啧地赞叹他的吹奏技艺和身架,一面不免哀叹:可惜了的好后生,啥也好,就是没眼睛!

明小吹打是带感情的,他的深陷的眼窝里常常蓄着满满的泪。有年他们在一个村里吹打,那家亡人岁数不大,事宴上白发老爹指点着七八岁的小孙子行孝子礼。明小对棂吹起了《苦伶仃》,吹奏出来的声音犹如妇人哭丧,时而气绝声咽,时而高亢嘹亮,好像能把人的心肺撕裂。明小的吹奏把人们几辈子积压的伤心事都牵扯了出来,事宴上帮忙的,看吹打的都招架不住地哭,好像不哭出来,就憋得喘不过气儿来了。人们在各自的苦情中翻腾的时候,一段哀乐戛然而止。众人愣怔一下还过魂来,惊觉天色暗了下来,灰黑的乌云排山倒海般压过头顶,遮了天日。一道道闪电把云山劈开,一声焦雷炸响,瓢泼大雨便兜头浇了下来。

那场事宴过后,上了岁数的人都说没经见过那大的雨,明小把天吹塌了……从那以后,吹塌天的名号倒遮过了明小本名。

明小的名气越来越大,吹塌天的牌子也越叫越响亮。那时候师父已经快六十岁了,虽然鼓匠班子吃的不是青春饭,但岁数不饶人,尤其是掌唢呐的,除了技巧,还得有底气。要想这伙子人有饭吃,必须得有一个公道仁义的人来执掌,否则,苦苦经营起来的班子说散就散了。师父深知明小的为人,有心让明小来挑头,还时不时地流露这个意思,试探众人的反应。大家都说明小挑头合适,只有明小的师兄不服气,觉得师父这么安排就是外待他,就是在“灭”他这个睁眼的人……明小对师父说:“师父,班主还是让师兄当吧,师兄比我年长,又是个囫囵人,轮也轮到他了。”师父火儿了,师父说:“你们翅子硬了,你们能主事了!能当的不当,不能当的硬要当。你当这是耍的,哪儿有轮的道理……”明小没个说上的了。明小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还是听师父的对。为了做到公平公正,让大徒弟心服口服,师父就让明小和师兄比赛。

那天师父出的题目是,在两个板凳中间架一根两寸宽的扁担,人蹲在扁担上吹奏同一支曲子,谁先掉地谁输。一曲下来,明小气定神闲,一展腰身轻轻松松地跳下了地。而师兄却在落地时打了个趔趄,大概是蹲麻了腿。再论吹奏的水平,师兄求胜心切,明显急躁,出了好几处破音。师父说这局算平手,下一局增加难度。同样是两个板凳间搁一条扁担,只是扁担更窄了,而且吹的人两个胳膊肘弯处还要各放一个盛满了水的碗!

师兄一听比赛规则,眉头就皱起两个疙瘩。明小咬了咬牙,腮帮子上鼓出两道肉棱。

第二局吹的是《百鸟朝凤》,一支喜庆欢快的曲子,明小先吹,明小稳稳地上了扁担,两腿叉开,与肩膀差不多一般宽,平端着唢呐吹了起来,那两水碗就像焊在了肘弯处一样晃都不晃一下。

师兄试也没敢试,直接认输了,而且是心服口服。

师父说,今天的比赛是关起门来的事情,你们都是我的好徒弟,咱不争你高我低,咱就一条心拧成一股绳。吃这碗饭,没点真本事看不住门、镇不住场子,人家拿戳丧棒打了你,你还得给人家说好的……你们都好好跟着明小干,不能你求东,我趔西!

三十来岁上,明小在这一行里已经很有名气了,一些老人临死前就给儿女留下了话,跌倒头一定要请吹塌天的鼓班子吹送人世的最后一程。办事宴的人家也以能请到吹塌天的鼓班为荣。那些年,农村人的娱乐活动少,农闲时看大戏,红事宴看说喜,白事宴听吹打。谁家亡了人,人们先是一声叹息,简短的缅怀之后,就打问定了几个门瞽啥时铺瞽,算好了日子就等着看吹打。一般人家打一个门瞽,即正日前一晚开始铺瞽吹到前半夜结束,正日吹一日,再加一个前半夜,一白日算四厘,一个半夜算三厘。另有送坟,起棺,坐坟等法事。也有爱摆阔的人家雇两班鼓匠,打两个门瞽,两班鼓匠打擂台,各显其能,谁也不服谁,吹得热火朝天,叫作对台门瞽。寒冬天气,夜半更深,灵棚底下,灯影昏昏,七八个悲苦的人表情木然地吹打着悲苦的调子,更有一群内心里潜伏着悲苦的人围坐在鼓匠周围,静静地倾听,而他们的悲苦似乎只有借助鼓匠们的管弦笙箫疏导引流、稀释。

那年,北山下来个女人请明小为他男人吹送,女人说:“俺家没多少钱,请不起鼓班……孩子他爹活着时候就好听明小师傅吹唢呐……看能不能单给吹个送坟,给那苦命人来点响动。”

巧的是,这家和川底另一家的日子撞一起了。川底那家财大气粗,说:“价钱上我们翻一番。”

那女人就不再说什么了,用袄袖擦一把眼泪,转身走了。

就在那家男人出殡的早晨,明小出现了。明小对那女人说:“我赶趁着过来,给亡人送坟……”

那天,明小师徒两个配合着吹,黎明时分,凄凉高亢的唢呐声吹响,整个村子的人都被叫醒了,他们披了衣服,踩着鞋子往亡人家的院子跑。本来因为席面单薄没敢惊动乡亲,女人担心出殡没人帮忙抬棺,忽然一下子拥来这么多人,一直沉浸在悲伤中的女人感到了一丝欣慰。她扑到男人的棺前数数念念哭诉了起来……

事后,女人拿钱给明小,明小说:“不用给了,你孤儿寡母不容易,留着花吧。”

女人感恩不过,就此记下了明小的好儿。她给明小做鞋,拆洗棉衣被褥,明小也接济她,女人在明小的帮助下供济儿子读完了大学。

人们都说明小傻,挣两个钱都叫那女人掏挖走了。明小觉得值,自己一个没眼人,供济出个开了眼的大学生,咋说也是有功德的事情。女人的儿子有良心,也开明,竟然亲自到明小门上给他娘说媒。本来有情有义,儿子给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明小就搬到了女人家里。

时代变迁,后继乏人,声光电技术越来越先进,艺人的真本事被装腔作势的花活儿挤压、取代,传统的鼓匠班子干不过人家,红旺了几十年的鼓匠班子散伙了,吹塌天明小也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明小的唢呐哑了,但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从柜底的小箱子里取出那些唢呐,一层一层打开那个红布包袱,抖抖索索地摸那长长短短的管子,摸那大大小小的碗子,就像在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他蘸着草木灰一遍一遍擦拭,然后翻着灰白的眼球对着日头左照右照。

明小试着拿起一个小一点的唢呐,定了定神,感到一股气流由丹田自下而上涌上了胸腔,那气流以穿云裂帛的高亢冲出了铜管……

多年后,老城的小游园里多了个吹唢呐的老人,老人的身边多了一个四五岁的猴娃娃……

一天,老人吹了一曲《喜荣归》,人堆里一个上了岁数的大爷听完后,扔在老人面前饭盆里十块钱,喃喃地说:“这个调调真有十几年前吹塌天那股味儿了……”老人嘴唇哆嗦着,泪水从塌陷的眼眶里不断涌流出来,摸着身边孩子的头,说不出一句话。 B7x7dkQqIipwTO73Nd/VtoI/DNnLO0HIygqr6pyyPu/qBlJISjYLaqCG1BMGst7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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