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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一把抓

乡村赤脚医生成仁美看病的手法独到,见效快,一下子就能把病拿捏住,村乡人说话,那就是“一把抓”!

那时候,也不时兴送锦旗送牌匾,再说了,人穷得药钱还得赊欠,哪有那份儿闲钱摆谱整那个西洋景儿?但生而为人都有个心呢,人家给你看好了病,说句好话也算个答谢。打地摊儿耍把戏的还说了,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好话也舍不得说一句,那成啥了?说着说着,成仁美看病——一把抓,就成了当地一个歇后语了。

一般小毛小病,成仁美一番望闻问切,一句“没多大劲气,好说!”病就减了三分,头疼脑热小毛病,一撮药面面,三五个药片片,吃完就好了。要是病得重些,就开草药,开那种最便宜的草药,一开三服,三服三服又三服,最多开到第三个三服。临走,成仁美就一句话:你再不要来了,顶事了。有个外村人,觉得吃成仁美的药见了效,想多吃个三几服,巩固一下疗效,成仁美瞅那人一眼,说:“你当那是吃洋烟呢?上瘾了?是药三分毒呢!”人们都说他怪,多卖一服药多挣一份钱呢!成仁美说:“我是个治病的,又不是个卖药的。依你说,那医生盼人得病,棺材铺掌柜盼着死人……”

成仁美的医术是家传的,他妈就是乡村土医生,会接生,懂针道,能捏骨,会推拿,还会使些小偏方。那时候的人不值钱,有病也不当个事情,直到扛不住了,才想起来“撩拨撩拨”。他妈也没个资格执照,从来没把自己当个医生,也不敢说给人看病而是说“撩拨”,但确实是能给人撩拨好。成仁美的妈长得慈眉善目,慢言慢语,不慌不忙,惯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吃人米茶饭,还没个头疼脑热?撩拨撩拨就没事了。”

成仁美从小就看他妈给人撩拨,看着看着就看会了。有一年秋天,一伙儿小娃们在地里跟着耕秋地的牛犋捡遗留下的山药蛋。按照惯例,往往先是拾一堆柴,把捡来的山药烧上,饱饱地吃上一肚再说。娃娃们猴性,等不及烧熟就开始刨着吃了,“山药夹钢,越吃越香”,有个娃娃贪心,就着西北风大一口小一口,一口气吃了六七个半生不熟的“夹钢”山药,又喝了一气山泉水。不大会儿工夫,肚子胀成个鼓,一敲还嘭嘭嘭地响,紧接着就疼得哭爹叫妈了。一伙儿娃们用排子车把他拉到成人美家,成仁美妈不在家,那个娃娃疼得龇牙咧嘴直哼哼,疼出一头黄豆大的汗珠子。

成仁美不紧不慢地问他吃啥了喝啥了,然后摸摸肚子,说:“你这是喝上子母河的水了,要生小娃娃了。”一伙儿娃们都笑了,肚疼的那娃想起来走人,但扑了几下,还是起不来。

成仁美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拿出了他妈的银针包,取出一根一拃多长的银针在那娃脸前晃一晃。成仁美说我给你撩拨撩拨,你就松快了。那娃怕了,杀猪一样地号开了,边号边骂成仁美:“成仁美,你往死扎呀……我是找你妈撩拨……用你撩拨个啥……”

一伙儿娃们按胳膊的按胳膊,按腿的按腿,那个肚疼的家伙动弹不得,嘴里却是不停地哭骂。成仁美一心想着给他往好里撩拨,那娃骂他的话好像没听见。他学着他妈扎“霍乱”(惊风)的样子,把那娃的胳膊自上而下,使劲儿捋了几把,然后就给他扎手指肚儿。每扎一下,那娃就骂一句他,十二三岁的成仁美很平静地给他扎完了十个手指肚,那娃号叫得疲乏了,肚子就“咕噜咕噜”叫唤开了,接二连三放了几个大臭屁之后就不疼了。

天擦黑,大人下地回来,那娃的妈用笼布包了十个鸡蛋来家答谢成仁美,他妈才知道成仁美动针了。送走那娘儿俩,成仁美的妈关上门,叫成仁美跪在堂前供着药王菩萨的神案前。

他妈说:“你先给我说说,今儿这事情做得对不对?”

成仁美说:“也对也不对……”

他妈说:“你给我说说哪里对……”

成仁美说:“我那是治病救人哩!”

成仁美妈说:“人命关天,你娃胆大包天!”

成仁美说:“你不是说针火不伤人吗?”

“我还说啥了?”成仁美妈晃了晃手中的鸡毛掸子,逼问成仁美。

“宜浅不宜深,躲开骨头避开筋……我给他扎的是手指头……”成仁美并不告饶。

他妈晃一晃鸡毛掸子问一句:“再敢不敢动我针了?”成仁美始终说“敢”。晃了那么几次,成仁美也没说个“不敢了”。成仁美跪在地上,腰挺得直直的,抓着掸柄,仰着脸求告说:“妈,你就传我吧,我要跟着你学扎针。”

十二岁的成仁美扎拱心霍乱(冷惊风)一下子轰动了,村里人预言:那娃将来了不得!

自那以后,他妈就开始教成仁美扎针,热惊风扎哪儿,冷惊风扎哪儿,腿疼扎哪儿,腰疼扎哪儿,先是拿个布偶人练着,后来他妈添了腰腿疼的毛病,说:“医不自治,你给我扎吧。”成仁美果真就给他妈扎好了。也是从那时候起,成仁美就开始独立给人撩拨了。

那年他十七岁。

十七岁的成仁美脸面白净,高鼻梁,大眼睛,乍看有几分女孩子的秀气,因为常年日久看医书,不知不觉还浸染出一身文气。

成仁美的妈知道,光是家传的这点手艺仅仅是能撩拨个小病小痛,要想吃这碗饭,要想治病救人,还得往深里学,特别是把脉抓药,那是深不见底的学问。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国家培养赤脚医生,有个推荐培训的名额,村里人都认为这个名额应该给成仁美,连成仁美自己也觉得,这次“深造”的机会对他来说,那是满把手擤鼻涕——稳握!成仁美的妈张罗着给他拆洗了一套能见人的铺盖,狠狠心把家里仅有的一领二五条毡也裹到了被褥捆子里。

临走到跟前,人换了,换成了支书的侄子。

为此,那个公社书记还到成仁美家去了一趟,说什么让贤,成人之美的扯淡话。书记走后,成仁美的妈就直叹气。成仁美笑笑说:“妈,你老别打嗐声,成仁美,就是成人之美,要怪就怪我姥爷给我取下的这名字吧!”

支书的侄子培训完就到公社卫生所工作了,据说打针能崴了针头,输液把胳膊扎成筛底子也找不见血管。这个参加了正规培训,穿着白大褂,胸口挂着听诊器的医生每天坐在卫生所等病人,但除了领避孕套,就是没人送个脚踪,人们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避孕套医生”。

成仁美无证无照不挂牌,但寻他看病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成仁美也有承包地,但他基本不用下地,从种到锄再到收割碾打,乡亲们争抢着给他家帮忙。因为,人们欠着成仁美药钱和人情。

村医成仁美除了给人看病,闲暇时候就打理院子里那些果蔬花草。他家的院子里种着桃树杏树梨树枣树山楂树,因为修剪得法,结的果子也多。桃杏成熟,一村人分着吃,家家有份儿。梨子下树后存在窖窨里,冬天谁家孩子来看咳嗽,给几个梨,或烧或煮,配合着药吃,很见效。山楂和红枣晾干了,都入了药。

除了种花种菜,成仁美还种药材,他常常上山采草药,把那些草药连根挖出来,栽种到自家院子里,那些药草,有的种活了,有的种不活,有的种活后又死了。成仁美家的花草也能治病,小孩子们得了肿脖子病,肿得一侧脸都胖了,仄着身子歪着头来找成仁美,成仁美不慌不忙,摘一把什么叶子,三下两下在石臼里捣个稀巴烂,抓一团拍到肿胀处,一两天就消肿了。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卫生条件差,饮食也粗糙。夏天小孩子闹肚子拉痢疾的多,成仁美一问饮食二问便,三句话问过心里就有底了。成仁美不开药,说给娃炒颗鸡蛋,捏一撮白矾,趁热吃。吃了几顿,痢疾果然就止住了。要是着了凉,急性肚疼,一盅高度白酒,一撮黑糖,糖泡在酒盅里,划一根火柴把酒点了,等火焰熄了,热热地连酒带糖吃了,肚子就舒服了,村里有个酒鬼,一馋酒了就抱着肚子找成仁美吃“黑糖炼烧酒”。成仁美看脱臼,嘴上说“我看看”,猛不丁在什么地方一托,一扶,一按,就上去了。来看的人咬咬牙,正准备承受骨头复位的疼痛,成仁美却说:“能了,回哇!”

当年卡了他脖子的支书家的儿子住校回家,进门吃了一顿莜面,后半夜肚疼得要死要活。吐不出,拉不下,一向眼睛上瞟对成仁美不屑一顾的支书只好敲成仁美的门,求成仁美给撩拨撩拨。成仁美按按支书儿子的肚子,在膝盖处、肚子上下了针,憋胀有所缓解,但疼痛还是一阵紧似一阵。成仁美就建议支书赶紧往城里的大医院送。保险起见,支书要成仁美也跟着。路上,成仁美趴在开拖拉机后生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开车的后生会意,一路上哪里不平往哪里开,颠得支书儿子哇哇大叫。颠簸到城里,支书儿子的肚就不疼了——原来是结着的地方颠开了。

成仁美养一头毛色黑灰的叫驴,养一只花狸猫,还有一对鹦鹉,外出就诊,成仁美就骑着驴。成仁美骑驴向来是侧着身子一顺儿骑,而药箱就在另一侧搭着,这种独特的骑法曾经是乡间小路上的一道风景。那时候,病家招待驴的是指头肚大的灰燎泡豌豆,招待成仁美的是鸡蛋挂面。成仁美一看病人家枕头流皮子,土炕无席子的光景,鸡蛋挂面是万万吃不下。当地最不缺的是山药蛋,成仁美说个人长下个吃山药的肚,一辈子就好吃个盐煮山药,别的服不住。病人家就拣那长得圆头圆脑的黄皮山药蛋煮上一锅招待成仁美。成仁美呢,盘腿坐在炕上,夹了那开花爆裂的山药蛋用筷子杵烂,拌上炝了油辣椒的腌菜,美美地吃起来。日久天长,四邻八村的人都说成仁美就好吃个山药蛋。

成仁美爱写字,写毛笔字抄药方,或者随便写什么。只要一拿起毛笔,成仁美就好像入了定的和尚,一坐就是半天。用他老婆的话说就是家里的油锅溢了也不管。成仁美写字的时候,花狸猫就蹲在桌子的一角,安安静静地看他写。一幅字写完了,成仁美站起来侧着脸端详那字,花狸猫也站起来,绕着字走一圈,然后冲成仁美“妙妙妙”地叫几声,成仁美的脸上就浮出了笑。成仁美的鹦鹉笼门不关,那对鹦鹉是可以自由出入的,鹦鹉调皮,不是飞到药柜的顶上,就是飞到成仁美的肩膀上、头上。有时落在砚台边上瞅端那一泓墨汁,瞅着瞅着,嘴就探进了墨里,蘸着墨的鹦鹉嘴在成仁美写字的白麻纸上啄,啄一下一个黑点点,拉一下一个黑道道。成仁美给人号脉扎针的时候,两只鹦鹉并排站在架杆上,一动不动,猫蹲坐在窗台上左一把右一把地洗脸。而人走的时候,花狸猫就跳下地,冲着来人“妙妙妙”地叫几声。鹦鹉嘴巧,成仁美常说的二三个字的话,比如“不要紧”“没事情”等,它们都会说。来看病的人都说,成仁美家的猫和鹦鹉都顶着仙儿呢。

成仁美一辈子行医,念他好儿的人多的是。但有那么两三件事却给自己惹了些麻烦。

成仁美只看病不看人,讨吃要饭的上门,除了看病不要钱,还得贴一顿饭。邻村有个哑巴,一不舒服了就找成仁美,哑巴一脸悲苦,两眼总是水汪汪地噙着泪。他孤身一人,一年到头给弟弟家种地放牛,却挣不下一顿饱饭一身囫囵衣裳,身上的毛病是一年比一年多。

成仁美对那个弟弟说:“你领你哥到大医院检查检查吧。”那弟弟压根儿就不管,哑巴最后一次来成仁美的诊所是弟弟送来的,瘦成一把柴的哑巴一边流泪,一边少气无力地“啊呜,啊呜”,回家后,哑巴就死了。哑巴的弟弟反咬陈仁美治死了他哥,一伙人披麻戴孝把棺材抬到成仁美家门口闹。成仁美不恼不怒,该看病看病,该写字写字,有时还给哑巴上三炷香。不知谁给把这件事报到了乡里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说有事说事,以官道法,把棺材摆人家门口算做啥?那家人本来就是讹人,一听以官道法,就把哑巴草草埋了。

那年,成仁美给一个孕妇看病,一番望闻问切,也没啥大毛病,只是觉得胎气动得厉害,那孕妇却坚持说不到日子。那家的老婆婆狐狐疑疑,掐着手指头从媳妇儿进门算起,咋算也不到时候。说话的工夫,那媳妇儿“哎哟”一声,羊水顺着裤腿漫到了炕上。

情况紧急,山高路远,进城是来不及了,成仁美就和那婆婆一起接了生。那是成仁美从医以来唯一的一次接生。

那家婆婆看到孙子出来,反复问成仁美月份足不足,成仁美一看那娃娃,红光满面,胎发黑油油,就报喜说:“老婶子放心吧,足顶足实够月份!”没想到,那婆婆的脸却阴成了黑铁片。成仁美第一次成功接生,常规谢酬接生婆的红表布没挣下一寸,红裤带没挣下一根,甚至连盐煮山药也没挣下一顿,反倒惹出半箩筐闲是非。

却说这家的男人是个铜锤,自从成仁美给他媳妇儿接完生,就没给过成仁美个好头脸。他好喝酒,还常常喝醉。只要一喝醉就找成仁美的不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那时候的乡间,死封建,就没有男人接生的。虽说也是救人性命的水火营生,但说起来多少有些尴尬。

有一次,铜锤又喝了酒,他先是质问成仁美他那娃娃到底足不足月,成仁美说足不足月不要紧,生到你炕上就是你的。铜锤对成仁美的回答不满意,一下子就把成仁美写字、坐诊的桌子给掀了,纸笔砚墨听诊器药盒子扬下一地。

成仁美的老婆忍不住了,和那铜锤理论,铜锤说你男人把我女人摸也摸了,看也看了,你们还有理了?成仁美老婆气不过,说摸也摸了,看也看了,你想咋?说着拾起大扫帚把这后生扫了出去。

女人的心量毕竟小,一想到“摸也摸了,看也看了”明知道没个啥,心里还是猫抓一般闹心。成仁美见女人没好气,也不知该说个啥,好像自己真是做了坏事。有那么一阵子,成仁美让这件事情真是泼烦痛了。好在,事情说着说着就淡了。

城里的药店请成仁美去坐诊,基础工资之外,就是卖药的提成,成仁美去了几天又回来了,因为他开不出去太多的药,主管就不乐意。

成仁美还做乡间土医生,找他撩拨的人依然很多。

除了看病,给人撩拨疾苦,偶有余暇,成仁美就侍弄花草,写毛笔字。驴是不养了,猫和鹦鹉都还养着。他写毛笔字的时候,猫和鹦鹉就安安静静地看。

成仁美给自己坐诊的西正窑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是:但愿世上人无病

下联是:宁肯架上药生尘

横批是:医者仁心。 ghDuDBeECihYF01xZm9E5D7VtvBU/ReJ90MdXqn0F3SdTom3GC7Fc9qAVBXHx/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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