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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力一刀

“刀一刀……”第一次见到力一刀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把力字认成了刀,我一边惊讶咋还有这么古怪的名字,一边念出了声。

这时候那个送肉的胖女人把一个猪前膀往案子上一蹾,黑着一张脸逼问:“你说啥?睁恁大两眼出气呢?那是个啥字?”我再次审视那个名字,才发现第一把刀的刃子长了点,探出了头。我不再说什么了,为了表示歉意,我讪笑着,上前帮她卸货。

确切地说,力一刀不叫力一刀,她的官名叫力凤仪。因为来到了这个“黄尘黑土的灰地方”,因为接过了王积寿的那把杀猪刀,日积月累,杀猪本事胜过王积寿,杀猪只要一刀,割肉指哪儿割哪儿,要几斤一刀下去就是几斤,人们就把她叫作力一刀。还有那年人口普查,给她办理户口的村主任喝醉了酒,随便就给她填了个力一刀,从此后,力凤仪就成了力一刀。

力一刀饭庄就开在矿上,当年她的对象从老家云南来山西煤矿打工,说好攒够了钱回家娶她的。头一年还给她写了满篇错别字加图画的信,后来渐渐地信就少了。第三年头上就再没有音讯了。力一刀就从云南大理赶了过来,她到对象待过的煤矿以及生活区附近打问。终于问到了,有个叫王积寿的饭店老板说一个月前她对象走了,行李还寄放在他这里。那个时候力一刀的盘缠花得差不多了,对象没找到,家又回不去,真是没办法了。

力一刀就留在王积寿饭店一边帮忙,一边等对象。

王积寿有背靠背六间大房子,一面三间。开着一个杀坊一个饭店。杀坊坐北朝南带个不小的院子,饭店坐南面北对着一条贯通煤矿生活区的大街。饭店只做些家常便饭,矿区的人苦重,井底下受完,喝一碗红油杂割,吃一碗炖肉泡糕,浑身来劲。杀坊做的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营生,猪啊牛啊羊啊,只要一拉到王积寿这里,就变成了猪肉牛肉羊肉了。王积寿那个院子里常常传出或尖厉或低沉的号叫,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家属区的女人们就吆喝着到王积寿家割现杀的肉。游荡的猫狗嗅着了血腥气,奔走相告,成群结队地往王积寿的杀坊跑。不带家口的单身窑黑子们就到王积寿那里喝酒吃肉打麻将,当然还有些不能太张扬但人们心知肚明的事情。人活一世,吃喝玩乐是赚头,活着尽兴,死了不亏,那些只懂得挣钱,不懂得享受的活着是守财奴,死了也是屈死鬼!

力一刀对王积寿说:“王大哥,你也帮我打听着我对象的消息。”说这话的时候,力一刀眼巴巴地望着王积寿,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王积寿就有些心软了。

心软了的王积寿很坚定地说:“那还用说?”王积寿这个人说话有特色,向来是反问句,意思就是不用说,肯定给你打问呢。

力一刀相信,通过王积寿一定能够找见对象,于是就格外卖力地给王积寿干活儿,看见啥干啥。王积寿的店里是雇着两个女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分工很明确。力一刀来了以后,那俩女人就嘀嘀咕咕,力一刀听不懂当地话,也不多和她们说话,就只管埋头干活儿。

有一天,王积寿当着那俩女人的面对力一刀说:“你负责喂好收回来的猪,顺带打扫一下我住的那个屋。”分配完任务,王积寿又补充说其实那些猪也不用怎么喂,把饭店的泔水倒进去,饿不死就行。那俩女的都听出了老板的意思,几乎同时把嘴撇成了豌豆角。

力一刀很听王积寿的话,尽心尽力地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王积寿原来那个猪窝一样的房间被力一刀打扫得干净整洁,地板亮得能照见人影儿。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配对摆放在门口,连踩倒的后跟也扶了起来。起初,王积寿一天忙活完,一进屋,总是疑心走错了。这样一个干净的屋子,让王积寿感到有点局促,又有点舒服。

时不时地,力一刀就提醒王积寿一定替自己打听着对象的下落。力一刀说,就是分手,我也得听他亲口和我说。王积寿的心是越来越软了,这个女人,这个傻乎乎的云南女人可真是轴啊!

王积寿并没有按照先前的约定只管吃住,不付工资,而是在第三个月的时候给了力一刀一点钱。因为天气越来越热了,力一刀还穿着来时候的厚衣裳,王积寿说,你去镇上买点夏衣吧。

有了钱,力一刀那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念头就又活了。

力一刀和王积寿说要继续寻找对象的时候,王积寿的眉头皱了皱,王积寿说:“你终究是找不见的。”力一刀愣了一下,想要问个为什么,王积寿赶紧补充道:“我是说,他要不想见你,任你咋找都找不见。”

力一刀是拿定了主意,假如真是躲着她,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见他。王积寿看见力一刀收拾东西准备上路找对象,就有点后悔自己给力一刀钱了。

力一刀离开王积寿的店,她打问到一个更偏远的煤矿云南人不少,她想,没准儿她对象就在那里。

那时候,出入矿区的就是那种当地人叫作“三老爷”的三轮车。力一刀在矿区等车,恰好遇到一位热心的大姐,大姐说自己正好也要去那个矿,先前还有点胆怯的力一刀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一路上她和大姐攀谈着,大姐说妹子你真是个痴心人,要是一般女人,早就跟了别人了。力一刀还是那句话:就是分手,我也得听他亲口跟我说。

山区的路曲里拐弯,颠得厉害,力一刀感觉肚里一阵一阵翻江倒海,最终没有克制住,早上吃的那碗面连汤带水翻了上来,幸亏反应及时,吐到了车外。

大姐一边拍着力一刀的背,一边递过来一瓶水。力一刀喝了大姐的水,眼皮沉沉的拉都拉不起来,瞌睡一阵一阵袭上来……

等她醒来的时候,一睁眼竟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王积寿这里。力一刀想要起来,身子却软得动不了,稍微抬抬头,脑袋里嗡嗡地响,好像捅爆了一窝蜜蜂。

力一刀确定自己不是做了梦,力一刀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回想着那天早上的情景,喝了水以后的事情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个时候,有人来王积寿这里卖猪,那些即将变成猪肉的猪被赶进那个临时猪圈,吱哇乱叫。

力一刀彻底醒了,她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她急于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王积寿这里的。

王积寿和卖猪的交割清楚,第一次走进了力一刀住的这间小房。

王积寿说:“你差点就被卖了。”

力一刀说:“你怎么知道我差点就被卖了?”

王积寿没有正面回答力一刀的追问,而是说:“你听我的,再不要去找那个人了,他不值得。”临出门时,王积寿俯下身,给力一刀掖了掖被角。力一刀的眼泪汹涌而出,她咬着被角,哭得浑身颤抖。

力一刀睡起来,迎面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和离家的时候相比,脸盘明显大了一圈儿,这是王积寿家那些猪油滋润出来的。她拢一拢乱纷纷的头发,呆坐在那里。“要回你就回云南,那个人你就别找了。”王积寿的话像是午后闷雷一样,一遍遍地在她的心上滚过。

力一刀心想,王积寿一定知道她对象的下落,她再不能等了,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以往给王积寿收拾屋子一般是等王积寿不在的时候,那天,力一刀专瞅王积寿在的时候进去,因为着急,力一刀甚至连门都没敲一下就进去了。

只穿着短裤和背心的王积寿被突然进来的力一刀吓了一跳。他一边说屋里挺干净,不用天天收拾,一边赶紧套了一条长裤。

力一刀说:“王大哥,我就想听你一句真话,你就说了吧。”

王积寿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两口,一张被烟雾笼着的脸就陷入了无比深重的痛苦里。

王积寿说:“你真想知道?”

力一刀说:“想!”

王积寿说:“还是算了吧,你一定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力一刀说:“我相信你,王大哥,我相信你是好人,你一定会说真话的。”

王积寿的眼睛里闪着光,愁苦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王积寿掐灭那个烟头,像是拿定了一个大主意一样“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拉开一个柜子的柜门,“哗”的一下,柜子里掉出一堆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

力一刀被王积寿这个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她不知道,王积寿究竟想说什么。

“看见了吧?女人的衣服——我女人的衣服!”王积寿有点激动,他在说“我女人”的时候,腮帮咬得紧紧的,眼睛也像充了血一样红。

王积寿说:“我知道,你一直奇怪我的女人哪儿去了,是吧?”

力一刀先是点点头,接着又赶紧摇了摇头。

王积寿说:“我告诉你吧,你的对象带着我的女人跑了!”

力一刀瘫坐了下去,力一刀觉得这一切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力一刀软软地说:“我明白了。所以……所以……你就……”

王积寿说:“是的,我恨那对狗男女,但我更恨你对象,我是把他当兄弟的,朋友妻不可欺,他直接给我拐走了……我恨他,他是狼,狼心狗肺……你在找他,我何尝不在找他……”

王积寿说:“你一来,我觉得报复那个家伙的机会来了,他敢把我老婆拐走,我就敢把他对象卖了,卖到深山老林,卖大价钱……”

力一刀听不下去了,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王积寿也哭了。王积寿用一双粗大的手蒙着脸,像牛一样低低地号哭着。

王积寿的哭声把力一刀给怔住了,力一刀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一个男人放声大哭。

王积寿哭了一阵儿,抹一把脸,转头对力一刀说:“那天我差点儿就把你给卖了。但我后悔了,你一走我就后悔了,真的……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真的后悔了,幸亏,幸亏把你追回来了……”

力一刀向我讲述这些的时候,王积寿已经瘫痪在炕上了。

我说,力大姐,你对象拐走了王积寿老婆,你替对象还债来了!

力一刀把我晾在一边,专心对付案子上那个足有七八十斤的猪前膀。她肥胖的身子随着剔肉的动作抖动着,半袖衫前胸那个狮子头也跟着动,好像随时要扑下来。

骨肉分离之后,力一刀脸上的汗顺着脖子往下流。把一把剔骨的尖刀扎在案板上,动作娴熟而潇洒。

“替他还债?我凭啥?你给我说说,我凭啥?”力一刀也学会了王积寿的语言风格,关键时候尽是反问句。我被力一刀问得无言以对,好像真的没啥好“凭”的?

我说:“自从那天以后你和王积寿的目标一致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最后,你们俩就过到了一起……”

力一刀摆摆手,说:“你说的那文词儿我听不懂,啥病不病,惜不惜的。过到一起是最最最后的事情。中间的事情可复杂了,可复杂了……我们的事情,能上今古传奇了,你信不信?”

“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捎话说要和王积寿离婚,要精神赔偿,要分家产,人家知道王积寿拳头有肉呢。反咬王积寿,说王积寿没离婚,家里就养上了别的女人……说的就是我。这样一来,王积寿就没理。”

“她真是和王积寿白过了,她和王积寿讲理那是白搭。且不说,从根上论,咋说也是她没理在先。王积寿对捎话的人说,你叫她回来,我都给她准备好了。王积寿举着那把血淋淋的杀猪刀在捎话人面前竖了两下,那个人吓得赶紧跑了。那个贱货终究是没敢回来,离婚的事情就搁住了。”

“那个半脑子,就我那对象,被人家王积寿老婆甩了,一个人滚回老家了。还有脸给我写信,让我回去。我不想见他,我见了他没准儿会一刀捅了他——那是当时。要不是因为他拐了人家女人,王积寿也不会动那个卖我的念头,是不是?那次要是卖了,我可就惨了,幸亏王积寿良心发现……他良心发现很及时……所以说,王积寿是个好人,我从见他第一眼就认准了……尽管我看人常常走眼,但王积寿这个人我还是认准了的……所以,我很感激王积寿——感激一个差点卖掉自己的人,感激一个老婆勾引了我对象的男人,这话说起来真是绕口,这关系真是复杂,这感激真是怪……这简直是今古传奇……你信不信?”力一刀盘腿坐在自家店铺的台阶上给我讲故事。她从烟盒里弹出两根烟,自己叼了一根,抛给我一根。她狠狠地吸着烟,腮帮子深深地塌下去,颧骨就高高地突出来。岁月是把杀猪刀,在杀猪的同时,也把自己刮得满脸沟壑。

“起初,我们俩还都恨着那两个该死的家伙,特别是我,一说起来就恨得牙根痒,说到那痛处,我就由不住哭。王积寿就安慰我说,咱不哭了,为那样的人不值得。王积寿因为差点把我卖掉,觉得挺亏欠我的,他说,我什么时候想回老家,他会把我送回去。可我已经不想回去了,我离不开他了。特别感动我的是,有一回我生病了,发高烧,人都烧迷糊了,王积寿连夜把我送到县医院,给我抢救过来。昏迷中,我梦见有人追杀我,我跑不动了,这时候,王积寿一把拉起我就飞跑起来……醒来后,果然王积寿抓着我的手……那人可是细心呢,我生病住院期间,又是喂水又是喂饭,隔一阵儿就问你吃呀不,喝呀不,上不上厕所……一个病房的人都说我好命,嫁了个细心的男人……从医院回来,王积寿就让我坐柜了,就是当掌柜了。我说,你不怕我卷包儿跑了?他说我不是那样的人。他可真有眼光,我真不是那样的人。原来那该死的,一走杳无音信,我都等他好几年。说实话,咱年轻时候,也是要脸盘有脸盘,要身段有身段,也有人扑呢,咱就不是那人,咱和人家定了亲……经了这一遭,多少是活明白了,男人哪有个亲生的?既然他王积寿对咱好,管他是谁,管他能好几时,就这样过吧……”力一刀说话是连珠炮,她已经把当地话说得很溜儿了,不细听根本听不出一点“过桥米线”味。

“谁曾想,王积寿他老婆不甘心啊,她又打回来了。那女人这辈子就是来和我抢男人来的,我们俩上辈子一定有啥没解开的疙瘩!这女人以为自己有手段,就给王积寿上手段,先是捎书带信给王积寿下软蛋,又拿娃娃说事。那一阵子王积寿的阵脚有点乱了,我也乱了。我心说,万一人家两口子真要破镜重圆,我就有点多余了。我甚至已经做好撤退的准备,毕竟人家两个有孩子。”

就在这个时候,王积寿出事了,王积寿在收猪途中,三轮车开到了沟里。千日打柴一把火烧,把家里的积蓄花了个底儿掉,才捡回半条命。

那女人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再不闹着回来了。力一刀就完全接手了王积寿的烂摊子!

“今古传奇”讲得多了,力一刀已经跳出了恩怨情仇,一脸云淡风轻。

力一刀说,下一步,叼个空闲时间,我一定和王积寿把证领了。一个人一辈子,总得正经结一回婚呢,你说是不是?

力一刀还求我帮忙,结婚前,一定把名字改回来。

嗨,这女人可真轴啊! 3SVKgLv5e6yHZoAeU9l6cLIIbrVKMJ+Gc0ZHVoLDePXkFEc3Bh41aMqfMY1uTK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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