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了,等在造船厂大门外。
透过铁篱笆大门,我看到了父亲半个身影和那辆破“金鹿”。
父亲隐在大门旁,不时探出身子朝厂里张望。这会儿看到我走来,身子就贴在了大门上。父亲肩头有块和原布料不一样颜色的补丁,远远就能看到。补丁一角断了线,向外翻着,被风吹得一跳一闪。
我径直走进警卫室。里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半秃的脑袋,这会儿两肘撑在桌子上,正思考着什么。他应该知道我进来了。
“师傅,请开下大门……”
半秃脑袋不动,像从沉思中猛然醒来,眼睛射出一道凶光。“啥事?”
我慌乱起来:“我爹来了……请开下门吧!”
“你是哪儿人?”半秃脑袋盯着我,像审视一个贼。
“工程队的……修船坞的……”我们进厂一个多月了,他不认识我,但肯定知道有一支工程队。
半秃脑袋不说话了,仍是狠狠地盯着我。
“小清河边上的船坞……修船用的船坞……”我彻底慌了,开始瞎说一气。
半秃脑袋的眼光像要把我五脏六腑审视个透。确信我是一个卖苦力的农民工后,转回头重新进入思考状态,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找厂长去吧!”
我小跑着找来工头。到底工头的情面大,半秃脑袋很不情愿地走出来。我忙讨好地上前去打开铁栓。“干啥?”半秃脑袋大吼一声,瞪我的样子像一尊凶煞的雕塑,许久才松懈下来,极不耐烦地打开了铁门上的那扇小门。
父亲慌忙推起自行车往里挤。
“干啥?谁让你推自行车进来的?”半秃脑袋使着欺负乡下人的神色盯着父亲。
父亲很紧张,忙把自行车放置在门外。脑袋刚钻过来,不小心腋下破衣缝被门闩插了进去,“嗤啦”一声很响,肋骨都露出来了。
一旁站着几个青年人,看到父亲的样子坏笑起来。
工头淡淡地笑笑:“叔,有事啊?”
“没事,没有什么事……”父亲一定有事,他一直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工头,这会儿倒说没事了。
“叔,没事我走了。”工头够客气,到底是同村同族的,转身去了船厂办公室。船厂办公室里很干净,地面都是用瓷砖铺的,我们这样的农民工不敢踏进去半步。
“有啥事嘛?”我很不满父亲。
父亲在我面前一下子犯起难来。“孩子,跟工头说一声,求求他先预支一百块钱吧!”
“做啥?”
“你嫂子又追加了一百元彩礼,要不就不跟你哥登记!”大哥的婚事不顺,女方增加彩礼不止一次了,父母总是忍。大哥那年二十五岁,算是大龄青年结婚。
“到别处借一借不行吗?”这话到了喉咙边上,却没发出声来。我知道该借的亲戚朋友都借过了。这一百元可不是小数,我一天工资才五元。
我跑到办公室,不敢进去,贴在玻璃上轻轻拍。工头反感地走出来:“干啥?”
我竟然结巴了:“先预支一百元吧……家中等着急用……”
“刚才你爹说没事,现在又有事了?”父亲尴尬地笑着走过来,工头口气开始变缓,“叔,工资说好年底一块儿结算的,现在……”工头了解我们家的状况,顿了一下,很不情愿地说了句,“好吧!先在外面等一等。”
工头进屋去,里面又响起了说笑声。我和父亲站在门外,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我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进去,工头极为不满:“谁让你进来的?”我只好后退。临到门口时,身后工头又喊:“进来吧,写张借条。”
父亲犹犹豫豫也跟着进,却被一个人喊住了,“你别进,退出去!”父亲抽回刚踏上门槛的一只脚。鞋子破了,前面露出两个脚趾头,一走动土屑溅出来,肯定会弄脏地板。
我写了借条,接过工头手里的一百元钱,脊背渗出一层汗。我把钱交给父亲,父亲脸上立时起了笑容,零乱的胡子都在笑。
天快正午,我留父亲吃饭,父亲不肯,坚持空着肚子往家赶—四十里路。我的干粮是白面和玉米面对半做的,远比家中的窝头好,不是父亲不饿,是他舍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