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寿北地区有多少盐田,当地人十有八九会说:不知道!要问这些盐田一年产多少盐,当地人一定会惊讶地张大嘴巴:哪谁说得清啊!每年农历四月是盐的收获季,像小山一般的盐坨望不到边,如果用“吨”做单位,那也该是一个天文数字。如果你问为何有这么多盐田,每个寿北人都回答得爽快气壮:这地方是大海潮汐潮落千百年来淤积成的土地,地下卤水丰富,有这种资源,寿北人自然会利用。如果你惊叹这浩大的工程是如何完成的,告诉你,大多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当地民工修成的,靠的是人海战。要问民工工资是多少,一分钱没有!当年无数民工吃在这儿,住在这儿,吃的是窝头,住的是地窝子。
我家乡的人们,管这地方叫北大洼。何为“洼”,洼即低处,三五年一遇的海潮会漫过这里,把这儿变成一片汪洋。它在村子北方,面积广袤,故称北大洼。
如果不讲究宽敞明亮,不图华丽坚固,能坐下吃饭,躺下睡觉,像动物的窝能挡风遮雨就行,其实人搭建这样一个“窝”更容易。先挖一个长方形的坑,半米深,把土傍在四围,拍实,再把一根根竹片弯成拱形,插在两边的土里,在竹架上搭一块床单,再盖一块塑料布,用绳子把塑料布和竹片勒紧,上面压些枯草,窝就做好了。
我们那一代北大洼人,差不多都住过这种“窝”,我们叫它地窝子。
地窝子里铺上干草,干草上盖一条线毯,放上被褥,就变成了床的样子。搭建这样一个地窝子只需一个多小时,首先材料提前准备好:竹片多长,需要几根,床单和塑料布就要相应准备多大。那年月修路筑坝,滩涂建造盐田,一个青壮劳力一年要出近百个义务工,一次十天半个月不等,人人都熟练了搭建地窝子。
秋天收完玉米,播种上小麦,就要启程去四十里外的盐碱滩修建盐田,一直干到腊月中旬。过了春节,正月初十就要动身,等到小麦返青再撤回。我们村三千多口人,青壮劳力几百号,一路上队伍延绵好几里。后来有人开始用自行车倒拖着独轮车,刚骑上车子浑身乱摆乱晃,行上一段路就平稳了。到后来年轻人还在路上飙车,真是好车技。
刚到一处工地,闹闹嚷嚷的人群先忙着搭建地窝子,于是很快平展展的荒草地上凸起了无数个塑料包。各生产队的伙夫埋好锅灶,挖好一个圆坑,把锅放上去,来回蹭动几下,铁锅和地面就严丝合缝,不佩服不行,如果不是练久了,这样的技术练不成。土坯砌成的烟囱有一米多高,灶膛里一着火,缕缕炊烟升起来,在空中集成灰云,马上有了生活的气息。
村庄最初形成大概就是这样子吧。“起床了,起床了!”早上队长的叫班声高一声低一声。十几个队长,声音各不相同,有的急促,有的轻缓,声调拉得很长,被风吹得忽近忽远,此起彼伏,像极了早上村里的鸡叫声。一个个地窝子口塑料布一撩,一个个黑头顶猫着腰拱出来,像一个个出窝觅食的地鼠。
头一探,浑身先是一哆嗦,地窝子里面和外面温差很大,冷风夹着雪粒大小的碱粒,打在脸上生疼。灶膛前伙夫还在不停续柴草,干粮馏透后火也不能停,要保持好温度。有人来,伙夫就把锅盖揭开一道缝,一股白白的热气腾起来,乱摇乱摆。来人用手扇着热气,努力辨认自己的干粮。伙夫还不时提醒:“看好,别认错了。”经常有人认错干粮,也有人是故意的,留下自己的高粱窝头,抓走别人的玉米卷子,经常闹得不快。
这时候太阳还没升起,东方已经开始泛白。取上干粮的人们夹着身子快速钻进地窝子,很像偷足了粮食仓惶逃进洞里的地鼠。
很快,地窝子里的人又一个个钻出来,缩着脖子,两手抱在胸前,向着工地走去。工地就在附近。
一付盐田长一公里不等,一端往另一端水平线慢慢升高,保持卤水朝一端流淌的地形。结晶池处就要下挖,把土运到另一端筑坝上垫。说起来容易,其实工序烦琐,顺水沟,池底抹平,全靠人工来完成。单说一推车土,重量四五百斤,来回两公里,一天要推几十趟。在家乡,不管是红壤土地,还是白土和红壤土混合的土地,即使被翻耕过,只要独轮车碾过几次,路基就能变得硬实。这里不一样,土地表层是盐渍,下面是海沙,生长黄须草的地方还算硬实,碾过几次后,便开始松散,车辙印很深。你想省力顺着车辙走,更不行,越是车辙印深的地方越费力,沙子永远压不实。只有另辟路径,但哪还有没被车轮碾过的地方,整个工地全是松软的沙土。弓着腰,两手握紧车把还不够,还要在脖子上压上一根绳襻,肩膀和两手一同用力,两脚蹬在沙子上,还要小心着别滑一跤,保持好独轮车的平衡。
如果是逆风,脸则要承受迎面吹来的碱粒,还有土篓上刮起的尘沙。特别是春季,土壤水分含量少,一经风就变成尘土。顺风行走自然轻快些,腰弯时就要当心,说不准刮来一阵旋风,把衣服鼓胀开来,冰冷的风裹着尘沙钻进来,渗出汗水的脊背沾住碱粒,浑身一个透凉,那才叫难受。一天下来,脸上沾满一层沙粒,只能用湿毛巾擦一擦。早上起来也只擦几把眼睛,淡水是从村里运来的,定量用,更别谈洗上一个热水澡了。内衣被汗水湿透了,午饭时再被身体烘干,干了再湿透,谁也没有那么多衣服替换。
北大洼冬春两季经常刮风。在别处,风大可以休息,这儿不行,濒临大海,难得有无风的日子。你用力把独轮车推上坝顶,头一抬,如果没有心理准备,风能把你推个趔趄。经常有人的帽子被吹上天,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会儿朝下栽,很快又升上去,转眼间不见了。
一天下来,浑身累得酸痛,走路都在摇晃。没有星期天,要休息,只能盼着风再大些。等风中不光有碱粒、沙尘,还有泡沫湿湿地打在脸上,舌头一舔苦咸,雪花般的芦花絮也在翻飞。这些迹象表明,天气已经到了人无法承受的程度。泡沫是远处卤池里的水拍打池堰生成的,风把泡沫吹到空中。芦花絮是从小清河岸边的芦苇荡里吹来的,河边的风更大。
“收工喽!”随着一声喊,工地上的人群逃命般地往地窝子赶。卷起的团团尘土把人淹没,人从里面钻出来,像电影里冲出烟雾的士兵。终于休息了!钻地窝子的时候要小心,遮挡窝口的塑料皱褶处会储存水,人朝里拱,水会洒进领口里。土壤潮湿,塑料布下面聚着一层水珠,风一刮,在薄膜下跳动,然后抖落下来。多亏蒙了一张吸水线毯,要不会打湿被褥。线毯用手一攥,水从指缝往外流,如果往地下跺几脚,土就变成泥,地窝子里不潮湿才怪。
北大洼没有树,只有一蓬蓬枯萎的黄须草。听不到尖厉的啸叫,躺在地窝子里,满耳朵是“轰轰”的声响,地都在颤动。如果风从天上直吹下来,地窝子定会被压扁。
风大人能休息,却没有热饭吃。烟囱被吹倒,柴草被伙夫用土块压实,要不会刮得一点儿不剩。啃几顿冷干粮,喝几口凉水无妨,可以用酒驱寒。那几年弥河边上有一家酿酒厂,取名“弥河烧”,几毛钱一斤。酒还可以用高粱壳兑换,家家秋收后的高粱壳都用来换酒。这酒劲头足,五十多度,味道泼,有人另起名字“胡辣”。这酒正适合酒量大下苦力的人群。
土炕上摆放几根咸萝卜条,一小蝶虾酱。没人愿意独饮,人在地窝子里喊,“喝酒喽,谁来?”“我来喽!”有人应着走来,声音就在地窝子口,一下子又被风吹远了。土炕上只能围坐四五个人,立不起身。中间又多了几碟虾酱、萝卜条,有时候还有一个咸鸭蛋,切成几块。没有酒盅,有人用碗喝,也有人对着瓶口吹。几口下去,身子暖了,开始猜拳行令,如果有人连续输拳,引发出一阵阵大笑。
“轰!”大风或许受地形的影响,不知在哪聚起一股气流砸向地窝子,里面的人身子一闪,像防空洞顶落下一颗炸弹,下意识来个躲避姿势。巨大的轰鸣声散了,继续喝。有人喝多了,不停哈哈傻笑,有人忽然放了一个响屁,里面的人相互推搡,笑得前仰后合。
如今面对餐桌上的美酒佳肴,常想起当年地窝子里的情形。那时候民工能享受这种待遇该多好。不知怎的,很是怀念那个时候。到最后地窝子里的人都醉了,你歪躺着,我斜靠着你,压在你身上,睡得真香。
天黑下来,地窝子透出斑斑亮光,从苫着的草缝间透出来,在狂风里瑟瑟发抖。那微弱执着的光亮,似乎在跟大风较劲。这时候走夜路要小心,眼前看似一蓬蒿草,忽然一撮苫草被风吹开一端,亮光透出来,原来是一个地窝子,很容易当成一蓬蒿草踩上去。酒喝多了出来小便,经常对着地窝子撒,也有尿被风吹到地窝子上的,哗哗的响声听着像擂鼓,睡得再酣也会被惊醒。里面的人骂:“瞎啊?往哪撒尿?”撒尿人赶紧调转方位,偷偷一乐:“怕你渴,送杯茶水让你喝。哈哈……”
狂风大作的夜里,永远不安宁。一会儿风中传来哨子一样的尖叫声,一会儿又变成呼啦呼啦的响声。这是谁的地窝子塑料布被吹破,风从缝里穿过发出的,等声音变沉重了,一定是口子撕大了。你刚好迷迷糊糊睡下,一串清脆急促的金属擦碰声把你惊醒,这是谁的铁饭碗被风吹跑,铁碗从铁锨上擦过发出的。不时还有“哐啷哐啷”的声响,这是谁的推车被风吹得翻滚,又砸在了另一辆推车上面……
那年初冬,我“邻居”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大孩子,第一次出民夫,还不熟练搭建地窝子。夜里睡得正香,被一阵“霹雳哗啦”声惊醒,什么东西砸在地窝子上。不好!一定出事了。我急忙披衣服钻出来,果然是,这孩子的地窝棚顶被风吹得没了影儿,人还裹在被窝里睡,真是太疲乏了。我把他推醒,大孩子惊恐万状,一双眼睛不知所措,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我把他让进自己的地窝子,要不大风真能把他埋了。
难得一个好天气。没有风的日子,天蓝蓝的,太阳暖暖的,北大洼像一匹烈马变成了淑女,天地间仿佛一幅辽远安静的画,人在画里,真舒服。工地上人们脱去棉衣,只留一件内衣。红的、蓝的、黄的,肩膀上几乎全打着补丁,还有人露出拐肘。日久不洗,衣服被汗水浸染得已辨不清颜色,布满了油灰。天气好人就快活,干劲足。有人开始亮嗓子:“穿林海,跨雪原……”嗓音破哑,却有一股豪迈无畏的气概,步子也故意迈得铿锵。“气冲霄汉……”最后一个“汉”字是高音,拔不上去了,声音陡然软塌下来,引发一片哄笑。其实远处的人群是听不见的,笑声像浪头一样推过去,整个工地被点燃了。
“刁德一贼流氓……”不知谁憋细了嗓子唱,那时候“流氓”二字实在敏感,“阿庆嫂”倾倒了那一代人,唱词里加有“流氓”二字,更让人觉得有意味。工地上哗然了,男青年扯起喉咙冲天吼叫,姑娘们低头抿嘴偷偷乐。
“呜—”小清河上不时有沉闷的汽笛声传来,是拖船。只望见岸边的芦苇,船被挡得严严实实。汽笛声不尖亮,却极有震撼力,脚下都有震动,能传到十几里外的地方。这声音像一首曲子,正好伴奏北大洼广袤安静的风景。
“五更里明了天,小哥哥……”这是黄调,刚唱一句立马打住。唱歌人做个鬼脸,左右警惕地扫几眼,调皮一笑。年轻人高兴了就唱,但都有忌惮。
“嘎—嘎—”一群大雁从天上飞过,不断变换着队形,叫声不急不缓。看来明天还会是个好天气。如若叫声凄厉急促,飞行匆匆,那一定是要变天。“砰砰!”有人冲天举起铁锨把,用嘴放着空枪。
没有风,北大洼变清晰了。远方能看到几个红点点,那是国营菜央子盐场的红瓦房子。小清河上,不时有白色的东西在芦苇上方来回行动,是帆船。远处腾起一片烟雾,不知是哪个村子的民工刚到工地,开始烧荒,空中有灰烬飘落下来……
工地上忽然有人大喊大叫起来,好多人放下车子,抓起铁锨准备着什么。是一只兔子,一定是从烧荒那地方跑来的,慌乱中闯进了工地。兔子在人群里左窜右跳,行动灵敏,但还是很快被人拍死。捕获者把兔子高高举过头顶,引发一片欢呼声,工地上活跃起来。北大洼兔子多,都躲在两岸的芦苇丛里,如果有土猎枪,一天能猎杀好多只。开饭的时候,肉香从空中飘过来。若要吃上一口很难,几百号人,只有获取兔子的生产队,才吃上点肉,喝点汤。
民工最盼阴雨天。盐碱地的特性,地面稍有雨水,盐渍就会融化,人在上面打滑,更别谈推着几百斤重的独轮车,大家只能休息。北大洼深秋雨水稀少,但每年都下,毛毛细雨一次淅淅沥沥下好几天。灰沉沉的天,像蒙上了一张黑色塑料布。
雨经常在夜里开始下,当被“啪嗒啪嗒”的响声叫醒时,实际上雨已经下了好一会儿。细雨先落在苫草上,攒成了雨点再滴落到塑料布上,才发出响声。塑料布上形成无数道小水流滚下去。
于是,早上再不用担心上工时间,可以安安稳稳睡个懒觉。
雨天遭罪的是伙夫,柴草用塑料布盖了,但人得在露天下烧火。伙夫把雨布一头拴在木棍上,另一头缠在身上,随时调转方位,挡住不定向吹来的斜雨。有时雨布紧贴身上,风向转向,雨布又鼓胀起来,把人带个趔趄,真不容易。
“开饭喽,开饭喽—”伙夫在雨里吆喝,喊声很不耐烦。
没有人取饭,难得休息,睡个够再说。伙夫又喊,像是通牒:“再不取饭我可要回地窝子啦!吃冷饭别怪我。”
好一会儿,听到有人钻出地窝子,这人一定是打了个寒颤,嘴里脱口而出:“好冷,好凉的雨水!”
不知谁在跟伙夫吵,伙夫的嗓门很高:“瞧瞧,这不是你的高粱窝头?干吗抓别人的玉米卷子!”是有人故意拿错干粮,被伙夫揭穿。拿错干粮的民工自知理亏,任由伙夫数落一顿。外面很快静下来,取饭的人不多。
飘飘洒洒的细雨落在地窝子上,轻微的敲打声像催眠的音乐,让人睡得舒服。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浑身好轻快,疲乏跑个精光,伸几下懒腰,肚子却开始“咕咕”叫。“喝酒喽,还睡?”邻居在喊,边喊边擂地窝子,一阵水滴从顶上落下来。撩开窝口,细雨迎面扑来,大地像罩在了一口铅灰色的锅里。心里开始发愁,干粮所剩不多,回村取干粮的人回不来,看来要挨饿了。管他呢,抓起一瓶酒,拿上仅剩的几根咸萝卜条,撩开邻居的地窝口,惊喜地发现,原来“邻居”冒雨去小清河边掘来了河蟹,在编织袋里窸窸窣窣爬动着。
这种河蟹脚爪长满细细的绒毛,是嘟噜(黄眼蟹)跟河蟹的杂交,个头大,口味不如嘟噜。纯种的嘟噜在小清河下游,下潜也深,掘起来费力,味道更鲜美。这种爪上长毛的河蟹脾气烈,特别是雄性,一不小心被它夹住手指,它绝不松动。你用力一甩,蟹落下来,爪还留在手上。最好用火燎,打火机火苗一蹿,钳子立马松开。
锅里馏着干粮,没法煮河蟹,只能把甲壳揭开,浇上盐水,味道也很鲜美,远比咸萝卜条强。从中午喝到傍晚,听到伙夫又在喊吃饭。喝醉酒的人舌根发硬,骂骂咧咧冲着外面嚷:“喊个啥?吃不吃饭关你屁事!”
伙夫心烦,雨天做饭难,干柴烧完,就要去几里外的盐田背回废弃的芦苇苫,一趟下来累得气喘吁吁,听到醉酒声就骂:“天生属驴的,卸了套就闲得筋痒痒,赶明儿给你戴上牛车套,拉一整天车,看你还张狂!”
不喝酒的民工就打扑克。地窝子各种样式,有单人住的,也有四五个人住一起的。大的地窝子人在里面能站立,顶上用木棒架起,上面铺了玉米秸秆,再盖上塑料布,像冬天储存萝卜白菜的地窖。本来睡四五人的空间,一下子挤进十几个人,中间四人打扑克,其余的人围观。每人叼一支“大喇叭”,地窝子口像一口烟囱,烟雾翻涌着往外冒。赌资是几分钱一包的“勤俭”牌香烟,几根香烟,你赢来我输去。谁赢了,一旁的“友人”会得到一支。人群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唏嘘,一副扑克牵动着每个人的神经。
现在的你还敢在浓重的烟雾里笑出声来?恐怕气都不能喘。那时候年轻,年轻真好!
记得有一年刚进腊月,早上醒来,发觉地窝子里白亮起来。抬手朝顶上一戳,有白色的晶体顺着塑料布下滑,雪!隔一会儿再戳,又有雪抖落下去,雪好大!身子动几下探出被窝,撩起窝口的塑料布,眼前的世界白了。雪地上有两趟老鼠脚印,一趟深一趟浅,可能觅食无果返回的。没有风,大片的雪花还在垂直飘落。远处,地窝子变成了一个个小雪包,几年没见到这样的大雪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下雪喽!”随后无数个声音一齐叫喊:“下雪喽!下雪喽……”“北风吹,雪花飘……”有人开始唱。不知谁突然喊了声:“不好,我的地窝子压塌了!”人们纷纷钻出来,才想起地窝子不能负重太大,忙开始清扫上面的积雪。
“收拾铺盖,拆地窝子回家。”村干部在地窝子间来回喊话。雪这样厚,十天半个月不能动工,只有回撤。“吃过早饭再走吧,空着肚子怎好走?”有人提议。村干部很恼怒,冲着声音吼:“雪没到脚腕了,哪还能做饭?”
几百号人慌忙动手,拆除比搭建快,一会儿工夫,铺盖和搭建地窝子的物品都装上了独轮车。这时候东北风开始吼叫,正好送我们回家。每人后背很快挂满一层雪。雪厚,前面的人行走吃力,过一会儿自动闪到一边,另有人走到前头来。满世界是风声,刮得纷飞乱撞的雪花,还有踩在雪上杂乱的“嚓嚓”声。有的地方没有路基,坑洼处被雪填平,有人栽进去,雪没过小推车的前梁,多亏人在后面,要不真会发生意外。
泛着盐渍的地方,雪融化得快,人在上面走,雪踩成了冰浆,鞋子、裤脚都湿透了。离家四十多里路,行到一半就累得不行,饥饿难耐。想休息一会儿更不行,站着不动会冻成冰雕。
那些年,正月和秋冬出夫(出工),成了北大洼人生活的程式,竟没人有怨言、提条件。
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北大洼没有一寸土地闲置。说来奇怪,人老了,经历过的一些惊魂心魄的事情渐渐被淡忘,当年地窝子、工地上一些不经意的事情却越发清晰起来。我们同龄人聚到一起的时候,谈论最多的也是当年的话题。我们谈潮湿的地窝子、裹着尘沙的大风,还谈那次大雪。那次下雪的路上,谁双腿失去知觉,一进家门扑倒在床前,谁连发几天高烧,谁的鼻子留下了后遗症,遇冷风就流鼻涕。共同的感受就是:棉衣棉裤全湿透,外面结了冰,能拧出一盆水。
现在的人不会明白,没有工资,吃住自备,甚至吃不上一顿炒菜的那些日子!不知怎的,却很怀念地窝子,经常梦见睡在里面。我对自己说,如果再出夫,我还去!不为别的,就为感怀逝去的青春岁月,还有当年那代人的精神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