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盖打开,腾起一团白白的热气,直冲到草棚顶上。说不准哪个方向吹来一阵小风,热气会一扭身就转到棚顶的另一处,羞答答地从草缝间钻出来,融进空气里。
天气变暖,瘸子家开始移到院子里做饭。厨房很简陋,四根木棍搭起一个架,顶上盖些柴草,遮荫却不能挡雨。灶台是土坯垒的,年年要抹一层泥浆。一张小木桌,三个孩子围坐着,瘸子坐在一张老式椅子上,拐杖斜放在一旁。女人先轻轻喊一声:“闪开了!”其实孩子和瘸子离灶台都很远,根本不妨碍她掀锅盖,她习惯了这样喊。等热气散到空中,带着麦香,引子(发酵好的面团)发面甜甜的气味左邻右舍都能闻得到。
每隔几天,瘸子家的女人就蒸一锅馒头。早上,女人先把引子用擀面杖碾细,倒进瓦盆里跟面粉用水搅和,然后蒙上一块白色笼布,放到院子里的朝阳处,让其受阳光的照射,面发得格外快。这算是一个秘密。后来二壮知道了,附近的孩子也都知道了,只要面盆在院子里晒,中午瘸子家就蒸馒头。
那天我站在篱笆前看瘸子家开笼,身子不知不觉趴在了篱笆上,脑袋探进去,再后来半个身子也进了院子。每逢蒸馒头,瘸子家三个孩子每人都能吃上一个。兰子吃不饱,像她母亲那样再吃点窝窝头,她母亲从不舍得吃一块馒头。兰子的两个弟弟吃完眼睛还看着锅里,她母亲的眼光狠狠地射过来,两个孩子就拍打一下手进屋去。才多大的小屁孩就能吃下一个馒头?我心里说,如果让我吃,两个也能吃得下。
兰子发现了我,立马告诉她母亲。她母亲转过头狠盯了我一眼,又继续把馒头放进笼筐里。女人不看我,却猜到我没有走开,再扭过头看我时眉头紧皱。“还不回家吃饭去,篱笆墙都让你压坏了!”女人是压着嗓子喊的,声音不高却厉害得很。我不动,就把脸抬高看着灶台。“听见没有,篱笆墙压坏了,压坏了你赔我们?”兰子也跟着她母亲喊,她的声音又尖又亮。这丫头更凶。
说话间,扎在篱笆腰的木棍被压断了,“啪”一声,响声极清脆。背着我慢腾腾吃饭的瘸子听见了。瘸子耳朵聋,是被炮弹震的。听说那炮弹就在他身边爆炸,怪得很,耳朵聋了,身子却没受伤。他现在身上的弹片是在孟良崮战役中负的,还没取出,听说还要进行几次手术。
瘸子缓缓转过身,他的脸是温和的。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对着兰子说:“给宁子一个馒头,快送去。”兰子听了极不情愿,赌气似的抓起一个馒头,却被母亲喊住了,是用眼神盯住的。兰子精得很,她领会了母亲的意思,把馒头掰开,老远就把手举给我,眼睛也不看我,只管望着天。我才不在乎这些,接过馒头就大咬一口。太好吃了,馒头在嘴里像一片雪花,立马就化了,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
瘸子家午饭大多只馏一个馒头,其他都是高粱窝窝头。兰子先抓起一个窝头,一掰两半,分给两个弟弟,自己再抓起一个吃,这也成了习惯。女人用手先试试馒头,要是烫就等一等,试着温度刚好了就递给瘸子,自己在一旁端着菜碗伺候着。
瘸子吃馒头从不大口咬,因为张嘴有些难,他先撕下一小块送嘴里,上牙和下牙轻轻蹭动,嘴唇一张一合都很费劲。磨一会儿,却不下咽,停下来望一眼女人,女人立马夹起一点菜送进他嘴里,再磨,才咽下肚里。看瘸子吃饭的样子让人急。孩子们聚一块儿谈论起瘸子,都说吃馒头哪用得着就炒菜,三口两口一个馒头就下肚。
有一次,女人把碗里的鱼刺剔了又剔,干净了,再把馒头掰开一条缝,把一片鱼肉夹进去,惹得我喉头动了又动。当时有了打算:春节吃馒头就咸鱼的时候,一定也试试这种吃法。只是这年到了春节,一手拿馒头,一手拿咸鱼,吃光了,才想起把鱼肉夹进馒头里。
瘸子说一声:“饱了,分给孩子们吃吧!”把剩下的馒头递给女人。女人把馒头分成三份,三双小手早在等着了。瘸子的饭量不等匀,有时就剩下一点儿,三个孩子也不会吵嚷。村里人夸三个孩子懂事,其实是不知道这女人的厉害。有一次兰子偷吃了馒头,那女人用藤条抽得兰子满地打滚。第二天兰子额头上出现一块伤痕,就是满地打滚被地上一块砖头碰的。
如果瘸子家不晒面盆,午饭时我是不去的,只要蒸馒头,我早早就去篱笆墙下候着。从那次吃到半块馒头,兰子再没有给我送过来。有时候我故意弄出声响让瘸子听见,瘸子听见响声朝我回头看,却不再吩咐兰子。因为瘸子看我的时候,女人就盯瘸子,瘸子低下头。看来瘸子也怕这女人。“癞皮狗,喂了一次就轰不走了,可怜不得!”女人是低声说给瘸子听的。
有一次锅盖刚打开,外面有人喊,女人急急走了出去。瘸子看一眼趴在篱笆墙上的我,说了声:“兰子,掰点馒头给宁子。”兰子极不情愿,又不敢违抗瘸子,气嘟嘟地朝我走来,老远把馒头抛给了我。馒头落到地上,我忙捡起来,照样好开心。
我就盼着瘸子家开锅的时候,外面再有人喊,女人走出去,瘸子再吩咐兰子。但这样的好事再没有过第二次。
“篱笆墙压坏了……还不回家吃饭去!”女人一定好恨我。每次喊我不动,就朝我冲过来,我赶紧把脑袋抽回去。女人折回身,我再趴上去。女人就给兰子使眼色,兰子跑过来,用手不停指点我。“听见没有?回家去,要吃馒头让你妈蒸去,你们家没有麦子啊?”
我不动,兰子比我小,是个女孩儿,能把我怎样?女人再凶也不敢揍我,我知道除了自己妈妈,别家的母亲是不会揍外面的小孩子的。
“失了教训,作践人!”女人的话恶狠狠的。
那次女人刚骂完这句话,我的耳朵猛地被一只手从背后揪住了,这只手使劲往后拽我,疼得我一只眼睛紧闭,脸上的肉聚成了疙瘩,大声叫唤起来。眼睛朝上翻看,是母亲!母亲一脸的怒火。兰子和她两个弟弟高兴地拍起手,女人扭过身假装没看见,瘸子一定是没听见,只管背着我们吃饭。母亲的手劲很大,扭着我的耳朵,像牵一头牲口,不管不顾。母亲突然朝瘸子家喊:“小贱种,人家是军官太太,吃香喝辣得惯了,你看哪门子馋?”
瘸子家女人一下立在了原地。母亲继续骂:“不就蒸个馒头吗?屋里藏不下,挪到院子里显摆什么!”
瘸子女人猛地转过身,发疯似的朝母亲扑来。“孩子管不住,天天放出来作践人,孩子不懂事,原来是大人不管教!”
母亲也朝被我压开的篱笆豁口冲,“村子里省吃俭用送你麦子是馋诱小孩子的,坏女人!”
两个女人相互指点叫骂,好在我抽回脑袋后,篱笆枝又慢慢弹回原样,要不两个女人一定会撕打在一起。我吓得站在一旁捂住耳朵,兰子和两个弟弟抱在一起,两个弟弟吓哭了。母亲和瘸子女人跳着脚对骂。母亲骂,要是下次蒸馒头再馋小孩子,看我一砖头砸破你的锅。瘸子女人骂,你敢砸一块砖头,我把你的脸皮撕破。
“吵什么?吵什么……嗯!”瘸子突然吼起来,冲着自己的女人,把拐杖一个劲地往脚下捅。瘸子声音不尖亮,却有震撼力。瘸子个子大,脸上保养得滋润,要不是腿瘸,站起来身魁体硕,战场上拼刺刀他能对付两个敌人。
两个女人立时不吵了。瘸子女人转身走回厨房,嘴里不服气地小声嘟囔。母亲再次揪住我耳朵,我缩起脖子快速跟随着母亲的步子。祸是我惹的,我浑身开始抖。
母亲把我往前一带,我踉跄几下扑到父亲跟前。“小兔崽子,再敢去趴瘸子家的篱笆,看我不砸断你的腿!”显然母亲的火气是冲瘸子女人的,“臭女人,就为了不下地,贪恋村上的补助,好端端的大姑娘嫁给一个荣军瘸子……”
母亲骂到“荣军瘸子”一下子气泄了,像触到了一件犯忌的事情。沉静片刻,父亲像是劝解母亲似的说:“一个黄花姑娘嫁给荣军瘸子,谁人有这样的觉悟?这女人不容易,受人敬。”母亲看父亲一眼,无语。这在平日是没有的。母亲突然又一个指头点上我的脑门,“想吃馒头,给瘸子当儿子去吧!”
我猜到母亲这次火气该收场了。要说让我给瘸子做儿子,我才不会,不愿意看那女人的脸色,更不愿受兰子的气,母亲也不会舍得。不过父亲说瘸子女人不容易是真的,虽说她不跟村里人下地,可照顾瘸子和三个孩子就一刻也不能停歇,她可是个身量瘦小的女人。
从这以后,午饭时间母亲开始管束我。我偷偷跑到瘸子家篱笆前,要是身子压上去,兰子就捉弄我:“你妈来了。”说着朝我身后一指。我慌忙抽回脑袋,兰子就“咯咯”笑。捉弄我几次,我不再相信兰子,可每次还是快速往后看。我真害怕母亲。
“我喊了,让你妈妈出来扭你耳朵。”我再次趴上篱笆墙,兰子就把两只手拢在嘴上,要喊的样子。我一甩手走回家。明明知道不会得到馒头,就为了看锅盖打开,白白的馒头让人看着舒服。
今天又是瘸子家蒸馒头的日子,母亲看管格外严。她也知道了瘸子家的秘密,要是面盆晒在院子里,午饭时候就一刻也不放松地看着我。午饭过后我是可以随便出走的,来到篱笆前,瘸子家的厨房早没了声响,正房里好像有人说话。是二壮的声音!我兴奋起来,学校要组织拥军优属活动了!每次一个班分成几个组,一个组五个人。孩子们都愿意去瘸子家清扫卫生,每次瘸子女人都分馒头给孩子们。前几天二壮答应了我,他是班长,在老师面前有话语权。今天是提前来通知瘸子家的吧。
我羡慕二壮,他外婆家在弥河边上。弥河水四季流淌,滋养着两岸的土地,那里小麦年年丰收。那地方还出产各种瓜果,每年暑假,二壮从外婆家带回甜瓜,表皮绿色,看上去像脆瓜,咬一口脆甜。二壮说,这种甜瓜在外婆家是随意吃的。每次他从外婆家回来,红光满面。那儿水土好,滋养人,不像我们这儿,到处是盐碱地。二壮说:“外婆用引子发的馒头一个这么大!”他用手比划着,再做个掰开的动作,他形容外婆把一片咸鱼肉夹进去,像瘸子那样的吃法。惹得我上牙和下牙不住地磨动。吃饱了,外婆还会给他的口袋装满花生。
于是我常常想:要是我的外婆家在弥河边就好了。我曾见好几家女人去二壮家,求二壮母亲把自家的姑娘保嫁到那边去。
一个星期前,放学路上二壮告诉我,明天他舅舅跟几个人去海边码头,用大蒜去兑换虾酱,中途要来他家落脚。舅舅说好给他带来馒头和花生。
果然,第二天中午放学,我见几个男人推着独轮车朝二壮家走去。竹篓里装满蒜头,车顶上放着一只袋子,鼓鼓囊囊,里面一定是馒头和花生了。二壮跑上前,在车前兴奋地一蹦一跳。天气很热,这几个人还穿着棉衣,上面打着补丁,裸露出棉花,浑身上下脏兮兮的。
我是多么想跟二壮一块儿走回他家去,二壮的母亲和气,说不准会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馒头分给我。我怕二壮轰我出来,也怕母亲知道了揍我。不管去谁家,只要我眼馋人家的东西,母亲就不饶我。
我在二壮家门前来回走,又怕超过了放学时间母亲出来寻见我。二壮喜欢显摆,其实也不小气,只要见我可怜巴巴随着他,拥护着他的神气,会把花生分给我的,当然分我馒头更好。
我等呀等,二壮总也不露面。忽然院子里的说话声大起来,一定是饭菜端上桌,客人要入座了。我不知怎的一把推开院门,一闪身子钻了进去。客人们确实围坐在饭桌前,但桌子上哪有什么饭菜,只放着几个盛满白开水的大碗,几个人轮番喝着。这些人走累了,一定饿了渴了。
厨房里二壮的妈妈忙着馏干粮,正从那只袋子里把一个个黑乎乎的地瓜干窝头放进锅里。我曾经奇怪,灰白色的地瓜干面粉,蒸成窝头后就变成黑色了。这种窝头比高粱窝头还难吃。唏—,好个二壮!原来一直在骗我,难怪从没见他从外婆家带回馒头。
二壮这时从套间走出来,一探头,肯定是看到了我,立马缩了回去,样子羞愧又难过。我心里却一下子开朗起来,连跳带蹦朝家跑,却听二壮从身后追了上来。
那次我被妈妈揪住耳朵,二壮在一旁看得清楚。下午我进教室,二壮和七八个男生围上来冲我怪笑。他们一个个拧着自己的耳朵,脑袋歪向一边,嘴里发着“哎哟哎哟”地疼叫,绕着我转来转去,几个女生也在咧嘴笑。二壮呀,你怎么把这种事情也说给同学们听,让我难堪!今天你二壮终于让我逮着了,看我怎么在同学们面前羞你,你可是经常对着全班同学讲你在外婆家如何如何吃馒头的。
大壮追上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得意地冲他做着各种鬼脸,二壮羞得满脸通红。他求我不要把这件事在学校讲,就跟我讲了实话。他说外婆那地方土地少,土地全部种地瓜,要不就吃不饱饭。看我不领情,二壮急得要哭的样子。他坦白自己说谎是因为馋瘸子家的馒头。原来二壮也跟我一样。我心里开始原谅他。
“过些天学校组织拥军优属活动,我们班三个组,一组五人,我争取老师让你也加入,咱们一块儿去瘸子家。”二壮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这应该是他让我封口的最后一张牌了。
我跳起来一巴掌拍到二壮肩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学校年年组织拥军优属活动,参加的都是班里的优秀学生。村子里的老战士有好几家,孩子们最愿意去瘸子家。瘸子对孩子们好,而且,拥军优属活动前,学校请老军人讲战斗经历,唯有瘸子的故事精彩。和瘸子在一起,孩子们觉得荣光。
我紧握住二壮的手,生怕他反悔,到时候在老师面前不替我努力。一下子我们之间的位置变了,现在该是我拥着二壮了。
就这样,我没有揭穿二壮,天天盼着这个日子到来。
去过瘸子家的孩子们说,赶上瘸子身体状况好,瘸子会和他们一起清扫院子,还背着女人偷偷塞给他们糖果。瘸子的身体不稳定,要是肉里的弹片不发作,阳光又好,自己经常拄着拐杖去大街上活动,吃饭的时候大口咬,使劲嚼。瘸子女人就变换食饭,把馒头一片片切开,放进油里煎。馒头变成了淡黄色,一定非常好吃,我是从没吃过的。有几次我想,这次拥军优属活动,千万要赶上瘸子身体好,要是瘸子女人给我们每人分一片油炸馒头那就更美了。
确是,瘸子病不发作,女人脸上也晴朗,瘸子斜躺在椅子上唱起京戏,女人也忍不住笑出声。瘸子有很多故事,我们孩子都感兴趣。女人了解女人,女人也特别关注女人。瘸子女人好像也有很多谜一样的故事,只是我们孩子听不透。母亲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经常饶有兴趣地谈论瘸子女人。
瘸子身量多重,那女人吃得消?
人家连生三个孩子,吃不消哪来的孩子。
果然,老师宣布了这次拥军优属活动,名单里有我的名字,时间是明天。明天上午学校请瘸子和几个老战士讲战斗故事,下午各小组下户活动。
我是多么激动,听到名字后心怦怦乱跳。三年级了,没得过一次奖状,平平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不起眼。能够加入拥军优属活动小组,远比得一次三好学生奖更荣耀。我睡不着觉,不知明天会是啥样子。等那一声声惨痛的喊声传来的时候,不知是夜里啥时辰,也许是三更天吧。那无拦无挡、痛彻心肺的声音,把夜震得一颤。瘸子犯病了!天要下雨,瘸子病发作比天气预报都准。
你无法想象那疼叫声是多么彻骨。有时叫声停下一会儿,很快更大的叫喊声又会传过来。叫声暂停是瘸子在咬牙,他满口的牙齿全都因此松动了,吃饭的时候只能轻轻磨蹭。他动过了几次手术,不知为什么,医生说弹片现在不能取出,否则会引起大的麻烦。
村里人每次阉牛,我就想起了瘸子。小公牛到了青春期,就要让它丧失生殖能力。公牛被放倒,四条腿用绳绑紧,身子被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摁住,睾丸下放一块木板,上面再压一块木板。有人抡起棒子狠劲砸木板,公牛生殖囊中的睾丸变成了肉末。公牛动弹不得,翻起白眼球,从喉咙发出的惨叫声听上去要窒息的样子。公牛一生只有一次这种痛苦,瘸子的病却是经常犯。
我完全醒了,心里变得空落落,美好的盼望看来要成泡影。瘸子犯病了,村里人就送他去县医院,最少要住三五天,瘸子的女人也随着去,我们的活动要取消,瘸子精彩的战斗故事也听不到了!
看到瘸子的第一眼,你会认为他不善言辞。其实不然,坐在讲台上,面对全校师生,他声音洪亮、语调沉稳,不同的故事情节讲得急缓有度。他的战斗故事我们听过几回了,虽然他在讲上文,下文我们都能背得出,但心中仍然兴奋,全场鸦雀无声,等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最精彩的一段:一个敌人端着刺刀朝他刺来,他一闪身躲过,跟着一刺刀捅过去,那个敌人玩儿完了。他突然听到身边有响动,是不是敌人?瘸子这时候停顿下来,神色凝重,满脸杀气。原来,一个敌人就躲在附近的石头后面,突然跳出来扑到他身上。瘸子力气大,反手将敌人的脖子卡住,一用力将他滚下山去。
全场凝重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我们男孩子都被带到了故事中,真想跟瘸子一样撂倒几个敌人。瘸子是我们心中的英雄,村子里大人孩子都敬重他。每年麦收,村子里送他几百斤麦子,人人心里情愿。年轻人争着把麦子给他扛回家。春节临近,村里人敲锣打鼓给瘸子家送慰问品,后面随着好多人,还要把他家门上的光荣牌换上一个新的。
不知啥时,瘸子的叫声停了,是被送去了医院?早上醒来我跑到篱笆下,瘸子家静静的。来到学校,消息传开了,瘸子没有去医院,今天上午不能到校讲战斗故事了,但下午拥军优属小组照样去。我空落的心里踏实起来。
下午我们一组五人来到瘸子家,女人在院子里洗内裤,一定是瘸子的。听到动静抬起头,她脸色灰白,眼圈黑黑的,额头上一个瘀青疙瘩。女人好像不欢迎我们,看到我时眉头一皱。瘸子病发作时会失去自我,女人摁不住他,经常被推翻在地,有一次额头碰到灶台棱上,昏迷了好长时间。今天她额头上的伤,可能也是摔到地上碰的吧。“院子很干净,你们回吧。”女人干哑着嗓子说。她平日勤快,每天都清扫院子。
“我们帮您把沙子运走吧?”二壮指着院子里的一堆沙子说。
“沙子有用的。”
瘸子发病时大小便都在屋里,我猜沙子一定是用来盖大小便的。
“进屋来吧。”屋里传来了瘸子弱弱的声音。我们走进去,瘸子坐在床沿上,一手撑着拐杖,好像疼痛还没消散,看到我们显然很高兴。他平日白白滑润的脸,像庄稼叶子一样,一夜间蔫了。听人说瘸子发病浑身大汗淋淋,身子脱水厉害,能不蔫嘛!瘸子突然慢慢抬头看上套间,“兰子,兰子……”原来兰子和两个弟弟睡在里面。兰子立马拉开抽屉,好像是瘸子提前吩咐过的,捧着一把糖果走出来。今天兰子有点害羞,低着头,笑滋滋地把糖分给我们。
我们把糖攥在手里,谁也没好意思吃。我们都看着兰子,或许今天我们来干啥活儿瘸子已经跟兰子吩咐好了。忽然我后背被什么东西一顶,回头看,是瘸子的拐杖。见我回过头,瘸子张开手,亮出一块糖,示意我拿走,我赶忙把糖攥在了手里。
“天阴得厉害,要下雨了。”瘸子的女人走进来,本意是让我们快点走,不过没有说出来。不知怎的,我们都愿意在屋里多待会儿。这间屋子好像藏着什么秘密,想看透了再走。
“我们帮您做点什么吧?”二壮说。既然来了,总不能立马就回吧,何况我们都分到了糖果。我们把眼睛在屋里来回扫,似乎这样就能找到我们该做的事。
房子四壁被烟火熏得黑黑的,房角处一个饭柜也是黑黑的,饭柜上一个竹篮,从篮子缝里露出了点点白亮的东西。我不由伸长脖子朝那边凑,惹得瘸子的女人警觉地看着我,故意用身子把竹篮挡了个严实。
“天要下雨了,你们回吧。”女人冲我们说。刚说完,一声闷雷从远处传过来。“孩子们回吧,别淋到路上。”瘸子也对我们说。这时候一道闪电把屋里照了个通亮,大雨马上要下了。同来的两个女生先转身朝外跑,我赶紧随在后面。迈出房门,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发现二壮也在扭头看竹篮,原来他也发现了竹篮里装着的是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