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人把狐狸叫“皮子”。在我们当地,狐狸可是受人敬畏的动物。每年冬天,村里的青壮劳力外出修路挖河,睡的是地窝子,人人都有一张狗皮褥子,铺在身下隔潮湿。如果有人说做一张狐狸皮褥子,大伙都会惊讶:“皮仙!敢用它的皮做褥子?”看来家乡人最早叫它“皮仙”,不知怎的就把“仙”字改换成了“子”。曾经家乡的狐狸有很多,据说皮毛淡褐色的狐狸有仙气,是一把“年纪”的老狐狸。这样的狐狸不惧怕人,万万不敢招惹。大多的狐狸还是见人就跑,也经常糟践庄稼,渐渐不被人敬重,就改叫皮子了吧。
据说“成仙”的狐狸,如果不去刻意伤害它,它也不会轻易报复人。谁见过这种狐狸?传说夜里迷路,它能引领你回家。在你绝望的时候,不远处会有一团火星在空中散开。你朝着火星去,那火星就移动,一团一团不急不缓地散开,永远和你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走累了,那团火星就等你,你起身,那团火星再向前走,等火星消失了,该是到村口了。
村子里好几个老人迷路后都得到过狐狸的引领,我本家的一个奶奶就经历过。那天她贪恋割黄须草,只顾低头挥镰刀,两个席筐都装满了。一抬头,天黑了,回家的路找不到了,她急得掉眼泪。开始听到身边有响动,一看,却是一团火星正散开。她随着火星走,半夜时分就到家了。从此,这位本家奶奶管狐狸不再叫皮子,改叫“仙家”。这个本家奶奶说话颠三倒四,精神有点问题,她的话很难让人相信。可狐狸晚上散发火星是真的,我亲眼见过。
我家住在村子最西边,晚上下了自习课,同学们一个个回家,我害怕走过路边那三棵槐树,夜里黑黝黝,树下面像潜伏着恶魔。那树下曾躺过一个死人,我亲眼见过的,一想头皮就开始发麻。这时候就盼着有一只狐狸出现,狐狸能引领迷路的行人,也能震慑魂魔。这是老人们说的。
从我记事起,村子周围的狐狸已经很少了,少到一年只被人发现十几次。那天我正割猪菜,听到不远处有人喊:“皮子,皮子……”转头望,几个人在朝一个方向指指点点。随着狐狸的远去,最后一个个把头抬得老高,目送狐狸消失。我和他们隔着一片谷子,没看见。其实狐狸的样子早在人们的言谈中清晰了:像狗的形态,淡黄的毛发,要是碰到淡褐色的,就要朝它作揖,这是“成仙”的狐狸。这话也是老人们说的。
一次我在水沟边挖野菜,听到高粱地里哗啦哗啦乱响,一条淡黄色的动物窜出来。我吓了一跳,马上又欢喜起来,终于见到狐狸了!可这家伙朝我汪汪乱叫,原来是条狗。
以前洼里狐狸多,成群结队。每年深秋,村里人用小推车从洼里往家推黄须草,顺便捕狐狸带回家。洼离村子四十多里路,很远。大海经过千百年的潮涨潮落,大量泥沙贝壳涌上来,积滞成了陆地。海岸线后退了,那条河也跟着去了—从济南曲曲转转在羊角沟入海的小清河。
当年,从羊角沟往西至桃园村,往南至营子沟,还有小清河北岸十八里,这片广袤的土地属我们村。这样的土地能长啥?只有花子柴(花棒)和黄须草。黄须草的种子黑亮黑亮的,可以吃,秆可以烧。当年吃饭难,烧柴也难,闹旱灾蝗灾的年月,黄须草可是救了村上不少人。我没有挨饿的经历,没有吃过黄须草种子,可这种子能喂猪,有营养,是上乘的饲料,一头猪一年能长二百多斤。
这是块宝地,盐碱含量极高,不能生长庄稼。可年年黄须草、花子柴自然生成,只需收获就行,自然就有人眼红,秋天常被人盗割。于是,村里每年都派人看护。村上有十八个生产队,地也被分割成十八个片区。这一年我们生产队轮到父亲看护。
记得我八九岁,有一回恰好放了秋假,父亲答应让我去。我答应一定不偷懒,多割黄须草,兴奋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我坐上父亲的小推车,路途太远,竟在车子上睡着了。醒来时,满眼是望不到边的火红的黄须草,还有白得耀眼的花子柴。有些地方黄须草和花子柴混生一起,上面白,下面红,红白相映,好一处绝佳的景致。
海滩应该是平坦的,可这里到处能看到像山包一样的土堆。这是古老的卤水井,人工挖掘的,父亲的草棚就安置在井包上。父亲指指前方的一个井包说:“看,那就是咱的家。”
不知是井包太高大了,还是草棚太小了,草棚像是长在上面的一棵刺蓬草。近了,父亲突然慌乱起来,放下小推车,撒腿跑上草棚,手舞动着,嘴里骂着。这时几只狐狸仓惶地从草棚里逃出来,翘起尾巴跑进黄须草丛了。父亲从草棚提出一个袋子,笑骂着:“悬吊在脊檩上,干粮都被偷吃了!”父亲骂狐狸,又像骂一群调皮的孩子,嘴里骂,却看不到气恨。
第一次见到狐狸,并不感到陌生。狐狸被父亲驱赶像贼一样逃走的样子,倒让我添了一分安全感。
三眼井在哪儿?提到洼,村里人说的最多的还是三眼井。这三眼井最大最深,分布成三角形。我们草棚北面有一个大土包,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洞口,里面就是狐狸的窝,像无数只黑眼睛盯着你。这是三眼井其中的一眼,另一眼隐隐约约可以望见,黑的,上面一定长满了刺蓬草和苦蒿草。还有一眼呢?望不到。既然它们呈三角形分布,那一眼处在哪个方位都有可能。
父亲不让我靠近三眼井,我知道为什么。越是不让,越发朝那边望,越发想爬上去看个明白。
割草累了,就蹲在没过头顶的黄须草下偷懒。也许就一会儿,草丛里就有响动传来。声音越来越近,一只狐狸不经意走到你面前,你起身,狐狸立马转身,趔趄着跑几步,很快又缓下来,还不停回头望你。它知道人类不会伤害它,就算是人类有恶念,距离十几步,想追到它都难。
经常能看到成年的狐狸懒散地闲步,不急不缓,一定是吃饱了。太阳也懒洋洋的。没有路,洼里只有白花花的盐碱地,弯弯转转,或窄或开阔,便成了狐狸行走的路。盐碱是白的,花子柴是白的,狐狸是淡黄的。太阳照射在盐碱地和花子柴上,狐狸融在白色里,很难被发现,只有走到红红的黄须草跟前,它的轮廓才清晰起来。
“呜—”小清河上每天都有沉闷的汽笛声传来,这是大马力拖船发出的,声音不尖厉,却能传到很远,极有震撼力。闲悠悠散步的狐狸会一顿,是一怔还是一惊?耳朵竖起来,很快又恢复过来,继续散步。它们已经习惯了这声音,可每次汽笛声响起它们还是有反应。现代文明已经开始冲击这片几乎无人烟的地区,当狐狸听到第一声汽笛的时候,该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吧,一定恐慌得要命,左顾右寻,万分惊骇。
小清河里的船每天来来去去,渔民下海捕捞,装满船舱再返回。赶上涨潮时间,水面与地面平行,白帆越发显得高耸,清晰可见。有时候是几只老狐狸领着小狐狸,一起举头远眺,那专注的憨态样子让人疼爱。白帆一会儿变成一个平面,挡住视线,转向时又变成一条白线。帆借助风产生动力,说来奇怪,帆船逆风也能行驶,但只能在河里斜行。船行至北岸再后退到南岸,可谓行三步退两步。远看白帆像慢慢挥动的旗子,向前,后退,再向前……游动的白帆对狐狸来说,应该是永远解不开的“谜”,这个谜不亚于人类对银河的疑惑吧。
有时你割草割得正起劲儿,草丛里突然出现几只刚会跑的狐狸幼崽,反倒不知害怕,停下来一起看你。可爱的样子,让人马上有捉一只举起来的冲动。当心,狐狸母亲就在一旁,你若弯腰,它就往前凑,你不动,它也会盯紧你。我相信,奶着幼崽的狐狸会像刚产下狗崽的母狗一样可怕,为了孩子会不顾一切。这时候我也后退,虽然手里握着镰刀。突然小狐狸们一起转身跟在母亲身后跑了,我目送狐狸母子们跑上井包。到底哪个洞穴是它们的?
我天天想爬到三眼井包上去,想近距离看一眼狐狸的洞穴。洼里狐狸虽多,不过我还没见过浅褐色的,这种成仙的狐狸一定就藏在井包上某一个洞里,或许父亲见过。我经常驱赶偷吃干粮的狐狸,有时追出好远,父亲都不阻拦,偏偏不让我靠近这个高高的井包。
狐仙能帮助人,慈心善念,还会伤害我一个孩子?我时时对自己这样说。父亲每天围着草地巡查一遍,最远的时候他的身影会变成一个黑点。其实有人偷割黄须草完全能发现,这是父亲的职责,也为了带回些野味。水沟里的地笼每天要收一次网,一次收获几条鱼,有时还能带回被老鹰抓伤的野兔。在洼里吃啥?啃高粱窝窝头,有营养的就是鱼和野兔了。
这天,父亲走远了,我偷偷朝三眼井包走去。平日里觉得就在眼前,好似一跃就能跳到井包上。真正朝它走去的时候,才发现你向前它就后退,永远追不上的感觉。来到井包脚下,才感受到它的高大。用力昂头也望不到顶,还是这般陡峭,上面的刺蓬草没过头顶,一个挨一个黑黑的洞,阴森可怕,能容一个人钻进去。你认为眼前只是一棵刺蓬草,仔细看,下面掩藏着一个黑黑的洞口。我害怕起来,突然觉得洞穴里会窜出无数只狐狸,带头的就是一只毛发淡褐色的,把我围住撕碎!
我撒腿就跑,不停回头望。没有动静啊!我把步子放缓,再停下,犹豫一阵子又折回。忽然发现一个洞口有响动,我的天!这不就是一只毛发淡褐色的狐狸吗?吓得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不对,原来是一棵枯死的蒿草被风吹到了洞口,一只半成年的狐狸刚探出头,蒿草被顶出来。我急转身,这动作倒是先把狐狸吓得缩进洞穴去了。这时听到父亲在喊我,急急地朝我跑来,两手挥动着。到了跟前,父亲用力拽我一把,脸色好难看。我更确定父亲不让我爬到井包上去,井包上一定很神秘。但从此我打消了爬上井包的念头。
秋天温差大,早上黄须草挂满了亮晶晶的露珠,人在里面行走十几步,鞋子、裤子就会湿透,很凉。到了正午,太阳又毒热,烤得人难受。我一天割草的时间就几个钟头,傍晚凉爽了,可以多干一会儿。太阳一落山,蚊子就会出来。这里的蚊子多且个头大,如果任由蚊子叮,它的肚子很快就鼓胀起来,变成一个血泡,身量能增加几倍,双手合拍,血能溅满一手心。每次我偷懒,父亲就吓我:“不干活,就把你摁进黄须草喂蚊子!”以前有一个醉汉,一头栽进黄须草里,第二天就只剩一张皮囊了。这个故事可不夸张,这里的蚊子一夜吸干一个人的血没问题。
我们的草棚太小,闷在蚊帐里很热。每晚我和父亲要在简易的凉棚下坐到深夜。父亲生起一堆火,只要火苗跳动,顺手拔几棵黄须草压上。黄须草被烤得“滋滋”冒泡,生出许多浓烟。我们坐在烟火旁,满耳朵都是蚊子“嗡嗡”的叫声,把我们包围着。蚊子怕烟不敢近前,却也不甘心离去。
这里的蚊子活动很有规律,最活跃的时段是晚饭后,它们一起从草丛里出动,几个小时后,又一起隐进黄须草里。要是起风了,蚊子消失得更早。蚊子走了,火灭了,坐在凉棚下极爽快。四周是黑黑的夜,虫子开始吟唱。我永远忘不了那时的夜空,星星那么密,那么明,朗朗亮。每晚我都是伏在父亲膝盖上睡着的。
“起来,起来……”父亲推我,我知道夜深了,该回草棚睡觉了,睡得正香,总是不愿动。
“醒醒,醒醒……皮子出来散发火星了。”父亲一个劲儿地摇我。狐狸每晚都散发火星,我早已不再新奇,只是父亲习惯了这样催我。
狐狸在井包下散发着一团一团的火星,明亮的星星使火点显得暗红。过去只听说火星引领迷路的行人,在这里,火星可是追着你走。你快它就快,你停,火星也停,如果你是初来乍到,这现象非把你吓个半死不可。晚上父亲同样也不让我离开草棚。等我读高中的时候,化学老师解释过这一现象:狐狸的唾液里含有磷元素,磷能发光,便于晚上觅食,狐狸随着人走,是喜欢人的痰液。有时候我也这样想,动物嗅觉灵敏,还需要发光照明吗?
“吱吱……”草丛里传来老鼠的惨叫。老鼠喜欢晚上觅食,却成了狐狸的猎物。这里最多的是野兔,老鼠也很多,到处能看到打洞挖出来的土堆,也许因为这两种动物,狐狸才得以在此生存。
白天,除了小清河上传来的汽笛声,再不会听到别的声响。站在草棚前远眺,天和地在不远处合一了。没有风没有云的日子,天是蓝的,地是红的,红红的黄须草中点缀着白白的花子柴,你见过这样的立体画面吗?
远远的,天的尽头出现一个黑点,黑点慢慢变大。这一定是一个猎人,弓着腰,吃力地推着独轮车,车上装满野兔,该有几百只,一支猎枪横在上面。父亲说,往西北方向行二十里,那里是成片的芦苇和茅叶草,猎人只需过两个夜,就能打满一独轮车野兔。人类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没有人的地方,便是动物们的乐园了。
白天如果看到一只狐狸在狂跑,它一定是在追赶兔子。兔子逃命时经常突然转向,狐狸也会调转方向追赶。兔子只在光秃秃的盐碱地上跑,不会轻易进入草丛,那样会挡住视线,行动受阻。如果前方黄须草挡路,兔子会一跃腾起跳过去,顺着黄须草下的盐碱小路逃走。单个狐狸很难捉到兔子,它们通常协同作战,有的在后面追,有的在前面堵,走投无路的兔子被赶进草丛里,行动缓慢。狐狸跃起,准确地将兔子扑住。兔子惨叫起来,很快狐狸的撕咬声也响起来,激烈的争抢打斗,最终闹得在地上翻滚。动物的本性暴露了。
我们住的井包就有很多兔子窝,藏在刺蓬下,狼尾巴草下,最多的还是在井包周边的皱褶里。这些皱褶像树的年轮,一圈一圈,水退却后留下的。父亲说,这里十几年会有一次大潮,海水一马平川,这井包就成了一个个小岛。有一年他们七个人被在困井包上,海水一个劲儿上涨,三眼井包上的狐狸也被赶到了顶上,惊恐地哀叫。他们七个人在绝望中用绳子拴在了一起,这样死后容易被家人找到。苍天有眼,在海水没过脚腕的时候,开始慢慢回落,他们七人得救了,狐狸们也得救了。
我感到住在这里其实很危险!
父亲经常凝视井包里的卤水,嘴里自言自语:多好的卤水啊!白白待在这儿。父亲说,这些卤水晒成盐,品质在全国都能数得着。当年小清河边有一港口,叫“公集运”,寿北沿海一带产的盐都会集到这里,通过小清河运到全国各地。只是后来,潮水把什么都毁了……晒盐人苦啊!
井里的卤水幽蓝幽蓝,深不可测,我曾尝过一口,又苦又咸,呛得我咳嗽了好一阵,用淡水漱了几次口,才缓过来。父亲说,这井有几十米深,当年盐工用长绳拴一个水斗,一下一下往上提,经过三次提水,卤水才流进结晶池里。晒盐是个低贱的活儿,家里穷的、身体强壮的才干盐工,当然收入也会高些。这时候父亲会转头朝东方凝望,我知道父亲的眼睛落在了遥远的那一点一点红上,那不是黄须草,那是国营菜央子盐场的红瓦房子。那里有电泵提卤水,机车捞盐,四月旺产季,一天能立起好几个盐坨。
“要有条防潮坝就好喽!这儿也就变成机械盐场了……”父亲又自言自语,嘴角轻轻一笑,大概觉得这想法跟做梦差不多吧!
三十年前,寿北滩涂大开发,这儿真的变成机械盐场了。不光盐场,还有许多工厂也在此落户。当然首先要修一条浩大的防潮坝,才能保证长久生产。那年时任寿光县委书记的王伯祥,亲自在坝上指挥。有一次他被海风吹下坝,一头栽进海水里,被人救起,仍不肯离开堤坝。寿光人不会忘记他,他的事迹被拍成了电影,片名就叫《王伯祥》。
说来神奇,卤水晒成了盐,盐碱地就变成了良田,成片成片的棉花在此生长起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地下又钻出了石油。白白的棉花,白白的盐坨,黑黑的石油,这里成了真正的宝地了。宝地上纵横交错的柏油路修起来,便捷的交通让人觉得这地方变小了。这一切,全靠修了防潮坝。
变了!这里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影子了。人来了,狐狸走了,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