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章 [2] 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3]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4]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5]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6]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7]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8]
[1]饮中八仙:即酒中八仙,指杜甫诗中提及的酷好饮酒的八个人。
[2]知章:贺知章,自号四明狂客,证圣进士,官至秘书监。后还乡为道士。好饮酒,与李白友善。相传“阮咸尝醉,骑马倾欹,人曰:‘老子如乘船游波浪中’。”杜甫乃活用此典。
[3]汝阳:汝阳王,唐玄宗的侄子李琎。朝天:朝见天子。麴车:酒车。移封:改换封地。酒泉:地名。在今甘肃省酒泉县城东的泉湖公园中。相传酒泉县“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名酒泉”。
[4]左相:李适之。据载,李适之于天宝元年(742 年),代牛仙客为左丞相,雅好宾客,夜则燕赏,饮酒日费万钱。后为李林甫排挤。罢相后,在家与亲友会饮,不免牢骚,赋诗道:“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兴:语气词,不为义。长鲸:大鲸。百川:江河湖泽的总称。衔杯:口含酒杯,多指饮酒。乐圣:谓嗜酒。避贤:犹让贤。
[5]宗之:崔宗之。据载,崔宗之为当时名士,倜傥洒脱,少年英俊。少年:古称青年男子。举觞:举杯饮酒。皎:高洁貌。玉树:天上的仙树;神话传说中用珍宝做的树;美丽的树。临风:迎风;当风。
[6]苏晋:据载,苏晋亦当时名士,他一面耽禅,长期斋戒,一面又嗜饮,经常醉酒,处于“斋”与“醉”的矛盾中,但往往是“酒”战胜“佛”,所以他只好“醉中爱逃禅”了。长斋:长期素食。绣佛:用彩色丝线绣成的佛像。逃禅:逃出禅戒。
[7] 张旭:据载,张旭“善草书,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当时人称“草圣”。草圣:对在草书艺术上有卓越成就的人的美称。王公:帝王和诸侯;受封为王为公者;达官贵人。云烟:喻指挥洒自如的墨迹。
[8]焦遂:据载,袁郊在《甘泽谣》中称焦遂为布衣,可见他是个平民。卓然:卓越貌。筵:席位。
贺知章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像坐船,醉眼蒙眬掉落井里在水底睡眠。
汝阳王饮酒三斗才上朝见天颜,路上遇见酒车口流涎,恨不得封地改移在酒泉。
左丞相一天花费上万钱,豪饮如鲸扯起江河灌,口含酒杯说道我让贤。
崔宗之潇洒英俊一青年,举杯畅饮仰面眼瞅天,宛然玉树迎风展。
苏晋吃斋在神佛前,无奈嗜酒破戒容易持戒难。
李白饮酒一斗作诗上百篇,长安街头酒肆睡安然,君王召见敢怠慢,回答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大名传久远,不拘形迹无视王公在跟前,笔走龙蛇云烟缭绕气象万千。
焦遂痛饮五斗方显超迈不一般,口若悬河语高义深四座皆惊叹。
《饮中八仙歌》是一首柏梁体诗歌。相传,汉武帝在柏梁台上与群臣共赋七言诗,人各一句,每句用韵。后人谓此体为柏梁体。一向秉持用后来的说法曰“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杜甫,于此作取浪漫主义的手法,以极其夸张和幽默的语言,生动描摹了当时八位嗜酒、豪放、旷达、飘逸的人物,予人以历久不磨的深刻印象。论者或谓该诗在古典诗歌创作中别开生面,艺术上具有独创性,并且评曰“创格”。不知所创之格何指。
在我看来,该诗简直就是一则不可多得的酒广告,值得所有酒的生产者和销售者深致谢忱。不过,该诗的负面影响很大,似乎值得一说。
如众所知,在国人,或至少是诸多国人心目当中,人的酒量乃越大越好,誉为“海量”,陪人饮酒则喝得越多越好,动辄以“一醉方休”为辞,所谓“够朋友”。更有甚者,视“酒平等于水平”。以致有些场合上,有的量大能喝者顾盼自雄,呈不可一世之概,量小饮少者自惭低能,显委顿之状。于是,劝呀,激呀,逼呀,吵吵嚷嚷,絮絮叨叨,荒腔走板,丑态百出。不知道此种陋习起于何时,但肯定同诸多文学作品,尤其是同杜甫这首《饮中八仙歌》中的渲染有关。
按照杜甫的渲染,“饮中八仙”的共同特点是嗜酒,而且其一是酒量大,多人论斗;其二是喝劲足,所谓“饮如长鲸吸百川”;其三是酒后格外狂放不羁,乃至于本事奇大,文思泉涌,书艺神化,所谓“皎如玉树迎风前”“眼花落井水底眠”“李白一斗诗百篇”“挥毫落纸如云烟”。凡此种种,除足堪凭信者所占成分太少之外,有的人的形象明显并不雅观。然而,诗圣杜甫,名高言重。经过一班宁可信其真的人的导向,上述认识误区和陋习,就逐渐形成了。假如当初杜甫想到他的这首诗歌会有此种影响,相信他十有八九是不会去写或不去这样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