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君平,本名为庄遵,君平为其字。《汉书》中因避汉明帝刘庄之讳,故改为严。西汉末年(公元前86年—公元10年),蜀郡邛州(今四川省邛崃市)人,为著名的思想家、易学家。他终生不曾出仕,隐居于巴蜀井中(今巴蜀市君平街),讲学于郫县(今巴蜀市郫都区)平乐山。他终年91岁,亦葬于平乐山中。关于其人其事,史书中有零星的一些记载。《汉书·王贡两龚鲍传》有:
昔武王伐纣,迁九鼎于雒邑,伯夷、叔齐薄之,饿(死)于首阳,不食其禄,周犹称盛德焉。然孔子贤此二人,以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也。而孟子亦云:“闻伯夷之风者,贪夫廉,懦夫有立志奋乎百世之上,(行乎)百世之下莫不兴起,非贤人而能若是乎!”
汉兴有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此四人者,当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自高祖闻而召之,不至。其后吕后用留侯计,使皇太子卑辞束帛致礼,安车迎而致之。四人既至,从太子见,高祖客而敬焉,太子得以为重,遂用自安。语在《留侯传》。
其后谷口郑子真,蜀有严君平,皆修身自保,非其服弗服,非其食弗食。成帝时,元舅大将军王风以礼聘子真,子真遂不诎而终。君平卜筮于巴蜀市,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恶非正之间,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吾言者,已过半矣。”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博览亡不通,依老子、严周之指著书十余万言。扬雄少时从游学,以而仕京师显名,数为朝廷在位贤者称君平德。
这段文字,书写了自殷周以来至西汉时期,一些隐士的情况。并且通过与儒生的对比,总结了一些隐士在社会中“激贪厉俗”与“礼进退让”的作用。由此大概可以看出,严君平活动的时间主要是在汉成帝的时期,以卜筮为业,修身以自保是其重要的处事原则,对日常生活起居也有着非常严格的规范。同时,严君平还教授人以《老子》,能够博古通今旁征博引,并以忠孝等儒家标准教人,还曾有著书十万余言。其德行潜移默化,在蜀地有移风易俗之功,并受到“蜀人爱敬”。除《汉书》之外,《高士传》《三国志》《华阳国志》亦有相应的记载与评述。
《高士传》除了截取《汉书》中所载严君平的部分事迹以外,亦有其与罗冲的交谈。蜀国有人问严君平为何不出仕当官,严君平认为其钱财已经非常富足了,故而不出仕。而且名和利对他来说,是一种束缚,而非是一种长养。这也体现了严君平素有的隐士之风,其不屈于仕宦之生活,亦不艳羡于家财万贯。其不出仕之缘由,乃非其所志所长;不做商贾的原因,乃是非其所愿所益;阐发老子,接引后学才是其所求。
民国以前,在其他的记载之中,对于严君平的记载并无太多引用与增述。直到20世纪以来,蒙文通先生在《巴蜀古史论述》中有对严君平的评述,“西汉一代,司马相如、王褒长于辞赋,严君平、李宏、扬子云是道家,子云同时也长于辞赋” ,其论点大致与《华阳国志》《魏书》相同。并进一步指出严君平的思想是“辞赋、黄老、阴阳、术数合为一家” ,蜀地文化深受其影响。又据现代学者何介福所考据,今巴蜀市之君平街即是其隐居之地,童家桥又有“汉隐士严君平墓” 。学者袁庭栋认为在巴蜀学术史中,汉代最重要之人物应首推严君平。
其弟子扬雄更是对他赞誉有加,认为他为人清洁,可以说是巴蜀之贤达,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其操守,扬雄对于严君平的赞颂之情,溢于言表。认为其师才智过人,知是非故可明哲保身,通达圣道故可明德昭昭。他借汤丕、文王、孔子、许由等人来烘托严君平,认为严君平是可媲美以上诸位圣贤的真君子。在《方言》中,亦有对其师的赞美:
常闻先代鞘轩之使,奏籍之书,皆藏于周秦之室。及其破也,遗弃无见之者。独蜀人严君平、临邛林闾翁孩者,深好训诂,犹见鞘轩之使所奏言。翁孺与雄外家牵连之亲,又君平过误有以私遇,少而与雄也。君平财有千言耳,翁孺梗概之法略有。
从以上所有的评价中,我们不难看出,严君平是一个西汉末年非常有德行的隐者,亦是为后世儒道所效仿的对象。
严君平流传于世的主要著作,即是《老子指归》,有别于其他注疏《老子》的写法,其书主要以阐发义理为主。 我们探讨严君平的思想,可以通过《老子指归》来窥其端倪。《老子指归》中对《老子》思想的继承,主要体现在对道论、人生观与政治观三个方面。其思想对扬雄有直接的影响作用,亦为魏晋玄学之先河,进一步影响了巴蜀地区的重玄学发展。
杜光庭称严君平是以“虚玄”为宗来解读《老子》,明代刘凤指出“其为旨与老氏无间,故因其篇章以发归趣” 。总而言之,严君平的思想,并非是对于老子思想的片面化解读和继承,而是对其中思想的整体全面的继承与弘扬,可以说与老子之思想一脉相承。
老子所言的“道”有多层含义。首先,老子之“道”有本体论的意味。道是宇宙的本体,是独立于具体事物而存在的,不生不灭,永恒的存在。其次,老子之“道”具有生成论的意味。道是万世万物的本根,从道而化生“一”,“一”即是宇宙处于混沌未分时候的状态。“一”生“二”,即是由混沌之体而化生为“阴阳”二气的过程。“二”生“三”,即是说明“阴”与“阳”二气是相因而存在的,“三”可以说是二气流变的一个共同体。“三”生“万物”,即是“阴阳”二气这个统一体不断的运动,从而化生出万事万物。最后,老子之“道”亦是规律性的“道”,“道法自然”,万事万物都遵循着道的规律,这个最高原则即是“自然”。“反者道之动” 亦是一种规律,宇宙间的一切事物在发展过程中,莫不遵循着一些规律,这即是事物总是向着它相反的方向去运动。
严君平对于老子之道进行了进一步的继承与发挥,也体现在多个层面。首先,对于老子本体性的“道”而言,严君平赋予了“道”更深层次的内涵,对“道”形容为“无”与“虚”。同时,严君平还承认了道的本体性的地位,并提出:“天地所由,物类所以,道为之元,德为之始,神明为宗,太和为祖。” 不同的事物都把“道”作为其依据。他认为道体是“虚无”的,而世间之外物确是有形体的存在。道是自然化生万物,并不对万物运行的方式加以干扰,正因为如此,道才可以长久的存在。“虚无”可以说是对于作为本质之道的一种存在状态的描述,这种状态不是与“有”相对的。而是说道作为世界万物的本质来说,是区别于其他物质的存在,而且是无形无相的,不可以用感官去感知的。
其次,对于老子之宇宙论中“一”“二”“三”的具体含义,严君平阐释以“德”“神明”“太和”的含义,并以气化论的思想解释道生万物的过程:
道德变化,陶冶元首,禀授性命乎太虚之域、玄冥之中,而万物混沌始焉。神明交,清浊分,太和行乎荡荡之野、纤妙之中,而万物生焉。天圆地方,人纵兽横,草木种根,鱼沉鸟翔,物以族别,类以群分,尊卑定矣,而吉凶生焉。
所有事物的生化与发展都是有一定的次序的,宇宙的生化就是一种气化的过程,物与物之间是相互连通的。“道德”可以说是由阴与阳未分之时的混沌之气,随着宇宙的气化过程,而成阴阳二气,阴阳二气在交互流变的过程中,又形成了“清”“浊”“和”三种气,在三种气的交互作用下,最终形成了天地万物。
最后,对于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严君平则进一步指出“道性自然”的论点:
道高德大,深不可言,物不能富,爵不能尊,无为为物,无以物为,非有所迫而性常自然。无为自为于物,不为物而故为,理数必自如然,非有物使之然。
道有着“自然”与“无为”的特征,这些特征在其生化万物,承载万物的过程中一直存在。宇宙万物在生化与发展的过程中都是顺其自然的,“道”并没有人为的调整万物的生化过程。这样,虽然世界万物各有不同,却能够根据自身的特性去发展,其原因就在于道性的“自然”与“无为”。这里不难看出,严君平虽然没有直接提出“道性”的概念,但是已有“道性”的提法了。
严君平作为扬雄的老师,其思想对扬雄有着最为直接的影响。首先,在宇宙论上,严君平影响了扬雄的理论。扬雄同样认为天地生于混沌恍惚之中,“太易之始,太初之先,冯冯沈沈,奋搏无端” 。又有:
大潭思浑天,参摹而四分之,极于八十一。旁则摹九据,极之屯百二十九赞,亦自然么道也。故观《易》者,见其卦而名之;观《玄》者,数其画而定之。《玄》首四重者,非卦也,数也。其用自天元推一昼一夜阴阳数度律历之纪,九九大运,与天终始。故《玄》三方、九州、二部、八十一家、二百四十表、韦百二十九赞,分为兰乾日一二吉?
扬雄认为“玄”才是世界的核心,这显然是对严君平“虚无”之道的进一步改造。然后其生化的过程,从“玄”开始,然后“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这个过程显然也是对严君平宇宙生化过程的进一步改造。严君平把“神明”作为其宇宙生化过程的一个中间概念:
故神明所居,危者可安,死者可活也;神明所去,宁者可危,而壮者可煞也。阳气之所居,木可巷而草可结也;阳气之所去,气可凝而冰可折也。故神明阳气,生物之根也。
扬雄则在此基础之上,借用了“神明”的说法,并对其外延加以拓宽。严君平之“神明”可以说是“阳气”,而扬雄之“神明”则是阴阳二气的统合。
其次,严君平根据老子“反者道之动”的理念,认识到了事物向自己的对立面发展的规律。比如福与祸之间:
福生于祸,祸生于福,福之与祸,同营异域,俱亡俱存,异情同服,相随出入,同来异极,非有圣人,莫能独得。
有福则必然有祸,有祸则必然有福,福与祸相依而存,又朝着彼此的方向发展。故而对于我们来说,没有必要刻意去求福,这样的话就不会有祸端了。扬雄对于他的理念显然有所继承,并进一步发挥。扬雄认为,通过参究《易经》损益的道理,就可以知道《老子》中所讲的福祸之道。人的欢喜与忧虑可以说是共存的,又何况是吉与凶呢。物必有盛有衰,又何况是人事呢。如果一味地贪婪于富贵,离灭亡也就不远了。矛盾总是向着自己相反的方向发展着,又相互地转化着。而对于个人而言,能否取得成功,最终要的是时机,而且成功者与失败者之间又发生着相互的转化。扬雄还进一步指出,圣人只有在乱世的时候才能发挥其价值,而太平盛世的时候反而只能选择隐退。
综上所述,严君平不仅仅对老子之道进行了进一步的发挥,而且其对老子思想的阐发对扬雄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师徒二人对进一步开启魏晋玄学,乃至于巴蜀重玄学的大门,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从这一渊源来看,就巴蜀地区而论,严君平可以说是巴蜀重玄学之学术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