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初,刚刚移民美国的我,一脚踏入了青春期和文化冲击的双重语境,一面因为身份认同问题找不着北,一面在老师的引导下爱上了英美文学和创意写作。
有一天,我又独自走进旧金山那家名为“青苹果”的二手书店,在书架上赫然看到一本薄薄的英文诗集——《先知》。已经记不得翻到的是哪一篇,但我立即被它的内容击中了。语言的难易程度刚刚好,探讨的主题以散文诗的形式呈现,每一篇都直指激荡于灵魂中的事物。当时的欣喜至今记忆犹新,仿佛天启之光为青春期的孤独苦闷开了一片天,这本小书于是成为了当时的我追求真理和爱的启蒙书;多年来辗转搬家,它也一直保存在我的书架上。
对于当年那个踽踽独行的少女来说,有太多诗句是刻骨铭心的,比如:
如果你们爱了并且必须有欲望,就让这些成为你们的欲望吧:
融化成一条奔流的小溪,把歌声唱给黑夜。
了解太多的温柔所带来的痛苦。
让你们对爱的理解伤害自己;
心甘情愿地流血。
——《论爱》
“先知”的声音虽然仿佛来自天国,其真诚却令人动容:
这不是我今日脱掉的一身衣服,而是我亲手撕裂的一层皮。
这也不是我丢弃的一个念头,而是一颗因饥渴而甜蜜的心。
——《船的到来》
了解到《先知》作者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的生平轶事,是后来的事,但是对其背景和成就所知越多,我就越理解自己为何会有一见如故之感,为何受到强烈的感召。纪伯伦身为“艺术天才”、“黎巴嫩文坛骄子”、阿拉伯文学的主要奠基人,他的移民身份和成长经历,让我产生了很强的代入式向往。
纪伯伦1883年1月6日出生于黎巴嫩北部的山区小镇贝什里,因父亲涉嫌镇上的一宗欺诈案被捕,家被查抄。为了摆脱贫穷的境地,他的母亲卡米拉于1895年离开他的父亲,携子女四人移民美国。一家人定居在波士顿南郊的叙利亚移民聚居区奥利佛,靠卡米拉沿街兜售货品为生,一年后卡米拉开了一家小店。纪伯伦也进入奥利佛附近的移民学校奎西中学学习,他表现出的绘画天赋得到老师弗洛伦斯·皮尔斯的注意,在她的推荐下,他被介绍给波士顿先锋派艺术家、摄影师、出版商弗雷德·霍兰德·戴伊,得到戴伊的绘画指导和文学启蒙。1898年,纪伯伦回到黎巴嫩的贝鲁特学习阿拉伯语言文化,1901年游历欧洲,次年4月返回美国。他和女诗人约瑟芬·皮博迪交往密切,皮博迪昵称他为“先知”,这对短短15个月内连续经历妹妹、哥哥和母亲亡故的他来说,是难得的安慰。1904年,戴伊为纪伯伦举办了首次个人画展,在画展上纪伯伦结识了大他10岁的女校校长玛丽·哈斯凯尔,二人开始了持续一生的友谊和柏拉图式恋情。1905年,纪伯伦正式出版第一部散文作品《音乐短章》,1906年出版小说集《草原新娘》,开始在美国的阿拉伯移民中产生广泛影响。1908年到1910年,纪伯伦受玛丽资助,前往巴黎学习绘画。进入20世纪20年代后,纪伯伦主要以英文写作散文诗,进入他文学创作的巅峰期。1923年9月,他的不朽杰作《先知》出版,其中收录了他自己绘制的插画12幅。《先知》问世后一举成为超级畅销书,首版在两个月内即告售罄;在美国“大萧条”时期每年售出13000册;1944年售出60000册;到1957年,累计销售了100万册。纪伯伦原本计划写作一个“先知”三部曲,第二部《先知园》完成于1929年,但遗憾的是,最后一部《先知之死》直到他逝世也未能完成。1931年4月10日,纪伯伦病逝于纽约,遗体被运回祖国黎巴嫩,葬于贝什里圣徒谢尔基斯修道院。
少年随母亲移居海外,高中时期回国学习母国语言文化,随后游历欧洲,往返于美国和祖国之间求生求仁,最终叶落归根……相近的生活和心路历程,让我对纪伯伦所经历的苦闷和上下求索的执着感同身受,也让我认识到,无论是他向本民族文化传统的自觉回溯,还是他国际化的开放表达,都不应该仅仅被看作简单的个体选择,也必定含有在成长中解决自身问题、为自己带来安慰和启迪的意蕴。
纪伯伦令我心悦诚服地仰望的是,他真的能够像一个先知而非求索者那样说话,因为他真正触摸到了真理、信仰和精神的存在,这是他的天才之处。他的作品最终给出的不仅是智慧,也是他的信念和仁爱,一如他诗中所说:
思想是一只天空之鸟,关在语言的笼子里,它确实可以展开翅膀,但是不能飞翔。
——《论言谈》
我们这些漂泊者,总是在寻找更孤独的道路。
——《告别》
身为移民诗人、作家,纪伯伦与英美文学的审美传统和文化气质迥然有别,有多元文化背景,有东方的慧根(纪伯伦曾说:我受过孔子的教诲;听过梵天的哲理;也曾坐在菩提树下,伴随过佛祖释迦牟尼……),又用英文创作,这让他的艺术脱颖而出,拥有自己鲜明的面孔和标签。美国总统罗斯福曾这样称誉他:“你是从东方吹来的第一阵风暴,横扫了西方,但它带给我们海岸的全是鲜花。”而最终,在《先知》的结尾处,来接他的船向东方驶去,这是回溯,也是方向。
经典在每个时代都可以演绎出面貌一新的版本。尽管自冰心先生译介以来,我们已经有了不少《先知》的中文译本,但到了今天,还需要新的译本来表现和诠释,以呈现其非凡的艺术价值,“以更清晰的声音,更亲近你们思想的语言呈示自己”。初岸文学筹划出版诗画系列,我受邀重译《先知》,这是意外的荣幸。几十年后再次重温先知的教诲,也是对青春初遇的纪念。经过半生的兜转沉浮,再次开启这次翻译过程中的细读,我从文本中收获的感悟是全新的,也得以在2020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份,在社会激烈动荡和嘈杂的困局中,倾听先知的声音,带给我安宁、激情和自由:
让灵魂以理性引领你们激情的方向,这样你们的激情就得以经受住它自己每日的复活,宛若凤凰在自己的灰烬上涅槃一样。
……
……你们也应当在理性中休憩,在激情中行动。
——《论理性和激情》
我发现,诗人在一个世纪前沉思的系统化程度,在一百年后也毫不过时,而且我们经过天翻地覆革故鼎新的生活经验,并不能超出他思考的范畴,《先知》将“一切从生到死的事,都尽情告诉我们”,其内容的全面和丰富,使它成为了时代浪潮中的一块磐石,理应“传承给我们的子孙,他们再传承给他们的子孙,让它不至灭绝”。
《先知》中的哲思和格言一如既往地炫目,但深入阅读我们会发现,文本里充满了强烈的生命意识,那是有血有肉的人对于生命的痛彻感悟,对于新一代青年的当下生活仍然意义重大。比如关于施与的表述:“施与是为了生存,因为拒绝施与就要灭绝”;又比如关于喜悦和忧伤的表述,充满了辩证法的光辉:“你们的喜悦就是你们的忧伤揭下面具……只有那曾让你们忧伤的一切才会给你们带来喜悦……它们彼此不可分割”。还有它的抒情语言,清丽脱俗,绝无冗余。比如关于罪与罚的表述:“一片叶子不会独自变黄,除非它得到了整棵树的默许”,“正直之人对于恶人的行径并非无辜……他们一同站在太阳底下,就像黑线与白线交织在一起。黑线断了的时候,那织布者要察看整匹布,也要检查织机”。
新版的《先知》,还邀请到集诗人、乐手、画家于一身的洛兵师兄加入了插画创作。第一次看插画小样,让我惊喜有加。纪伯伦的诗情激发了洛兵的创造性,好像两个富有才情的灵魂相隔一个世纪的共舞,洋溢着神秘的感应力。这对于阅读来说当是一种非常新鲜的体验,我期待着新版《先知》成为一个经典的版本。
纪伯伦和美国的相遇,我们和纪伯伦的相遇,也许都是东西方相遇的历史进程中或大或小的一个隐喻。如今,东方复兴之梦又在中国以西方曾经取得成功的模式出现,且让我们在匆忙的劳作中接受和品味先知诗人的赐福:
我就站在你的身边,像你一样地活着。把眼睛闭上,目视你的内心,然后转过脸,我的身体与你同在。
——纪伯伦墓志铭
2020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