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机经销商拉特利夫又一次来到村里。这次他带来了一个旧八音盒和一捆崭新的齿耙。齿耙用工厂打包用的铁丝捆在一起,放在车上原来放缝纫机的地方。快到村口的时候,瓦尔纳那匹白色的老马出现在拉特利夫的视线里,白马被拴在那座荒废宅子附近的围栏上,三条腿踩着地面,头低着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白马主人瓦尔纳坐在面桶做的简易椅子上,他的身后是那座老法国人的宅子以及高高隆起的杂乱无章的草坪和花园。
“晚上好!威尔叔叔。”拉特利夫走上前,热情礼貌地和瓦尔纳打招呼,“我听说您和乔迪雇了一位新人!”瓦尔纳赭色眉毛往上一挑,看了拉特利夫一眼说:“这点儿消息传得可真够快的!”然后又问,“从昨天到今天你走了多少路?”
“七八英里。”拉特利夫说。
“哼!”瓦尔纳说,“我们雇店员是因为需要。”瓦尔纳说的是实话,他的店的确需要一个一大早过来开门,到了晚上锁门的人——给店门上锁不是为了防贼,而是为了防止野狗进到店里糟践东西。太阳落山后,法国人湾这个地方很少有人来,流浪汉、游手好闲的黑人什么的根本不敢在这地方停留,就连乔迪也很少出现在店里(瓦尔纳更是不去),有时一天也见不到他的人影儿。来买东西的顾客往往都是自己走进店里,找到要买的东西后把钱——他们对店里东西的价格比乔迪还清楚——放进一个雪茄盒子里。雪茄盒子被一个过去用来存放奶酪的圆圆的铁丝笼子罩在当中,这些东西——雪茄盒子、破旧的账单、被人手磨得光滑的硬币——看上去像是放在笼子里的诱饵。
“雇个店员也对,至少有个每天能够帮着打扫卫生的人,”拉特利夫说,“一旦发生火灾,保险公司会赔付店员的工资吗?”
瓦尔纳“哼”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往嘴上一抹,把已经被他嚼得像干草似的烟草吐在手里,扔到地上,然后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朝着围栏处的那扇小门走去。那门是瓦尔纳铁匠铺里的铁匠设计的,十分巧妙,开合原理和现代转门(虽然瓦尔纳和铁匠从来没有见过现代转门,可能连想都没想过)几乎没区别,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开这转门的方法不是往缝隙里塞硬币,而是拔出一个一头连着锁链的长钉子。老瓦尔纳拔起转门上的长钉子,打开门,走到围栏另一侧,用命令的口吻对拉特利夫说:“你骑上我的马!咱俩一块儿去趟店里,我来赶车。”
“您可以把您的马拴在我的马车后面,我和您坐在车上说话。”拉特利夫说。
“我叫你骑马你就骑马!”瓦尔纳说,“我怎么说你怎么做!我看你小子有时候聪明过了头!”
“我听您的,威尔叔叔。”拉特利夫说。他稳住马车,让瓦尔纳坐到车上,自己则下车上了瓦尔纳的马。一路上那匹白马总是跟不上马车的趟儿,坐在车上的瓦尔纳眼睛看着前方,微微侧着脑袋说:“这么说这个纵火犯——”
“这事从来没被证明过。”拉特利夫立刻纠正他道,“当然了,这也是问题。如果你把一个有杀人前科的谋杀犯和一个没有前科的嫌犯放在一个人面前,让他决定谁是这一案件的谋杀犯,他多半会选前者。因为人都是先入为主的。所以说您最好心里有数,这样才能有备无患。”
“这么说他是被误会的?那你说说,这个人到底咋样?”
“不好说,”拉特利夫说,“关于他的一些事情,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因为我已经有八年没见过他了。除了弗莱姆,他还有一个儿子,比弗莱姆小,现在应该也有十一二岁了,不过那孩子好像丢了。”
“既然这些年你一直没他的消息,那你说说八年前的他是什么样的。”
“这没问题。”拉特利夫说。一股微风经过,挟带起马蹄扬起的尘土,把它们带到路边沟渠里开着花的毛叶泽兰和苦烟的叶子上。“八年没见过他了,那时候他应该十五岁,住在我们家旁边。他是新来的人家,在我们那儿也就住了两年。他和我父亲都租安斯·霍兰德老头的地种。我知道他当时一直想重新做回贩马的老本行,可是因为没有做成,只能老老实实地靠种地生活,说实话,我是真真儿地知道他为什么做不回贩马生意的。说老实话,他根儿上不是坏人,就算他现在变坏了,也是被逼的。”
“变坏?”瓦尔纳冷冷地吐了口唾沫,声音里多了一层傲慢,“乔迪昨天晚上回家很晚,我一见他脸上的神情就知道这小子碰到事情了。他小时候每次做坏事,还没等我问他,他自己就先交代了,因为他知道第二天我肯定会知道,与其那样还不如早早告诉我!‘我新雇了个店员。’他说。我说:‘雇店员?你是嫌三姆星期天过去给你擦鞋伺候得不够吗?’他想给我解释,可是没说几句突然气急败坏起来,嚷道:‘我必须这么做!我必须雇他!我必须这么做!’后来他没吃晚饭就去了卧室。我也没再搭理他,谁管他睡得着睡不着呢!今天早晨我看他态度好了些,至少比昨天晚上好了很多。‘他有用,’他说,‘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说:‘不给人家工钱是违法的!如果你非得雇他,还不如提前把家拆了,这样至少还能卖两根木头,省得被烧个精光!’他定神看了我一会儿,好像他早就知道我会这么说,他只是在等我说完然后把他昨天晚上想好的话拿出来反击我。‘就拿阿比那个人来说,’他说,‘他是那种和谁都走得不近做事只想自己的人。虽然这种人只想自己,但是别人也能从他身上赚到钱,也就是说,如果我雇了他儿子,给他儿子发薪水,那我们目标就一致了。谁开商店不是为了赚钱?这点您比我清楚——而且,有人帮你打理生意,你自己不用操太多心就能赚到钱,为什么不做?和一个和谁都走得不近的家伙打交道——’”
“他怎么不说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也很‘危险’呢?”拉特利夫说。
“说得对!”瓦尔纳说,“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拉特利夫没有直接回答老瓦尔纳的问题,反问道:“那间商店您说了算,对吗?”没等老瓦尔纳回答,他又说道,“算了,问这个干啥?乔迪雇的是弗莱姆,不是阿比,只要弗莱姆在乔迪的店里工作,阿比就不会——”
“你和我说话少绕来绕去!”瓦尔纳说,“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您真的想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
“难道这半天我是在和你闲扯吗?”
“我和您想的一样。”拉特利夫说,“我只知道这村子里只有两个人和那家人打交道吃不了亏,我还知道其中一个人是瓦尔纳,不过不是乔迪·瓦尔纳。”
“那另一个呢?”瓦尔纳说。
拉特利夫笑了,说:“那个人嘛,现在还不知道。”
法国人湾总共有三十几户人家。除了隶属于瓦尔纳家的商店、轧花机房、半机械磨坊以及铁匠铺(已经租给一位真正的铁匠)外,村子里还有学校、教堂。村子不大,每当教堂敲钟或者学校打铃时,家家户户都听得见。村子还有一间马房,马房旁边有一座院子和一个很大的围场,院子里种着几棵大树,地面几乎看不到草皮。一幢两层楼的木质结构(一半木头一半刨花板)大屋坐落在院子中央,屋子占地面积很大,稀稀落落地往四面延展出去,屋子外墙没有刷油漆,屋前的一棵大树上钉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住店”两个大字,这就是小约翰酒店,在这一地区行走的推销员、牲口贩子常常在这里吃饭歇脚。酒店的大阳台上常年摆放着一排椅子。吃过晚饭后,拉特利夫安顿好自己的车马,来到阳台上找人聊天。阳台上已经站着三五个人,他们是住在小约翰酒店附近的村民,晚上溜达着到这里找人聊天。这些人经常过来,但是今天晚上似乎和往常不大一样,太阳还没落山,酒店阳台上已经站着几个人了。他们盯着商店(商店没有电灯,门口一团漆黑)的方向,脸上露出一副私刑结束后围观人群盯着那残留的一点灰烬时的表情,以及男女跳窗私奔后,附近的人聚集在梯子下面看热闹时的眼神。只是因为商店里突然多了一个雇来的白人店员(这家伙走起路来看着还算利索,算账也行,即便是算错账,也是多往他那边算而不是少算),这事儿对村民们来说就像谁家厨房里哪天突然多了一个雇来做饭的白人妇女一样,是他们以前从没听说过的。
“嗯,”一个人开口道,“虽说我对瓦尔纳雇来的家伙并不了解,但都说虎父无犬子,如果当爹的动不动为一点小事烧人家的马棚,那当儿子的难说不会——”
“阿比那老头也不是天生就坏,他只是后来变坏了。”拉特利夫说。
夜色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几个人不再说话,或坐或蹲看着对面,除了西北边的天空还残留着夕阳抛出的最后一抹浅绿色荧光外,四周已经黑了。空气中传来夜鹰的叫声,大路对面的树梢丛中出现了萤火虫发出的零零星星的微光。
“他是怎么变坏的?”一个人犹犹豫豫地问。
“怎么变坏的?就那么变坏的呗!”拉特利夫慢条斯理地说,“战争期间人们不是做那种生意嘛!那时候他从不惹事,也不帮任何一方,只是一门心思地赚钱——那时候也没听说过贩马还能成为政治犯——后来来了个人,穷得连一匹马都没有,却敢用枪打他,子弹正好打在他的要害部位,从此他就变了,变得不近人情。后来他和萨托里斯上校的丈母娘罗莎·米拉德小姐合伙做贩卖骡子和马的生意,他讲信用、注重名誉,也不害人,可是后来因为他的原因,米拉德小姐被一个自称格拉姆拜少校的人开枪打死,为了给外婆复仇,罗莎·米拉德小姐的外孙,萨托里斯上校的儿子巴亚德·萨托里斯和一个叫林格的黑人孩子,还有巴克·麦卡斯林大叔,找到逃到森林里的阿比,把他绑在一棵树上,听说是用两根缰绳合成一股绑的他,还有人说他们在缰绳里塞了一根烧红的铁条。这都是后来听人说的,不管怎么说,他失去了萨托里斯家族对他的信任。后来他在山里躲了一阵子,直到萨托里斯上校忙着照料铁路生意顾不上找他,他才从山里出来。那时候他很不顺利,但他还想着再干回贩马生意,可是又被帕特·斯坦普耍了,从此彻底翻不了身了,人也变得不近情理起来。”
“他居然敢去骗斯坦普?还没被骗得倾家荡产?”一个人插嘴道。他这么问不奇怪,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帕特·斯坦普是个传奇人物,不仅在法国人湾这一带远近闻名,在整个密西西比北部以及西田纳西州也大名鼎鼎——那是一个腆着肚子的壮硕男人,常年戴一顶价格不菲的浅色斯坦森牌牛仔帽,看人时眼睛里寒光闪闪,像新磨出来的斧子刃。他带着露营装备赶着马车在这一带到处走,他和外人赌马,赌注也是马,就像人们用手里的纸牌赢对手的纸牌一样,他用这种方式挣钱,同时体会打败本事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的乐趣。他有一个黑人伙计,帮着他一起干这赌马的营生。那人曾经做过马夫,手艺精湛得堪比搞艺术的雕塑家,你给他一匹活马,让他牵进屋子里,不管屋大屋小,只要里面是空的,门是关着的,他随手一弄,就像玩魔术似的,那匹马就可以变得连它亲妈都认不出来,更别说打算买下它的主人。斯坦普和他的黑人马夫有着惊人的默契,就像两个人共用一个聪明的脑袋,这个聪明的脑袋可以在两个地方同时发挥作用,指挥两双手乃至每一根手指。
“其实他也没吃多少亏。”拉特利夫说,“没被骗多少,被骗惨的其实是他老婆。虽然他老婆不这么想,她一心想把自己的脱脂器拿回来,什么都顾不上了,最后用一匹马和一头牛换回来一台脱脂器。”
没有人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问拉特利夫话的人问:“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当时也在场,看到了事情的经过?”
“是的,”拉特利夫说,“阿比去镇子上买脱脂器那天是我跟着他一起去的,我们两家当时住得不远,隔着也就一英里的距离,我爸爸和阿比是安斯·霍兰德老头的佃农,两个人都租他的地种。阿比喜欢马,一看见马就像丢了魂儿似的,我也是,所以常常去找他,两个人一起去他家马棚看马。那时候他刚刚和第一任老婆结婚,脾气也没有现在这么糟糕。他老婆娘家是杰弗生镇上的人,据说两个人没结婚前,有一天女孩儿的爸爸赶着马车(车上除了几件家具,还坐着他闺女)来找阿比,告诉阿比说如果他再敢过怀特里夫桥,他就开枪打死他,说完老头丢下闺女和家具,扬长而去。我那时候才八岁,他们两个人还没生孩子。我每天一大早就去阿比家找他,然后和他一起来到他家围场附近坐着,总有几个住在附近的邻居从围栏那边过来,当他们看到阿比从比斯利老头那儿换回来的那匹马时,总要问几句,什么这马几岁了?阿比给了比斯利多少钱?还问阿比他是不是用从安斯老头那里捡来的铁丝或者人家扔了不用的农具换回的那匹马,阿比只是敷衍几句,并不告诉他们实话。阿比从比斯利那儿换回那匹马的当天,他老婆就在埋怨,说他是傻子,还说做马贩子就是死路一条!阿比把那匹马赶进围场,来到屋檐底下坐下,脱下鞋子晾着,等着吃晚饭。他老婆气哼哼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平底锅一个劲儿地朝阿比挥舞着,边挥舞边骂阿比是个傻子。阿比说:‘好了温妮!好了温妮!你知道我喜欢马,我想做贩马的生意,你在这里骂来骂去有什么用呢!你有骂我的时间还不如祷告上帝,让他赐给我智慧和一双看得出好马驽马的眼睛。’
“他老婆骂他不是因为马,阿比和比斯利换回来的那匹马虽然不咋地,但是这笔买卖他没吃亏,因为这匹马不过是他用一个破犁架和一盘磨高粱的旧石磨换来的,就连他老婆也承认阿比这个买卖没吃亏,可是她还是说谁会和阿比换一匹病马;她埋怨阿比也不是因为阿比瞒着她换回来这匹马(阿比是偷偷换的,去找比斯利老头换马的那天,他趁着老婆在屋里做饭的工夫一早在车上放好了犁架和那盘磨高粱的石磨,他老婆以为他去地里耕地了)。现在想起来,她之所以埋怨个没完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阿比做不了这个营生!而且,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匹马也不是什么吉祥之物,它最初的主人是帕特·斯坦普,几经倒手最后到了比斯利手中,现在阿比光是碰了碰那匹马就想重新做回贩马的生意,所以那匹马确实不是什么吉祥之物。不过我想阿比可不这么认为,他也许一直认为自己是霍兰德农场以及这一地区最牛的马贩子——反正他知道最牛的马贩子帕特·斯坦普不会找上门来戳他的牛皮。那段时间我常和阿比在他家屋檐底下坐着(为了不让太阳晒到,偶尔换个地方坐),看着躺在地里孤零零的犁铧,等着他老婆做好饭叫我们。我看得出来,阿比对自己重新做回贩马这一行充满了憧憬,即便他老婆站在屋里靠窗户的地方说:‘马贩子?!只知道坐在那儿对着一群游手好闲的人吹牛!自己地里的野草和牵牛花都长疯了还在吹牛!每次去地里给他送饭都害怕踩到蛇!’他也会和自己说:‘这马现在是我的了,我敢在上帝面前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灰马!’
“那件事就像命运早已安排好似的,我是说,阿比用他老婆攒下的买脱脂器的钱买一匹马这件事就像是上帝安排他这么做的。在这里我插一句,我觉得上帝选择阿比去做这件事情是因为阿比是个勤快人,所以才选他去完成这桩交易。准备去买脱脂器的那天早晨,阿比根本没有考虑骑他刚从比斯利那里买的那匹马去,因为从法国人湾到杰弗生镇要二十八英里,比斯利那匹马当天肯定赶不回来。他原本打算去安斯老头那里借匹骡子,和自己的那匹骡子一起赶着去杰弗生镇,买完脱脂器后当天赶回来。可是阿比老婆听了后立刻嘲笑阿比买回来的不是马,而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还说他最好带上那匹马,到了镇子上可以问问马房肯不肯买下来放在店前当个摆设。所以其实是阿比老婆逼阿比赶着比斯利那匹马去的镇子,然后才发生了后面那些事。那天早晨,我和阿比给大车套上他从比斯利老头那儿换回来的那匹马和阿比自家的那匹骡子出发了。出发的前三天我们没少给那匹马喂草料,好让它养足精神上路,而且它也确实看着比我们刚把它接到家那天要精神。但就是这样它看着还是不算太强壮,阿比说那是因为让骡子给比的,他说如果单把马或者骡子拿出来,两个看着都没问题,但是牲口不能和牲口站在一起,因为一对比看着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如果能想个办法把骡子和马车固定就好了,这样表面上看是一匹马和一匹骡子一起拉车,但其实都是骡子在拉,马只是个摆设。’那时候他对他自己的牲口还算爱惜,为了让这匹马看上去好看些,看起来不那么瘦骨嶙峋,阿比还在玉米饲料里放了点盐,马吃多了盐就会多喝水,水喝多了就会把肚皮撑起来,这样把大车套在它身上时绳子就不会太磨它的肋巴骨。即便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我们还是怀疑这匹马能否撑到杰弗生镇,更别说指着它再从杰弗生镇走回来,何况这一路还要过小溪、钻树林!可是担心归担心,我们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就这样,那天一大早,阿比穿着他那件只有礼拜天才会穿的衣服(每次出门他都穿这件衣服,衣服本来是萨托里斯上校的,后来罗莎·米拉德小姐给了阿比,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贴身口袋里揣着他老婆攒了四年才攒起来的二十四块六毛八分美金,赶着马车,带着我上路了。
“说实话出门时我们压根儿没想把这匹马卖掉,光是怎么样能让这匹马安全到达镇子已经够让人操心的了!我们两个人谁都不知道当天晚上能不能赶回来,我们甚至做好了回来的时候和骡子一起拉车的准备!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出发了,一大早我和阿比把马和骡子牵出来,套上大车后直奔杰弗生镇。要知道我们走的都是很陡的斜坡,斜得往路面上倒点水都能自动流下来,所以一路上我们很小心,只盼望着安安全全到达杰弗生镇,可是那是七月中旬,天气太热了!那马走到距离怀特里夫桥大约一英里的地方突然步子迈得越来越沉,几乎是一半走一半架着,阿比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又走了没多远,这匹牲口突然浑身大汗淋漓,不一会儿,像被火钩子戳了一下似的,马脑袋猛地往上一甩,身体缩在车辕里,再也不肯往前走一步!整个马车的重量都落到了骡子身上!本来阿比打算走那条小路,不走怀特里夫商店门前的那条路,可是一瞅马成了这副德行,只好决定翻过眼前的山坡去怀特里夫商店歇歇脚再走。等我们到达怀特里夫商店时,那匹马已经累得不像样了!一双眼睛向上翻着,看上去像一对白色织袜蛋!乱糟糟的野草似的马鬃和马尾巴仿佛着了火一样,身上的颜色发红发棕,都成这样了,但是你还是看不到它的肋骨!真的!撒谎我是小狗!那马当时就是一副惨样!到怀特里夫商店后,阿比坐在马车上,摆出一副平时坐在他家篱笆上和邻居介绍这马的模样,一脸骄傲地告诉屋檐底下站着的那几个人(其中就有休·米切尔)说自己这匹马是从肯塔基州买来的(可能他也知道反正自己现在吹个牛,帕特·斯坦普也不会找上来),可是休·米切尔不买账,他对阿比说:‘我只想知道你这匹马怎么了,是不是肯塔基州离这里太远了才把它累成这样?!据我所知,这匹马最初的主人是帕特·斯坦普,五年前赫曼·舒特用一匹骡子和一辆马车从帕特·斯坦普手里换走了这匹马,去年夏天比斯利·坎普付给赫曼·舒特八美金买下了这匹马。你从比斯利·坎普手里买回这匹马花了多少钱?五十美分?’
“直到那时阿比才知道他的这匹马原本是帕特·斯坦普的。这个消息显然刺激了阿比,激起了他去诈帕特·斯坦普的斗志,一心想把这匹马卖给帕特·斯坦普。而他之所以想这么做不是因为他觉得这匹马(马是他用一个破犁架外加一盘磨换来的,那盘磨基本可以不算在换马的成本里面,因为那是安斯老头不要了才给他的一盘旧磨)不值钱,即使被帕特·斯坦普骗了也损失不了什么!而是因为他听说比斯利是用八美金买的这匹马!也不是因为他认为赫曼·舒特卖得太贵,要了比斯利·坎普八美金,不是的,因为赫曼·舒特当时是用一匹骡子和一辆马车换回来的这匹马,也有成本,所以卖八美金不贵,而且即便赫曼·舒特要了比斯利八美金,这八美金是留在了约克纳帕塔法县,因为赫曼·舒特是这里的人,比斯利·坎普也是这里的人。他气不过是因为他早就听说这种用现金换牲口的交易是帕特·斯坦普来约克纳帕塔法县之后才开始有的,在阿比看来,如果一个马贩子只玩用牲口换牲口的游戏,即便他再搞鬼,那是他的本事,魔鬼愿意保佑他,谁都没办法;但是如果他收的是现金,那就是他的不对了。这种做法就像一个强盗闯进你家里,一阵翻箱倒柜,把你家翻得乱七八糟,然后拍拍屁股大摇大摆地走了,这种事更让人生气!所以阿比绝对不是要把这匹从比斯利那里换回来的马重新换回给帕特·斯坦普,而是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要从帕特·斯坦普手里赚来八美金。说来也巧,就好像命运安排好了似的,帕特·斯坦普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我们去给阿比老婆买脱脂器这天来到了杰弗生镇!而且就驻扎在去杰弗生镇的那条马路边上!听到消息的阿比突然改了主意,他决定去找帕特·斯坦普。他摸着口袋里老婆交给他的买脱脂器的二十四美金六十八美分,决定要替约克纳帕塔法县贩马人报仇!让帕特·斯坦普看看约克纳帕塔法县马贩子的本事!
“我不记得那天我们是怎么知道帕特·斯坦普来杰弗生镇这个事情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我们在怀特里夫的商店门口休息时听说的,也许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的,不管怎么说,为了那八美金,我们决定去找帕特·斯坦普。因为这八美金,路上我们走得要多辛苦有多辛苦!为了给这两匹牲口省点力气(拉车的任务几乎都落到了骡子身上),走上坡路时阿比和我就从车上下来。阿比边走边没好气地骂,他骂帕特·斯坦普,骂赫曼·舒特,骂比斯利·坎普,骂休·米切尔;遇到下坡路时,害怕那匹骡子走不了那么快,一旦马车沿着马轭滑脱,就会出现两匹牲口背向而驰,像是一双配反了的袜子的状况。阿比找来一根粗一点的树枝,用它当棍子扳住马车的刹车,以防出现马车滑脱的状况。他一边扳着刹车一边把刚才骂的那几个人又骂了个遍。等我们好不容易到了那座叫三英里的小桥边,阿比把马车赶到路边的树林里,把骡子从马车上卸下来,然后交给我二十五美分,嘱咐我骑着骡子去杰弗生镇买十美分的硝石、五美分的柏油,再用剩下的钱买一个十号鱼钩,然后抓紧时间赶回来。
“就这样,我们没有直接去杰弗生镇,而是拐下大路去了帕特·斯坦普的宿营地。一路上那匹马几乎是被马车拖着来到帕特·斯坦普的营地的,到达营地时它已经嘴吐白沫,眼睛里满满透着杀气,和阿比眼睛里的神色差不多。到达营地前,阿比把买来的硝石揉进那匹马的牙床和胸部几处被铁丝划破的伤口里,然后在伤口外面涂了厚厚一层柏油,又小心地把买来的十号鱼钩戳进马的皮肤底下,鱼钩的另一端连着缰绳,只要稍稍紧紧缰绳,鱼钩就能戳着马。做完这些,我们直奔帕特·斯坦普歇脚的营地。中午的时候我们找到了他们,大车冲进去时,第一个从帐篷里出来的是那个和帕特·斯坦普合伙卖马的黑人,他一把抓住我们的马的笼头,好像生怕我们的大车撞坏他们的帐篷似的。接着,脑袋上斜扣着一顶奶油色斯坦森毡帽的帕特·斯坦普也从帐篷里出来了,毡帽几乎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从帽子底下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像是新打的犁铧齿尖,里面寒光闪闪。他用两个拇指扣在腰带上,对阿比说:‘看上去你这匹马脾气不太好。’
“‘没错,’阿比说,‘所以我才想把它卖了,随便给我点什么都行,我们现在只想安安全全地到家。’阿比这么做是对的。直截了当告诉帕特·斯坦普自己是来和他做生意的比等着帕特·斯坦普主动提出来要聪明得多!阿比想的是,既然帕特·斯坦普已经有五年没有见过这匹马了,那他肯定认不出这匹马!这和一个强盗不会认出五年前在自己胸前挂了一小会儿的廉价怀表一个道理!他也不是想结结实实地大赚帕特·斯坦普一笔,他想的是只要能从帕特·斯坦普手里拿回相当于八美金的东西就足够了,对他来说,这可不仅仅是八美金那么简单,而是代表着约克纳帕塔法县所有马贩子的声誉和骄傲!他大老远地跑过来,绞尽脑汁想把那匹马卖给帕特·斯坦普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荣誉!我相信他直截了当告诉帕特·斯坦普自己是来卖马的做法成功了,而且,到现在为止我还相信阿比给那匹马做的手脚蒙骗了帕特·斯坦普:他没有认出阿比牵到他面前的这匹马是自己五年前卖给赫曼·舒特的那匹马,而他之所以提出用两匹牲口换阿比的两匹牲口是因为用那两头骡子骗人是他一贯的伎俩。很快,黑人牵出两头骡子,帕特·斯坦普站在旁边,拇指还是扣在腰带上,嘴里嚼着烟草看着阿比。阿比当时看上去很绝望,他肯定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事情远没有他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现在他要么两眼一闭孤注一掷地继续骗下去,要么乖乖认输,趁着自己那匹被扎了根鱼钩的马躺倒之前打道回府。帕特·斯坦普的做法让人见识了他的高明之处,如果他一开始就让阿比知道这是个不值得的交易,那阿比也许就不干了,可是没有,他的做法像是一个一流的强盗对付另一个一流强盗,当对方问他把保险箱藏在哪儿的时候,他做的只是直截了当地拒绝。
“‘我那头骡子挺好,我不想卖掉它。’阿比说,‘我只想卖掉自己这匹马,我用这匹马和你换头骡子怎么样?’
“‘谁会想要匹野马?!’帕特·斯坦普说,‘不过也不一定,只要价格合适,我愿意买。不管怎么说,只要牲口能走路就没啥大不了的。不如这样,因为我不想要你这匹马,只想要你那匹骡子,可是你又不肯卖骡子。所以我想了个办法,我这里有两头骡子,这两头骡子干活儿拉车很配合,所以我打算用它们换你的马和骡子。’
“‘但是这样一来,你不是又得到了一对牲口吗?’阿比说。
“‘账不是那么算的!’帕特·斯坦普说,‘按对出售可以要高价,通常比单个卖出去的价格总和高出三倍还多,你这对牲口到我手里能卖个好价钱,比单个换你一匹马赚钱。如果你不同意,坚持用你的马和我换一头骡子,那我建议你去别的地方试试。’
“于是阿比要求看斯坦普的那对骡子:两头牲口看上去很正常,既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其实要我看两头骡子单看都不如阿比的骡子看着老实,可是事情往往是,如果你把两头骡子放在一起,肯定比一头骡子看着顺眼。就这样,阿比着了帕特·斯坦普的道儿,可以说从他听到休·米切尔告诉他那件事情起他就开始倒霉了,帕坦·斯坦普也一样,从他在帐篷外面看到我们的马的第一眼起就不想要那匹马。当阿比过去检查那两头骡子时,帕特·斯坦普嘴里嚼着烟草,两只大拇指勾着腰带,倚在我们那辆大车旁边看着阿比。我都看出来阿比肯定要同意换了,他似乎根本没办法拒绝,只能说:‘好吧,就按你说的来。’他以为他不过是踏入了一条春天的河流,却不承想他踏入的是一条流沙河。
“黑鬼帮我们给那两头骡子套上马车。我们赶着马车离开帕特·斯坦普的营地,往镇子走去。这时候那两头骡子看着还挺正常的。我当时还想:阿比终于走出了帕特·斯坦普给他设下的陷阱。当我们上了大路,已经看不到帕特·斯坦普的帐篷时,阿比的脸色看着舒展多了,脸上一副他坐在他们家篱笆上对前来看他的马的那些人说自己有多喜欢这马的表情;不过,我们还是不敢太放松,依然小心翼翼地感觉着这两头骡子的拉车本领。没多久我们就到达了目的地——杰弗生镇,说实话一路上我们还真没有多少时间享受被那两头骡子拉着坐在车上的感觉,不过我们并不着急,因为回去的路上有大把时间。‘上帝!’阿比说,‘只要这两头骡子能平安到家,就等于把那八美金赚回来了!帕特·斯坦普就等着倒霉吧!’
“那黑人算得上是一个艺术家!这一点我可以对天发誓!因为经他捯饬过后,那两头骡子看上去再正常不过,和你在大路上看到的上百头拉大车的骡子没啥区别!我们当时的位置离杰弗生镇很近,路程短,没机会看出这两头骡子的脚力,但后来我意识到当时不是没有端倪,因为两头骡子起步时就有点不对劲。先迈腿的那只骡子一个劲儿地甩脑袋,好像要挣脱它脖子上的项带,另一头骡子也是脑袋甩来甩去。等我们上了大路,其中一头骡子突然像和谁闹别扭似的,不往前走了,而是努着劲儿,似乎想横过来,转过身往回走,要跃上马车。帕特·斯坦普刚告诉我们这两头骡子是很配合的一对,要我看,这两头骡子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开始迈腿走。阿比对着两头骡子一顿猛抽,两头骡子看着老实了些,继续往前走去,可是当我们翻过山头,马上就要到杰弗生镇的时候,两头骡子突然全身出汗,情况和比斯利的马在怀特里夫桥突然出汗一样。当时我们也没特别担心,毕竟,那天的天气太热了,骡子出汗也正常!又走了没多久,天突然变了,似乎要下雨的样子,放眼望去,西南方向的天空上覆盖着一块特别厚的云,我的心顿时提了上来,害怕我们还没到家,甚至还没走到怀特里夫桥那儿雨就得下来。走到一条上坡路时,马车突然在半路上停住了,接着开始往下出溜。我一看,那两头骡子横了过来,脑袋对着脑袋,眼睛瞪着对方,阿比也瞪起了眼睛,挥起鞭子猛抽那两头骡子,一直抽到它们扭过头去重新上路才罢手。看到两头骡子不再顶牛,我心里踏实了些:两头骡子给人的感觉好像它们第一次那么配合,或者说自打阿比买下它们后这两头骡子第一次看上去是那么配合!我们的马车像蟑螂爬过排水管一样爬完坡进入杰弗生镇,走到广场时,阿比赶着骡子,嘴里不停地嚷着:‘见鬼!让开!’,逼得广场的人群纷纷尖叫着散开,给我们让出一条路。终于,阿比冲出人群,把那两头骡子赶到凯恩商店后面的一条小巷里,结果在巷口马车被另一辆马车卡住了,最后还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我们才把两辆马车分开,把马车赶到凯恩商店的后门,缰绳拴在商店门口的一根柱子上。阿比拴牲口的时候,不时有人围上来,打量那两头骡子,嘴里说着:‘这是帕特·斯坦普的那两头骡子!’阿比听到后,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他喘着粗气催促我说:‘快点!买到脱脂器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我们走进凯恩的农机商店,拿出阿比老婆一大早包在破布里的那二十四美元六十八美分,递给凯恩。凯恩收钱后交给我们一台脱脂器,我们抱着脱脂器准备离开,可是刚迈出商店门槛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巷子里站满了人,比我们离开时至少多了两三倍。我想,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马车和人?当时的场面就像看图回答问题之类的画,画里画满了人和马车,画底下印着一行字‘请问:从这幅画能看出什么问题?’阿比手里抱着脱脂器出来后看见这么多人,立刻往阳台边儿跑去,一边跑一边嚷:‘见鬼!见鬼!’等到他冲到阳台边缘往下看时,发现马车还在,骡子也在,只是它们不是站着,而是躺在地上。进来前阿比把它们拴在柱子上,用一根绳子把两头骡子的嘴嚼子串在一起,现在两头骡子扬着脑袋,眼睛突出,舌头伸着,脖子抻得有四英尺长,腿蜷着,像一对吊起来的兔子。阿比急了,从阳台上跳了下去,掏出口袋里的刀子割断绳子,骡子掉在地上。说实话那个黑人真是个艺术家,他让骡子们不早不晚,正好到了广场以后才发作。
“阿比领着我来到凯恩农机店后门的一个角落里,他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六个钢镚儿给我,颤抖着声音说:‘你去道客·皮伯迪的店里给我买一瓶威士忌来,快去!’我觉得他吓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摆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陷阱,而是旋涡,他没有选择,只能跳下去。我买回酒后,阿比两口就喝干了那一品脱威士忌,然后把酒瓶像放鸡蛋似的轻轻放在地上,领着我走到马车跟前,把脱脂器放在马车上,小心地赶着马车上路了。我们离开时,周围的人还是不停地说着那是帕特·斯坦普的骡子这样的话。出了杰弗生镇,阿比的脸不那么苍白了,有了些红晕。乌云遮住了太阳,阿比似乎没有注意到天气可能会变化,我们也一直没有吃饭(我猜阿比也早忘了这事),便直奔帕特·斯坦普的营地。到了帕特·斯坦普的营地后,帕特·斯坦普还和以前一样站在原处,似乎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他的头上斜扣着那顶斯坦森牌子的帽子,两只大拇指还是钩着他的腰带,站在用绳索围绕的场地的出口处。阿比坐在车上,两只手微微发抖。那两头骡子低着脑袋,八条腿撑开站在地上,嘴里发出的喘气声粗得像锯木厂的锯子发出的声音。阿比对帕特·斯坦普说:‘我要我的那对牲口。’
“‘这是怎么了!?’帕特·斯坦普说,‘你可别告诉我你降服不了这两头骡子,它们看上去不挺好的嘛!’
“‘就算是吧!’阿比说,‘可是我想把我原来那对牲口要回来。我只有四块钱了,都给你,你把我的那对牲口还给我!’
“‘我这会儿去哪儿找你的牲口?!’帕特·斯坦普说,‘我不是说过吗?我不想要你那匹马,我已经把它卖了!’
“阿比停了一会儿说:‘可是你不是还有我的骡子吗?没问题,我只想拿回我的骡子。’天气已经有了些凉意,一阵风刮了过来,有点要下雨的意思。
“‘你想怎么个拿法?’斯坦普说,‘拿那一对骡子换回你的骡子吗?’阿比当然不想用两头骡子换一头骡子,他绝望地坐在车上,眼睛都直了。帕特·斯坦普站在大门口,看着阿比说:‘还是算了吧,你的骡子是这三头骡子里最好的,即便你拿两头骡子换我也不换。’说完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接着说,‘不如这样,我再找匹马来,和你的骡子凑成一对做这笔买卖,你想看一下那匹马吗?’
“‘好的,’阿比说,‘多少钱?’
“‘你不想先看一下那匹马再做决定吗?’斯坦普说。
“‘好吧。’阿比说。很快,黑人马夫把阿比那头骡子和另外一匹深棕色的马匹牵到阿比面前。那天是阴天,云层很厚,遮住了太阳,可是不知怎么那匹马浑身亮闪闪的,看着也比比斯利的那匹马大很多,给人一种胖乎乎的感觉;但它的胖不像马的胖,倒像是猪的胖,一直到耳朵都是胖的,身体紧绷绷地看着像面鼓;它是那么胖,胖得好像走路都费劲,但又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这马太胖了,耐力肯定不行,’阿比说,‘指着它我回不了村子。’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想卖掉它!’斯坦普说。
“‘好吧,’阿比说,‘你让我先骑一下试试这马怎么样。’阿比从马车上下来。
“‘你想骑上去试试?’阿比没有回答,只是从马车上下来,走到那匹马跟前。他走起路来也是轻飘飘的,像那匹马。那马戴上了辔头,阿比从黑鬼手里接过绳子,准备上马。‘等一下!’帕特·斯坦普说,‘你想干什么?’
“‘我得骑上它试试,’阿比说,‘我和你做过生意。’帕特·斯坦普盯着阿比看了一分钟,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退一步说:‘没问题。’又对黑人说,‘吉米!你过来扶他上马!’黑人走过来,把阿比扶上马。阿比刚坐上去,那马(前面后面都是圆的,圆得像一枚爱尔兰土豆)像通了电似的一撂蹄子,阿比被重重甩到地上。站起来后他又一次坐到马上,但再一次被甩了下来,而且,这一次是脸着地摔倒在地上。阿比不甘心,从地上起来后继续抓着缰绳往马身上跳,就好像他等着这匹马把他狠狠摔到地上,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乎被这匹马狠狠摔到地上,就好像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和肉足够坚硬,而且,他拼上命也要制服它。帕特·斯坦普上来阻拦,说:‘你不想活了吗?’
“‘这马多少钱?’阿比说,‘我要了。’
“‘钱的事我们到帐篷里去说。’斯坦普说。
“我在马车上等阿比的时候天突然刮起了大风,我们出来时没有带衣服。马车里倒是有一个麻袋,那是临出门时阿比老婆放到车上让我们包脱脂器用的。正在我用麻袋包脱脂器的时候,黑人掀开门帘从帐篷里走出来,借着闪出的帘缝我看见帐篷里阿比正在举着瓶子往嘴里灌酒。过了一会儿,那个黑人牵来一辆马车。阿比和斯坦普也从帐篷里走了出来。阿比来到我们的马车前,把包在麻袋里的脱脂器拿出来,放在黑人刚才牵来的那辆马车上,然后和斯坦普坐上去,赶着马车往镇子方向去了,从始至终他没有看我一眼。他们走后,黑人对我说:‘路上可能会下雨。’
“‘嗯。’我说。
“‘你先简单吃点,就当吃午饭,他们还要等一会儿才回来。饭我放在炉子上。’他说。
“‘我不吃。’我说。后来黑人自己回帐篷去了,我一直坐在马车上等着阿比。天气看上去要下雨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还想着一旦下雨我可以用车上剩下的麻袋挡挡雨。阿比和斯坦普回来了,阿比还是没有看我,径直和斯坦普进了帐篷。透过帘子缝儿我又看到阿比用嘴对着瓶子灌了一口酒,然后把酒瓶裹进怀里。这工夫黑人把我们的骡子还有那匹刚买的马牵了出来,并帮着套好马车。阿比从帐篷里出来,帕特·斯坦普和黑人扶着他上了马车。
“‘还是让跟着你的这个男娃儿赶车吧!’斯坦普说。
“‘我赶!’阿比说,‘也许我做生意不如你,但赶车我还是行的。’
“‘噢,’斯坦普说,‘那匹马会让你吃惊的。’”
“那匹马确实让我们吃了一惊。”拉特利夫说完无声地笑了,这好像是他讲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笑。虽然夜色里周围那几个人很难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他们完全可以凭想象猜到拉特利夫说话时的样子:被太阳晒黑的脸庞上透着机灵劲儿,那张脸常常挂着微笑。他身上的蓝色衬衫虽然已经洗得褪了色,但很干净。和乔迪一样,拉特利夫身上也有一种单身汉的气质,但他的气质和乔迪身上的那种单身汉气质还不太一样。拉特利夫像生活在二十世纪修道院里主动选择独身生活的修士,他们清心寡欲,心甘情愿隐身在修道院里,像个园丁那样一辈子修剪葡萄藤,或者干一些其他的杂活儿。“那匹马令我们吃惊,我们走了还没一英里,大雨就下来了,我们坐在车上,头上顶着麻袋,眼睛看着拉车的那匹马和骡子继续在雨里走了两个小时。那匹马看上去是那么胖,胖得似乎连蹄子落在地上都看不到,而且每走一会儿都要打个趔趄,就像阿比第一次骑它的时候要摔倒一样。阿比躺在马车上,任凭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我坐在赶车的位子上,眼睁睁看着那匹毛色闪亮的马身上的颜色从黑色变成了枣红色。虽然我当时只有八岁,但跟着阿比见过不少马,可是这样的景象还是第一次见。正好我们刚刚走到一处谷仓附近,我赶忙把马车赶进谷仓的屋檐底下,然后叫醒被雨水打得湿透的阿比。阿比半梦半醒地问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指着马说:‘你看!它身上的颜色变了!’
“阿比也呆住了,我们两个赶紧从马车上下来,阿比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因为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匹胖胖的枣红马,而他在车上睡着前拉车的还是一匹黑马。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伸出手去抓缰绳,同时身体也靠过去,摆出他在斯坦普的营地试这匹马时的架势。可是那马却突然一个转身朝我身后的墙撞去,我一闪身躲开了,一股风吹过,把我的头发都吹得立了起来。随后空气里有类似于自行车轮胎被钉子扎破的“哧”声传来,紧接着,这匹从帕特·斯坦普手里买来的黑马仿佛消失了似的,而在它原先站立的地方,出现了我们的那匹马——阿比两个星期以前用一个破犁架和一盘旧石磨从比斯利手里换回来的那匹枣红马!也就是我们一大早准备赶到杰弗生镇卖掉的那匹马!就连阿比放在马皮肤里的那个鱼钩都还在——只是这一次挪了个地方,鱼钩上的钩子曾经被阿比掰弯过,现在还跟原先一样,至于黑人给那匹马打气的阀门,阿比第二天早晨才找到,就藏在那匹马左肩胛骨的皮肤底下——一个即便做了二十年的马夫也不会注意到的地方。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和阿比才回到村子,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我爸爸在阿比家里等着我们,他看起来很生气。阿比老婆(她和我爸爸一样,一晚上没睡觉等着我们)站在门口,一见到阿比就问:‘我的脱脂器呢?’阿比告诉她说自己稀里糊涂地用它换马了,阿比老婆立刻哭了。我经常去阿比家玩,也常常看见她,但是看到她哭还是第一次。她痛哭的样子让人觉得她似乎这辈子从来没有哭过,所以一次哭个痛快,她裹在一件松松垮垮的旧衣服里,也不遮掩哭相,一边哭一边骂:‘你个傻瓜!傻瓜!你贩什么马?!贩什么马?!’
“我被爸爸一路拽着回了家,到家后我告诉他昨天发生了什么,他听完后立刻不生气了,不仅不生气,还抱着我亲个没完。中午的时候我又去找阿比,他坐在他家的围栏上面,我爬了上去,坐在他身旁。围场里空空荡荡,骡子没了!从比斯利那里换回来的那匹马也没了!我们两个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阿比说:‘你吃早饭了?’我说吃了,他说:‘我还没吃呢。’我们跳下围栏去了阿比的家,阿比老婆不在家,看到此我已经猜到了八九分。我甚至能想到早晨发生了什么:阿比坐在今天早晨我看见他的地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头戴一顶遮阳帽,身披披肩,手上戴着手套)从山坡上下来走进他们家的露天马圈,给骡子安上鞍子,给比斯利的马拴上缰绳,然后自己骑上骡子,牵着从比斯利那里换回来的马离开了家。阿比一脸为难地坐在围栏上,好像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过去帮他老婆。
“阿比不会做饭,那天又是我帮阿比做的饭。看天色已经过了吃早饭的时间,所以我多做了些饭,就当早饭午饭一起吃了。吃完饭后还是我洗盘子,洗完后我跟着阿比去了围场。大犁铧还躺在地里,但是已经没有拉犁的牲口了,阿比说想去问安斯老头借头牲口,但最终没去,我想他也可能意识到这时候去问安斯借牲口无异于问响尾蛇借它那个能发出声音的尾巴。可能他也觉得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够让他受刺激了。我们俩坐在栏杆上,看着空荡荡的围场。说实话以前我从来没觉得那个围场有多大,有的时候里面出现一匹马都会觉得围场变得拥挤好多,可是那天围场给人的感觉特别大,像是有整个得克萨斯州那么大!阿比蹭着滑下栏杆,穿过围场,往他们家马棚旁边那个看上去歪歪斜斜连屋顶都没有的小屋走去。‘下次我换一匹母马回来,等它生一群小马后我再修一下这间小屋,把小马和骡子放在这里。’他说。后来我跟着阿比重新坐到围栏上,等着。半下午的时候,从大路那边过来一辆马车,赶车的是克里夫·欧德姆,他旁边坐着阿比老婆,车直接向阿比家的围场驶去。‘她没有把脱脂器要回来。’阿比说,‘帕特·斯坦普哪那么容易答应还给她。’我们走过去,来到牲口棚后面悄悄看他们怎么弄,只见克里夫把马车倒着退到牲口棚门口的土堆前,阿比老婆从马车上下来,一边走一边摘下披肩和手套,走进牲口棚里。不一会儿她牵着牛出来了,看到她出来,克里夫说:‘你来帮我抓住这对牲口,我把牛推到车上。’但是阿比老婆直接牵着牛上了土堆,不等克里夫反应过来,她已经肩扛手推顶着牛的屁股把牛推进了车里。克里夫把马车板子固定好,阿比老婆穿戴好披肩和手套,两个人上了马车,重新往杰弗生镇驶去。
“那天下午还是我帮阿比做的饭,做完饭后我就回家了,回到家太阳已经落山了。第二天早晨我又去了,这一次我带了一桶牛奶,阿比在厨房里做早饭,看到我手里的牛奶后说:‘我很高兴你能想到给我们带桶牛奶,我昨天还想和你说,能不能借我点牛奶。’我看见阿比在给他自己做早饭,看来他没有指望她能早点回来,因为光去一趟就要二十八英里,无论如何二十四小时内不能走两个来回。终于,我们听到了马车进院门的声音,阿比老婆从马车上下来,我们看到她抱着台脱脂器,踢踢踏踏地向屋子走来。我们赶紧从厨房出来跑去牲口棚查看,阿比对我说:‘你把那桶牛奶放在她能看到的地方了,是吗?’
“‘是的,先生。’我说。
“‘她很可能去穿衣服了,’阿比说,‘我要是早做早饭就好了。’没多久,我就听到了脱脂器转动的声音,声音高得不得了,就好像眨眼的工夫就可以给一加仑的牛奶脱脂。过了一会儿,脱脂器的声音停下了。‘可惜她只有一加仑的牛奶,要是再多点就好了!’阿比说。
“‘我明天早晨可以再带桶牛奶来!’我说。但是阿比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他看着房子说:‘要不你现在去屋子里看看?’我就去了。进屋后我看见桌上放着两个盘子,阿比老婆正在把阿比做的早饭往盘子里盛。我以为她没看见我,直到她转过身,把两个盘子朝我伸过来,我才知道我一进屋她就知道了。她的脸色不像昨天那么难看了,人看上去平静了很多。
“‘你多吃点!’她说,‘不过别在屋里吃!我很忙,不想看到你在这里碍事儿。’于是我把盘子端出屋子,和阿比坐在围栏上吃了那天的早饭。很快我们又听到了脱脂器的响声。当时我以为脱脂器可以一遍遍地响个不停,我猜阿比也不知道。
“‘凯恩肯定教她怎么使那玩意儿了,’阿比一边吃一边说,‘可是看起来她只是想一遍一遍地开着那玩意儿!’声音终于停下了,阿比老婆出现在门口,她让我们吃完了把盘子拿回来,说她要洗,我把两个盘子放在门口的台阶上,然后跑回去和阿比重新在围栏上坐下。这会儿看阿比家的围场,感觉空荡荡的一片!空旷得像是有得克萨斯州和堪萨斯州两个州加起来那么大!阿比说:‘我猜她赶到帕特·斯坦普的帐篷里,对他们说,这是你们的骡子,请还给我我的脱脂器,快点,因为我还要赶着回家去!’那脱脂器响了一下午。晚上的时候,阿比带着我去找安斯老头,我们想借他的骡子使,好把地里剩下的那点活儿干完,安斯老头不但不借,还把我们臭骂了一顿。等到我们回来,在阿比家门口的阳台上坐下,脱脂器还在响,声音和以前一样,高得不得了,就好像里面的牛奶都飞了出来,就好像它才不管那点儿牛奶被脱了一遍脂还是脱了一百遍脂。‘又开始了,’阿比对我说,‘明天别忘了拿牛奶过来。’
“‘不会忘的,先生。’我说。我们听着那脱脂器的响声,那时候他说话不像现在这么刻薄。“这下她可找到乐子了。”他说。
拉特利夫让马车停下,自己坐在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那扇破破烂烂的门板——九天前乔迪和他一样,也是坐在马上看着眼前这座屋子——院子里长满了荒草,从外观看,屋子一副风吹雨淋的破败模样——从屋里传出两个女人的说话声,声音虽然高,但声调没有起伏,所以应该不是在吵架,而是在交谈。两个女人说话的节奏不紧不慢,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拉特利夫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那声音像是从两只大鸟嘴里发出来的,和人类语言无关,好像一个已经灭绝的物种曾经在这荒僻之地定居过,现在,属于这一物种的仅剩的两个幸存者试图用争吵打破这片像是沙漠或沼泽地的荒凉孤寂。拉特利夫喊了一声,说话声立刻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两个模样相像的女孩儿出现在门口,一声不吭地看着拉特利夫,壮硕的身材让人想到两只刚成年的母牛。
“早晨好,两位女士,”拉特利夫说,“请问令尊在家吗?”
两个女孩儿没有说话,拉特利夫不由得怀疑她们是否还有呼吸,不过他知道,她们肯定是有呼吸的,她们必须呼吸。那两具身材比例严重不协调的壮硕身体在给人以压迫感的同时还在向世人证明她们是健康的,是需要空气的,而且,需要的不是一星半点。拉特利夫看着两个女孩儿,脑子里闪过一幅画面:两头正值壮年的母牛站在及膝的池塘里,池塘里的水如溪水般清澈,轻盈得仿佛空气,两只母牛把脑袋伸进水里,只轻轻一吸,池塘里的水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暴露出一团团聚集在牛蹄子周围惊慌失措地生活在泥淖里的小生物。停了片刻,两个女孩儿像排练过的合唱团团员似的异口同声地说道:“他去地里了。”
那是肯定的,拉特利夫想,离开的时候他还在想,去找他做什么呢?难道就是因为他不相信这个叫阿比的男人会有两头骡子?他刚才进来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一头骡子,看见它懒洋洋地站在离屋子不远的围场里,至于另一头骡子,这会儿它应该被拴在离这间屋子有八英里远的瓦尔纳家商店后面的一棵树上,因为他离开那里才三个小时。他在法国人湾已经待了六天了,每天一大早,他看着瓦尔纳新雇来的伙计骑着那匹骡子来到店门前,然后把骡子拴好。他吆喝马车停下,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上帝!他想,这对那家人来说可不就是一种发家方式!是斯诺普斯家族等了二十三年才等到的发家方式,而且,这种发家方式是当地人从来没有实践过的,也不是帕特·斯坦普那样的赚钱方式。他来到地头,看到两头骡子拉着犁走在前头,一个小个子笨拙地跟在后面,粗声粗气地驱赶着牲口。他没有细想便认出那两头骡子是瓦尔纳家的。他脑子里念头闪过,至少一个星期前它们曾经还是威尔·瓦尔纳的,但他很快纠正自己道,不是曾经,它们应该还是瓦尔纳的骡子。上帝!他比自己想象中干得还要漂亮!那个叫弗莱姆的家伙刚去商店工作没几天,就已经给家里弄来了两头骡子!
拉特利夫把马停在围栏跟前的工夫,两头骡子已经拖着犁铧走到了地那头儿,开始掉头往回走。阿比不停地拽着缰绳,两头骡子在主人的蛮力驱赶下摇头晃脑走得十分艰难。拉特利夫静静地看着,想,这人和以前一样,以前他也是这样对待马和骡子的,说话前先揍它们几下,就好像这些供他驱使的牲口会对他造成某种威胁似的。虽然阿比没有打招呼,但拉特利夫知道对方肯定看见并认出了自己。这时骡子已经完全转过身,冲着拉特利夫的方向走来。两头牲口惊慌地倒腾着瘦成麻秆儿似的腿和比鹿脚大不了多少的蹄子,它们身后,光滑的犁铧刀刃划过土地表层,露出里层黑油油的土地。拉特利夫看见斯诺普斯往自己这边看来,他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那双眼睛——隐藏在又长又乱的眉毛底下,闪着冷酷神色的一双眼睛。八年了,他还是能记得那眼睛里透出的神色,他的眼神没有变化,唯一有变化的是眉毛,它们变白了。阿比走到拉特利夫跟前,再一次野蛮地指挥骡子掉过头去,然后放倒手里的犁铧,停下问拉特利夫:“你来干什么?”
“听说你在这儿,路过打个招呼,我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有八年了吧?”
阿比“哼”了一声,说:“你没变,看上去还是奶油小生。”
“当然有变化,”拉特利夫说,“如果是说嘴皮子,那还是变了点。”拉特利夫把手伸到座位的垫子下面,从里面拿出一个酒瓶,“从麦卡拉姆那儿拿的,我把他最好的酒给你带来了。”说完把酒瓶往前一伸,“给,这酒可是他上个星期才酿出来的!”阿比朝他走了过来,在距离五英尺远的地方站住了。隔着一道围栏,拉特利夫看到了阿比那高耸的眉骨、杂乱的眉毛和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要给我吗?”
“当然!”拉特利夫说,“快拿着!”
阿比没有动:“为啥?”
“不为啥!”拉特利夫说,“给你带瓶酒尝尝,这酒不错!”
阿比走过来,接过酒,说:“留着晚上回家喝,我已经改掉了在太阳底下喝酒的习惯。”
也许是他不再盯着拉特利夫看的原因,拉特利夫感觉刚才那种不友好的气氛似乎消失了。
“在雨中喝怎么样?”拉特利夫说。阿比还是不看拉特利夫,手里抓着酒瓶子站在原地,那张皱皱巴巴的五官拧在一起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你应该能在这里待下来,”拉特利夫说,“这块地不错,弗莱姆也在商店里找到了活儿干,他看上去干得不错,是个卖货的好手。”阿比摇晃了几下酒瓶,然后高高举起,似乎在检查里面有没有气泡。“我希望你能在这个村子待住。”拉特利夫继续说。话音刚落,他便再一次从阿比眼里看见了那种眼神——某种带着凶狠、倔强和冷酷的眼神。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拉特利夫客客气气地说。阿比弯下腰把酒瓶放在篱笆旁边的一堆野草里,抬手扶起犁铧说:“你去我家,让我家里的给你做点吃的,吃完了再走。”
“不去了,”拉特利夫说,“我得赶紧回镇上去。”
“随你。”阿比说完,把手里的缰绳往自己脖子上一套,然后狠狠一拽里面那根缰绳,两只骡子被拽得身子一偏,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一副还没有扬起蹄子就已经乱了阵脚的模样。
“谢谢你的酒。”阿比说。
“不谢。”拉特利夫说。他看着阿比推着犁铧的背影,心想,这人现在连句“再来家里坐坐”这样的客套话都不会说。他一扬手里的鞭子,冲着自己的两匹马说:“驾!我的小白兔们!我们回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