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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法国人湾位于杰弗生镇东南二十英里的一处土质沃腴的河滩地上,这里四面环山,地处偏僻,山川清晰却在行政上没有一个具体的边界,原因是它虽然在地理上横跨两个县,却不受任何一个县的管辖。内战前这里曾经有一座很大的庄园,现在那庄园的废墟——高门大宅的残垣断壁、七零八落的马厩、奴隶们曾经居住的小屋,以及长满了荒草的花园、破落的林荫大道和变形的砖台——仍旧被叫作老法国人宅子。如果你想知道这座庄园的占地面积,只能从杰弗生县城法院档案室里那些已经有些年头的档案中去找。现在这块地方已经变得和从前大不一样,不少曾经被这里的第一代主人改造成良田的土地已经重新退化成遍地是芦苇和柏树的密林。

这第一任主人应该是一个外国人,至于他是不是法国人则不得而知,时间抹掉了这位原主人的生活痕迹,而他之所以被叫作法国人,是因为对于那些在他之后来这地方落脚的人来说,任何一个人,只要他说话带外地口音,长相看着和这里人不太一样,就可以被认为是法国人,甚至仅仅因为对方的职业是这里的人没听说过的,也可以被归为法国人。他们只认定自己的判断,和对方告诉他们自己是哪国人没关系。关于这一点,法国人湾的村民和城里人很像。这么说吧,如果这位老法国人当时选择住在杰弗生镇,他肯定会被杰弗生镇的人认定是荷兰人 。没有人了解这位老法国人的成就当初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就连这座宅子的现有主人,年届六十岁的威尔·瓦尔纳——他不但是这座已经荒废了的大宅子的主人,还拥有曾经属于老法国人的大部分封地——对这庄园最初的主人也是一无所知。老法国人离世后,他挣来的家族名声、买来的奴隶以及他在这片土地上创造出来的辉煌和梦想一并烟消云散,至于那份万顷良田的家业,早在杰弗生镇的银行家们吵吵嚷嚷地要把它们卖给威尔·瓦尔纳之前,就已经被分割成了零零散散的小块土地,再被各自的主人抵押给银行。时至今日,能让人记得老法国人丰功伟绩的东西恐怕只有他为了避免这一方土地遭受洪水蹂躏而让奴隶修建的一段长达十英里的河道,以及这座被后人拆得七零八落只剩下骨架的豪宅。三十年的时间,就连那豪宅的骨架——核桃木的楼梯立柱和栏杆、屋子建成五十年后就已经升值为无价之宝的橡木地板和质量上乘的护墙板——也被当成一钱不值的柴火统统拆掉了。老法国人被彻底遗忘了!有关他的事迹现在只剩下一篇被刻在石碑上的铭文,上面记载着他如何把丛林变成良田的垦荒业绩。可是在他之后赶着破破烂烂的大车,骑着骡子,靠着两只脚步行来到这里定居的人都是些不认字的文盲,他们根本不认字,更别说读那块碑文给人听了!他们最初来到法国人湾时只带着燧发来复枪、狗、孩子、家酿威士忌和清教徒随身携带的圣歌本子。这些人和曾经住在这里的人没有任何关系——老法国人的宏图大略和春秋伟业随着他的骸骨化为泥土,有关他的故事只剩下一个经久不衰的传说:当格兰特 指挥的大军占领了这个地方并准备向维克斯堡挺进时,这位老法国人把他的钱财埋在了庄园的某个地方。

继老法国人家族后在这里定居的是一群从这座大陆的东北部过来的人。事实上他们是从横渡大西洋的轮船上下来的,来到北美大陆后一路辗转,穿越田纳西山脉后落脚在法国人湾,中间甚至没耽误生儿育女。如果再往上追溯的话,他们应该是住在英格兰、苏格兰,以及介于英格兰和威尔士边境某处的一群人 ,这从他们的姓氏就可以看得出——特平、黑利、惠廷顿、麦卡拉姆、默里、列奥纳德、小约翰,还有普、艾姆斯蒂德、多什依等。他们只能是来自那些地方的人,因为其他人不会愿意从这些名字中选一个拿来用。这些人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黑奴,也没有带什么法伊芙或者奇彭代尔牌子的高档家私。他们的大部分家当是由自己肩扛手提带过来的,他们盖的木屋也很简单,只有一间或者两间,并且不给屋子涂油漆。他们找自己人结婚,孩子出生后仅在原来木屋的基础上再加盖出一两间屋子(还是不涂油漆)以满足添丁进口的需要。他们在河滩地上种棉花,在山脚下种玉米,在山里找个隐秘的地方用玉米作原料酿造私酒,再把这些自己从来不喝的酒卖出去——前人是这样做的,后人也是这样做的。曾经有几个联邦警察闯进法国人湾抓人,最后却落得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一段时间后,警察身上的东西——帽子、呢子大衣、质量考究的鞋子,甚至手枪——出现在这里的某个孩子或者某个男人甚至女人身上。从那以后,除了大选年,警察再也不来打扰这里的人。村民们自己盖教堂、盖学校,并设立法庭,自己选法官和警察处理杀人或者通奸(在这个地方,杀人比通奸更常见一些)之类的事情,他们信奉新教,是民主党 的拥趸,但是对比政治和宗教,他们似乎对繁衍后代的兴趣更多一点;这里还要多加一句,整个村子没有一户黑人有地,那些对这个地区不熟悉的黑人,天黑后甚至都不敢从这里经过。

现在,老法国人庄园大部分土地的主人是威尔·瓦尔纳。他也是老法国人给后世留下的那座荒宅的主人。作为拥有村子最多土地的富户,威尔·瓦尔纳是法国人湾数一数二的人物,不仅因为他地多,他在其他方面也说得过去。比如说,他在法国人湾旁边两个县中的其中一个县担任乡选区监察官,在另一个县担任太平绅士 一职,他还是两个县选举委员会的委员。因为这样的背景,他的话对这里的乡民(他们对“选民”这个词根本没有什么概念,有的甚至可能连听都没有听说)来说即使不是法律,也是金玉良言,他们来找他帮忙时,通常不是抱着一种“我想干什么”的态度,而是“如果您能给我安排个活儿的话,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的态度。瓦尔纳不仅经营农场,还放高利贷,有时也给牲口治病。按照杰弗生镇班鲍法官的话说:“威尔·瓦尔纳可是个老实人,他不会给骡子放血 ,也不会往投票箱里塞假票!”村子的好地大部分都在他的名下,不在他名下的土地中的大部分也抵押给了他。村子里的商店是他的,轧花房是他的,半机械磨坊是他的,铁匠铺也是他的,说句不过分的话,如果谁有眼不识泰山,和瓦尔纳抢商店或者轧花生意做,磨了应该归瓦尔纳磨的面粉,钉了应该由瓦尔纳的铁匠铺钉的马掌,那就只有等着倒霉的份儿!瓦尔纳长得瘦瘦高高,身材让人想到又细又长的围栏栏杆,赭红色的头发和胡子已经有些灰白,一双清澈凌厉的蓝眼睛透出不好接近的神色。他给人的印象像卫理公会主日学校的几位总监(他们周一到周五在火车站卖票,到了周末则打理教堂事务;或者反过来,周末在铁路卖票,其他几天打理教堂)——如果教堂不是他的,那铁路就是他的,甚至教堂和铁路可能都是他的。瓦尔纳说话不多,人很精明,还懂得享受,性情让人想到拉伯雷 笔下的人物,而且,很可能到这个年纪还性欲旺盛,这从他红多白少、富有弹性的头发上就可以看出来(他和老婆一共生了十六个孩子,只留了两个孩子在身边,其他的孩子都去了外地,分布在埃尔帕索到亚拉巴马的范围内,有的孩子已经成家立业,有的离开了人世)。瓦尔纳既懒散又好动,除了在外面闲逛,每天基本不做什么事情,他把大部分家族生意都留给儿子乔迪打理。每天一大早,不等乔迪下来吃早饭,他已经出门了,谁也不知道他会去哪儿,但在村子方圆十英里内人们常常可以见到他的身影。在春天、夏天和早秋的季节里,一个月至少有一次,村民们会看见他出现在老法国人那座曾经辉煌无比但现在已经是残垣断壁、门前小道早已经被荒草淹没的大宅子前,离宅子不远的地方拴着那匹又老又胖的白马。瓦尔纳坐在一个过去用来装面粉的空桶(这空桶是他的专属座椅,原来是装面粉用的,后来他让铁匠从中间一锯两半,把边角打磨光滑,再在空处钉了一块木板)上,嘴里嚼着烟草或者抽着玉米芯烟斗,神情惬意地和路过的人打着招呼,口吻里却没有一丁点邀请对方过来坐的意思。村民们(包括那些看见他坐在那里的人以及听说他坐在那里的人)一致认为,瓦尔纳人虽然坐着,心里却在忙忙叨叨地盘算着哪块抵押给他到期还没被赎回的东西就要成为他的财产了。但这其实不是瓦尔纳坐在那里的原因,真正的原因他只告诉过在这一带走街串巷卖缝纫机的代理商拉特利夫——这人年纪不到瓦尔纳的一半——瓦尔纳的原话是这样的:“我喜欢坐在这儿。我想知道那个当初拥有这一切的傻瓜坐在这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说话的时候他身子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转动一下脑袋示意拉特利夫看一眼他身后那只剩了几根大柱子支撑的残垣断壁,包括那些翘起的旧砖头,被荒草覆盖已经看不出痕迹的小路——“房子不过是用来吃饭和睡觉的地儿”——除此之外他不再多说一句,听话的人也没真正了解他真实的想法——“我想过把这点破墙推倒,把这地方清理干净,可现在的人太懒!他们才懒得爬梯子,把剩下的木板抽下来!就连去林子里砍柴,他们也只捡那些还没长高的,最多和他们眼睛齐平的小树来砍。所以我不打算动这屋子了,让它保留原样。它立在这儿也能给我提个醒,让自己别犯类似的错误,这屋子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件买来却不能卖给其他人的东西。”

瓦尔纳的儿子乔迪·瓦尔纳三十岁左右,也是高高的个头,但不瘦,从脸上看他像是有轻微甲状腺病。这个至今尚未结婚的男人身上有一种通常在单身男人身上可以见到的不受人管的高高在上的气质,这种气质在某些人眼里显得特别圣洁。他身材高大,再过个十年或者十二年,肯定也得肚腹突起身材走样,但现在整个人看上去收拾得还算可以,还是一个尚未被家庭拖累的无忧无虑的单身汉的模样。无论是冬天夏天(天热的时候他就脱了外面的外套)周末还是平常的日子,乔迪都穿一件没有领子的白色衬衣,衬衣一看就熨过,沉甸甸的大金领扣系得规规矩矩,外面穿一套质量很好的黑呢子西服。自打这套西服被杰弗生镇的裁缝做好并送过来的那天起,乔迪就开始穿它,他几乎每天都穿着,无论天气好坏,直到他把它卖给来他家里干活儿的一个黑人,这套衣服才彻底从他身上消失。从此以后,这身衣服就到了那个黑人身上。新主人只有周日晚上或者平常日子晚上外出时才会穿它,有时候只穿一件,有时候是上下身都穿——外人很容易认出来那是乔迪的衣服——即便是夏天,外出的时候乔迪也穿着西服,他用新的西服代替了过去那身旧西服,他的穿着显然比常年穿着工作服的村民看起来像样得多,每每出现在众人面前,虽然不至于像要参加葬礼那么正式,但也差不到哪里去——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是一个自带某种高高在上气质的单身男人。所以,透过那具松弛的打掩护的皮囊,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四季常青的好男人,一个神一样存在的单身男人,就像你从九号橄榄球球员那臃肿的球服下面看到的是一具一旦手里拿到球后跑起来比幽灵还轻盈的强健身体。他是瓦尔纳夫妇十六个孩子中的老九,不仅替父亲打理商店(商店里的大部分货品是别人作为抵押品放在他们店里,放得久了就成了瓦尔纳家的财产),还负责轧花房的生意,就连分散在四周的四十年来父子俩齐心合力攒下的田地也在他的管理之下。

一天下午,乔迪在店里忙着。他把缠在棉线轱辘上的新棉线抽出来,比画着剪成用来拴犁铧和马的缰绳的长短,再把剪好的绳子绾成水手结,挂到墙上的钉子上。听见门口有动静,他转过身去:门口站着一个人,个头看着比一般人要矮些,帽子和衣服都松松垮垮,一看就不是法国人湾的村民,也不像住在这附近的人。来人没有进来,站在门口问:“你是瓦尔纳吗 ?”语气虽然直接,但在听的人看来,对方并非一个没礼貌的人,只是不善于和人打交道而已。

“我是瓦尔纳。”乔迪用既不热情也不过于冷淡的口吻问,“你想买点什么?”

“哦,我叫斯诺普斯。听人说你有一处农场要出租?”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乔迪反问来人一句,说话间他已经挪了个地儿,想借着光线把来人看得更清楚些,“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乔迪之所以不承认自己出租农场这件事是因为那个农场是政府没收的担保物资,一个星期以前拿到市场上出售,被他和父亲买下来,既然面前这个男人看着不像这附近的人,而且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一带住过姓斯诺普斯的人家,所以不敢轻易承认。

来人没有吭声。乔迪看着那张脸——眼睛是灰色的,眼神冷冷的,眉毛杂乱无章,铁灰色的胡子像羊毛大衣上的毛,乱糟糟地打着卷儿——问道:“你过去在哪里干活儿?”

“西边儿。”当对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不是他说话干脆,而是不想多说,仿佛那几个字刚从他嘴里出来,一扇门就在他身后关上了。

“得克萨斯?”

“不是。”

“明白了,就是西边儿。家里几口人?”

“六口。”来人还是简短地说,语气虽然没有停顿,但也不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乔迪觉得对方的语气有点不对劲,好像在有意隐瞒什么。那人又补充道:“一个男孩儿 、两个女孩儿,外加我老婆和她妹妹。”

“这是五口。”

“还有我。”声音里依旧没有一丁点感情色彩。

“我们这里告诉别人田里干活儿人手时一般不把自己算在内。多一口少一口大不一样。”乔迪说。

“在田里干活儿的是六口人。”

乔迪的口吻还是不冷不热:“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把那几块地租出去,现在已经是五月一号了,也许我会自己种那些地,最多雇些白天过来帮忙的人,前提是我定下来今年种那几块地的话。”

“我也可以只在白天过来帮忙。”

乔迪眼睛盯住那人说:“你好像很着急。”

对方没有吭声,也不看乔迪,乔迪继续问:“如果你想租那块地的话,打算付多少租金?”

“你通常都是怎么租?”

“三四分 。农具可以从我店里拿,暂时不用付钱,收上粮食后用粮食顶。”乔迪说。

“唔,一件农具租金相当于七十五美分?”

“是的。”乔迪客气地回答。他不确定对面的这个男人是否在看自己。

“我租。”那人说。

外乡人从商店里出来时,乔迪也跟在后面来到阳台上。阳台上站着六七个在商店外打发时间的村民,他们都穿着工装裤 ,手里拿一把折叠小刀或者草棍儿。外乡人没有和这些人打招呼,兀自一瘸一拐走下台阶,目不斜视地从台阶下几个嘴里嚼着烟草的村民中间穿过,然后从停在下面的那几匹已经备好鞍子的牲口里牵出一头瘦恹恹的没有备鞍子的骡子(那骡子脑袋上还套着在地里干活儿时的笼头),把骡子牵到台阶旁边,自己上了两步台阶,然后借助台阶笨拙地跨到骡子身上,离开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一眼那几个人。“听这脚步,这人得有两百磅重,”一个村民说,“这人是谁,乔迪?”

乔迪嘬嘬牙花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他说他叫斯诺普斯 。”

“斯诺普斯?”另一个人接过话头,“那就是了,没错。”乔迪和阳台上的那几个人循声望过去——说话的人叫韦尔农·图尔,他身材瘦削,褪色的工装裤上虽然打了不少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那张脸也刮得干干净净,乍一看这人是个老实人,脸上的表情甚至有点委屈,细看后你会发现这人的脸上似乎同时有两种不一样的表情——表面上看这人似乎是个不争不吵的老实人,但那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此人并非窝囊人,光看那张像是十五六岁少年才有的红润的嘴巴(也许是因为从来不抽烟的关系)就能看出他绝非一笨嘴拙舌之人——这应该是一个很早结婚,没有儿子只有女儿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在家里的地位不像丈夫倒像年纪最大的女儿。“这人去年冬天住在巴克·麦卡斯林家堆放棉花的一间小屋子里。我听说他和两年前格里尼尔县哈里斯 家马棚被烧的事儿有点关系。”

“嗯?你刚才说什么?他烧了人家的马棚?”乔迪说。

“我可没这么说。”图尔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们只是说他跟那事儿有点关系。”

“多大程度的关系?”

“哈里斯因为这个把他告上了法庭。”

“噢,”乔迪说,“这官司怎么打?如果他是雇人做的这件事呢?”

“到底是不是他烧的也很难说,因为没有证据。”图尔说,“话说回来,即便找到证据也没什么用了,因为他很快就离开了格里尼尔县。去年九月份他在麦卡斯林家找到了活儿,和麦卡斯林说好一家人白天替麦卡斯林收割庄稼,条件是麦卡斯林允许他们一家人在自己过去用来放棉花的一间屋子里过冬。我就知道这么多,你们可别到处跟人说啊!”

“我是不会!”乔迪说,“谁想落个传闲话的名声!”乔迪站在那几个坐着或者蹲着的人面前,他身上的白衬衫看着虽然挺括,但并不干净,黑色的裤子也松松垮垮,一看就是好久没有熨过——这样的打扮给人一种既像那么回事又很邋遢的感觉。乔迪嘬嘬牙花子,嘴里发出响亮短促的声音。“啧啧啧!”他说,“来了一个烧马棚的家伙,啧啧!”

当天晚上乔迪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告诉了父亲这件事。法国人湾全村只有两户有楼房,一座是占地面积较大,由一半木头一半刨花板盖成的小约翰酒店,另一座就是瓦尔纳家的屋子。后者不仅住得起楼房,还雇了一个专门做饭的黑人厨娘,已经在他们家住了四年。虽然全家只有这么一个黑人仆人,但这一带能雇得起仆人的家庭也就他们一家。外人常常听到瓦尔纳老婆抱怨说如果没人在旁边看着,那黑人厨娘连烧水都不会!饭桌上,乔迪和父亲描述白天发生的事情时,他的母亲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穿梭忙碌着——这个胖乎乎的女人性格开朗,走路快,做事利索,在腌制水果和蔬菜方面是能手,每年都在县城举办的农产品会上拿奖。她生了十六个孩子,现在还活着的只有五个。乔迪的妹妹尤拉·瓦尔纳在桌旁坐着,这女孩儿虽然只有十三岁,但身体已经开始发育,她很少说话,脸上带着年轻女孩儿特有的闷闷不乐的表情,毛茸茸的大眼睛像温室里栽培的葡萄,饱满鲜艳的嘴唇微微张开,显然,她并没有在听父亲和哥哥的谈话。

“已经和他签合同了?”瓦尔纳问儿子。

“我本来没打算和他签合同,可是听图尔说了那人的事情后我改了主意,我打算明天去找他,把合同签了!”

“我看你不如直接指给他看咱们家哪座房子他可以烧,或者你让他自己挑一个?”

“也可以,”乔迪说,“这件事倒不是不可以商量。”说完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一改刚才那种像是击剑运动员击剑似的噼噼啪啪、轻飘飘的口吻。“我只需去搞清楚到底有没有马棚被烧这件事,其他就不用管了,因为是不是他烧的一点都不重要!到了收获季节,我只需要让他知道我认为他做了这件事,烧了人家的马棚就行!这件事有点意思……”话说到一半,乔迪突然把身子往前探,上半身几乎趴到了桌子上,壮硕的身躯可能让对面听他讲话的瓦尔纳夫妇觉得有些不舒服。很快瓦尔纳太太从桌旁站起来,出去了,不一会儿,从厨房里传来她呵斥黑人厨娘的声音。尤拉还是坐在桌旁,她并不关心哥哥的事情。“这块地本来我们也没打算今年能折腾出点啥,季节上有点晚了,搞不出啥名堂来,可是突然就来了这么个人要租地,收成按比例分成,只不过这家伙他租人家地的时候,那户人家的马棚被烧了。至于是不是他烧的,要我看一点都不重要。当然,如果我能发现这事就是他干的,事情就更简单点,最主要的是,那马棚被烧的时候,这人也在,而且证据对他不利,所以他离开了那地方。现在他找我们租地种,正巧我们手头有块荒地,我们只需从商店里找几件农具给他,同意他租那块地种,等到庄稼收进来了,这家伙来拿他该分得的粮食时,我只需问他一句:‘我听说你烧了人家的马棚,有这回事儿吗?’对,就这一句:‘我听人说你烧了人家的马棚,有这回事儿吗?’就再也没他什么事儿了。”瓦尔纳瞪起湛蓝湛蓝的并不让人感到亲切的小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乔迪也在看他——那微微鼓出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气。乔迪说:“他还能说什么?除了说‘你这么说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外还能说啥?”

“那他租的农具你不打算要了?”

“那些就算了,因为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能解决这一点,但是,有人给你白干活儿,你总得出点血吧——等等!”乔迪接着说,“我甚至都不用和他说!等他把地里的中耕 搞完,第二天清晨,我就在他门口放上几根烂木柴,旁边再放个火柴盒,他就知道我的意思了!他只能离开!而我还可以省去再租给他们两个月的农具。至于收割庄稼,只需到季节时雇几个人就行!”乔迪说完看着父亲,瓦尔纳也看着儿子。乔迪的脸上带着沾沾自喜的表情,就好像这件事已经做完了,好像他眼前已经出现了那么一幕,似乎没有意识到离他预想的那一幕中间还隔着六个月的时间。乔迪接着说道:“您说我这招妙不妙?!到那时候他肯定得离开!他不敢和我们斗,肯定不敢!”

瓦尔纳“哼”了一声,从敞开的马甲背心口袋里掏出他那杆常年不离身的玉米芯烟斗,边填烟丝边说:“跟这种人还是少打交道为好!”

“怎么不能跟这种人打交道?!”乔迪从桌上放牙签的瓷罐里抽出一根牙签,身子往椅子背儿上一靠说,“烧人家的马棚本身就不对!一个人有这种坏毛病就应该让他尝尝苦头!”

第二天乔迪没有去找那个自称斯诺普斯的人,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下午他趴在店里的书桌上开始起草合同。他一只手压着纸,另一只在纸上划拉出一行行龙飞凤舞笔墨粗重的字迹,两只手的手背上满是黑毛,像是沉甸甸的火腿肉。外人从商店门口经过时只能看到他头上戴着的那顶黑色帽子。一个小时后,在村子外五英里的大路上,乔迪骑在马上,屁股兜里装着他刚刚写好的被折得四四方方的合同,和停在大路边上的一辆马车里的人说着话。那辆马车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没有修理过,车身破烂,上面溅满了打从冬天起就挂在上面已经干透的泥点子。拉车的两匹马个头比山羊大不了多少,就连脸上的神情也带着股山地山羊那种倔头倔脑的活泼劲儿。铁皮做的长方形的马车车厢看着像个狗窝,上面画了一间屋子,还画了窗户和一台缝纫机,缝纫机旁边则画着一个微笑着的女人。马车主人拉特利夫刚刚和乔迪打过招呼,并问他:“嗨,乔迪,我听说有人要租你那块地?”此时,乔迪坐在马上,吃惊而带点恼羞成怒地看着拉特利夫喊道:“见鬼!你是说他烧了两家的马棚?不是一次,而是两次?”

“是的。”拉特利夫说,“不过这消息可不是我说的,是我从旁人嘴里听来的!我的意思是,这两个着火的东家都和他打过交道,要不就是他被火盯上了,就像狗总是喜欢追着某些人跑似的。”拉特利夫说得不慌不忙,没有大惊小怪,让听的人只觉得他幽默,反倒不注意他话里的精明。这就是缝纫机代理商拉特利夫的风格,他虽然家安在杰弗生镇,却很少待在镇子上。他有一辆车厢形状像狗窝的马车,在镇子上没待几天,他就会赶着那两匹善跑的牲口,拖着这辆车厢外面画得花花绿绿里面放着缝纫机的马车跋涉在乡间的大路小道上。不久,你会看见那辆溅满了泥点子的马车被拴在某个村口的大树底下,拉特利夫则蹲在位于大路交会处的某间商店的阳台上,和周围的人说着话。他身上穿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衬衫,脸色和蔼,多数时候都是在听,很少说话,而和他在一起聊天的那些人往往是自己说了一堆后才意识到他一直在听;有的时候你会在四周摆满了洗衣盆和黑乎乎的洗衣桶的泉水边儿或水井旁见到他,他站在一群洗衣服的女人中间,和忙着往晾衣绳上挂衣服的女人们唠着家常;你也可以在某个小木屋的门檐底下见到他,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柳条椅子上,看上去和蔼可亲,彬彬有礼,不时打听几句,但是并不显得急不可耐。他一年至少卖掉三台缝纫机,有机会也做点买卖土地、牲口、二手农具和乐器的活儿,碰上有人卖不想要的或者急于出手的东西,他都会收进来再找机会卖出去,他和人转述自己从报纸上看来的消息,也帮邻里乡亲带婚丧嫁娶甚至腌制水果蔬菜之类的口信——他带口信的可靠度不比邮局差。他善于记人名,几乎叫得出杰弗生镇五十英里内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连他们的骡子和狗的名字都能叫得上来。“刚才说到斯诺普斯一家人赶着一辆堆满了家具的大车去了德斯潘安排他们住的那间屋子。当初他们去哈里斯家或者去其他地方住的时候估计也是这样,车上摆满了家具,就好像他们只需喊一声‘上车’,那些炉子、床、椅子等家具就全都从屋子里出来,自己跑到车上找个地方躺好。马车上虽然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但是摆得很紧凑,就好像连这些家什都习惯了跟这家人搬来搬去,所以不需要帮手。阿比和他的大儿子(他叫弗莱姆)——阿比应该还有一个儿子 ,比弗莱姆小;我以前见过的,这次却没跟着他们。总之那天那孩子不在车上。也许他们烧马棚那天那孩子没逃出来。——赶着马车,马车上坐着他的两个又呆又傻的女儿和他的老婆以及她的寡妇妹妹(两个女人坐在马车后面的一堆东西上,但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没有人在乎她们是不是在车上,包括那些家具)。马车停下来后,阿比看着屋子说:‘这地方都没猪圈大。’”

拉特利夫的这番话似乎把骑在马上的乔迪吓着了。他看着坐在马车上的拉特利夫,略微外鼓的眼睛流露出害怕似的神情。拉特利夫继续说道:“这家人就这样拖家带口地来了!马车停下后,阿比老婆和她妹妹从车上跳下来,先把大车上的铁炉子拿下来,往屋子里搬,车上那两个虎背熊腰的女孩儿嘴里嚼着胶糖 ,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她们的姨妈在那儿忙乎,却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阿比见状扭过头,骂骂咧咧地喊两个姑娘下去帮忙,语气像是吆喝牛,就差没用棍子打了,他之所以没掏出棍子来也许是因为觉得这两个女孩儿比牛值钱所以不舍得用棍子敲吧!两个女孩儿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从马车上拿下来一把扫帚,另一个拿了一盏油灯。看见两个孩子偷懒,阿比往前探了探身体,用手里的缰绳打了一下离自己最近的女孩儿,说:‘你过来!帮你妈把炉子搬屋子里去!’说完他跳下马车,招呼大儿子弗莱姆跟他一起去德斯潘家。”

“什么?你的意思是他们二话不说就去烧德斯潘家的马棚?!”

“没有,烧马棚是后来的事情。他们初来乍到,怎么会知道德斯潘家的马棚在哪里?再说了,烧马棚也是事出有因,哪能说烧就烧?他也不是无缘无故就害人,这一点不能冤枉他。那天他们去德斯潘家纯粹是为了拜访主家,顺便拉拉关系,那时候已经是五月中旬了,季节和现在一样,在搬家之前斯诺普斯已经看过德斯潘租给他的那块地,他只需翻地播种就行。”说到这里,拉特利夫不露痕迹地多了一种装糊涂的口吻,“但是我也听有人这么说,说他总是比其他人晚一些找要租下来的地。”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笑,棕色的透着精明的脸庞,从那双敏锐的双眼里流露出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烧别人的马棚,”乔迪火急火燎地说,“那我倒觉得从现在起到圣诞节我还能安心一段日子。你接着说,比如,烧马棚前他会做什么?这样我也能提前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那我就接着说啦!”拉特利夫说,“两个姑娘一个人手里抓着一个铁丝编的老鼠夹,另一个人手里拿着把夜壶,站在地上不动弹。阿比老婆和她的寡妇妹妹忙着往屋子里搬东西,阿比和弗莱姆去了德斯潘的家。当他们从大路拐到去德斯潘家的那条小路上时,阿比不小心踩到了马粪——那条路上堆了好几堆准备用作肥料的新鲜马粪。父子俩刚来到德斯潘家门口站下,德斯潘家的黑人仆人从屋里跑了出来,对他们说把脚上的马粪擦掉再进家门。后来那个黑人说阿比是故意踩在马粪上,也许是因为在他们来到德斯潘家门口前,那黑人一直从窗户那儿看着他们。阿比一边满不在乎地推开黑人朝里喊道:‘有人吗?德斯潘在家吗?’一边把脚上的马粪擦到了德斯潘家门口那块少说也值一百美元的地毯上,当然,这都是那个黑人后来说的。德斯潘老婆从屋里出来,低头看了看毯子又看了看阿比,随后让阿比走开。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德斯潘回到家中,也许是他老婆给他念叨了这件事,下午德斯潘带着自家的黑人仆人去了阿比家。黑人仆人手里抱着那块毯子,骑着骡子跟在骑着马的德斯潘的后面。德斯潘一到就对正坐在家门口椅子上休息的阿比喊道:‘你怎么不去地里干活儿?’阿比没有起身,也没有任何欢迎的表示,只是说:‘我明天才会去,搬家第一天我没有去地里干活儿的习惯。’总之两方态度上都有问题,阿比虽然没礼貌,但是人们都猜德斯潘老婆在丈夫面前也没少挑事儿。没说两句话德斯潘就骂开了:‘斯诺普斯,你这个欠收拾的玩意儿!’阿比还是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说:‘这事儿换了我的话,如果我那么心疼那块毯子,我就不会把它放在一个谁进门都要踩到的地方。’”拉特利夫坐在马车上给乔迪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轻松的神情,但是没笑,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刮得干干净净,一双眼睛看上去很机智,身上的衬衫虽然旧得褪了色,但也洗得干干净净,他声音不高,说话不慌不忙,口吻既风趣又客气,而旁边的乔迪脸色涨得通红。

“后来阿比朝屋子里喊了一声,一个女儿从屋子里走出来,阿比说:‘你把垫子拿回去洗洗干净!’第二天早晨,德斯潘家的黑人仆人在阳台上发现了那条毯子,毯子上被人踩过的痕迹还在,只不过这一次没有马粪,只有泥土。据说当德斯潘老婆打开毯子时,德斯潘的火立刻蹿了上来,他可能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黑人仆人在一旁说斯诺普斯家的人肯定是用碎砖头块儿清洗的毯子,而不是肥皂——第二天一早德斯潘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了阿比家。当时阿比和弗莱姆正在院子里给马套犁铧,准备去地里干活儿,德斯潘坐在马上,火冒三丈,像一只随时蜇人的蜂子,脏话从他嘴里一连串冒出来,不过他不是直接对着阿比骂骂咧咧,而是借毯子上马粪的由头指桑骂槐。阿比也不说话,只管干着手里的活儿——给马套上马轭,拽紧绳子。最后德斯潘大声说那块毯子是他在法国花一百美金买的,所以庄稼收上来后阿比得赔自己二十蒲式耳 玉米,说完他就回家了,他以为这件事说完就完了,自己在老婆那边也交差了,到了秋收季节,他没准儿早就把这二十蒲式耳玉米的事儿抛到脑后了。可是阿比显然没吃他这一套。两个人吵完架的第二天下午,德斯潘(他曾经当过少校)脱了鞋躺在自家院子里的桶板吊床上休息时,村子里的法警走了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诉状,支支吾吾地说明来意……”

“见鬼!见鬼!”乔迪嘟囔着说。

“嗯,”拉特利夫说,“据说德斯潘从法警嘴里听到阿比起诉他时也是‘见鬼!见鬼!’地说了半天,似乎不敢相信阿比居然能为这么件小事儿告他!审案那天是星期六,阿比从家里出来,头上戴着一顶传教士帽,身上穿了一件外套,拖着受过伤的腿(他的一只脚受过伤,据巴克·麦卡斯林大叔说,阿比的腿是战争期间被约翰·萨托里斯上校打瘸的,当时他企图偷上校那匹土褐色的种马,上校给了他一枪,把他的腿打瘸了 )一瘸一拐去了法院。阿比到法院后,法官对他说:‘我看了你的起诉状,斯诺普斯先生,不过我在法典里无论如何找不到因为一张毯子而打官司的案子,更找不到因为马粪弄脏了毯子而引起纠纷,随后又将对方告上法庭的案子 ;但是我还是决定审理您的案子,考虑到您急于在我们这个地方落脚,有很多事情要操心,二十蒲式耳玉米确实有点多,所以我决定把赔偿降到十蒲式耳。’”

“所以他就烧了人家的马棚?!”乔迪嚷道。

“我可没说是他烧的啊!”拉特利夫强调道,“我只是说,当天晚上德斯潘少校的马棚就起了火!大火把马棚里的家当烧得干干净净!大火刚烧起来,德斯潘少校就骑马赶到了,村子里好几个人听到了马蹄声,不过已经来不及了,火已经烧了起来,扑是扑不灭了。少校一到着火现场就看见了两个人影,从背影看不是本村的人,他立刻朝那两个人影开了几枪并骑着马大喊着追了过去。追了没多远,两个人跳进一条沟里跑了,少校因为骑在马上,没法追,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从自己眼皮底下跑了。虽然他看见其中一个人跑起来一瘸一拐,另外一个人穿了件白色的衬衫,他也不能一口咬定那两个人是阿比和弗莱姆,因为动物也有可能跑起来是一瘸一拐的,穿白衬衫的男人也很常见,但是,当他找到阿比的屋子时(根据听到他骑马经过的那个人的说法,火烧起来后没多久少校就到了阿比住的地方),阿比和弗莱姆不在那里,实际上当时他们家里除了四个女人 外,连个男人的影子都没有。少校顾不上看那两人是不是藏到床底下,也没有搜其他边边角角的地方就又跑了回来(因为马棚旁边就是一间放玉米的松木房梁的小屋)。他到的时候,看见家里的黑奴正在忙着把浸了水的麻袋铺在着火的房梁上,穿白衬衫的弗莱姆站在不远的地方,两只手插在衣服兜里,嘴里嚼着烟草在旁边看着。弗莱姆说:‘晚上好!那些干草烧得真快!’德斯潘在马上吼道:‘你爹呢?!你爹他在哪儿?!’弗莱姆说:‘如果这里没有他,那他一定是回家了。刚才我们看见着火了,一起过来看看。’德斯潘心里很清楚,可是纵然自己知道两个人是从哪里赶来的,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烧自己的马棚,又能怎么样?这事儿没地方说理!因为他看见的那两个人,一个瘸子,一个穿着白衬衫,可以是任何人!他开枪射击时看见其中一个往火里扔的东西一定是装煤油的罐子。第二天早晨,德斯潘(他的眉毛和头发被烧掉了一多半)正在吃饭,家里的黑奴进来通报,说有人来了。德斯潘来到会客室,来人是阿比,他头上戴顶帽子,上身穿着外套,门外停着他的马车,马车上面堆满了家具,和他初次来到法国人湾时一样。阿比一进来就对少校说:‘看来我们之间很难相处得好,所以我觉得还是离开为好,省得以后再有误会发生。我今天早晨就离开。’德斯潘说:‘那合同怎么办?’阿比说:‘合同作废了吧!’德斯潘嚷道:‘作废?!作废了?!’又马上说,‘作废也可以,我也恨不能把那张破纸扔进那昨晚被烧的马棚里!只是我很想知道,我昨天晚上开枪打的是不是你?!’阿比说:‘既然你怀疑是我烧的马棚,那你不如去告我!这样一来事情不就清楚了?再说你们这个地区的治安官都喜欢替原告说话。’”

“真见鬼!”乔迪小声嘟哝着,“见鬼!”

“说完阿比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回到——”

“他不是准备去烧人家让他住的那间屋子吧?”乔迪说。

“没有,他没有那么做,有人说他离开时还回头看了一眼,好像后悔没有烧了这间屋子,不过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的,总之再没有发生哪里着火的事情。没有,我也不——”

“故事讲完了?”乔迪说,“我记得你刚才说当德斯潘向他开枪的时候他把最后剩下的一点煤油全都倒进了火里!啧啧啧!现在可好,我有那么多人可以选择,早点去还来得及打发他走!省得哪一天他烧了我家堆棉花的仓库!”乔迪一边说一边笑,笑声听上去不像笑声,不是自然而然从齿缝里或者肺里发出来的笑声,倒像是有人在干巴巴地说出“哈哈哈”几个字。乔迪的眼睛和脸上也看不到任何笑模样,干巴巴的“哈哈哈”声很快就打住了。“好了,不管咱俩的谈话有多让人高兴,我也不能和你说下去了。”

“别说堆棉花的仓库,就算是一间空马棚烧了也够你受的!”拉特利夫在他身后喊道。

一个小时后,乔迪骑着马出现在一扇铁丝围栏的门前,与其说那是门,不如说是篱笆上裂开的一道口子。残缺不全的门板歪歪扭扭倒向一边,像是一副丢弃在荒野的尸骸,野草从已经腐烂的门板的缝隙间钻出来。乔迪喘着粗气,身上冒汗,但这肯定不是因为跑得太快累的,因为当他看到从那间破屋里冒出来的炊烟(如果确实有炊烟的话)时就开始放慢速度,而且越来越慢。他骑在马上,在栅栏外面打量着那座荒野(四周几乎没有草皮,也没有树)中的、被风雨侵蚀得像一座蜂巢的破屋,脸上露出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枚哑弹时紧张而小心计算的表情。“见鬼!”他说,“见鬼!这家伙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天了,可到现在门还是这副德行!可是我都不敢提醒他修门,甚至还要装看不见。”他狠狠地扯了一下手里的缰绳,对马说:“驾!你要是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没准也得让他给烧了。”

他骑着马沿着那条小路(那条路其实根本不是路,连小路都算不上,那只是马车轮子碾过后留下的两道平行的车辙印,隐藏在刚长出来的青草底下,路人经过时不仔细看几乎注意不到)向那间没有喷漆的灰突突的小屋走过去,一边走一边紧张地盯着前方的屋子,就好像他走近的不是一间小屋,而是一座阴森幽暗的森林。屋子破破烂烂,歪歪扭扭的阳台连台阶都没有。因为太紧张,乔迪骑在马上向那屋子走之前甚至忘了看一下四周。突然,他看见从那间屋子一扇还没有上窗框的窗户里冒出一张戴着灰布帽子的人脸,那张脸的下巴一直在动,整张脸给人一种向一边倾斜的感觉。乔迪立刻冲着窗户里的脸喊道:“你好!”可是那张脸却倏地消失了,乔迪正要再喊,却一眼瞥到不远的地方站着那个他要找的人,就是那个来他店里说要租地,自称斯诺普斯的人!虽然那人没有穿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长外套,但乔迪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站在距离屋子稍远的围场大门跟前,似乎在干活儿。乔迪刚才一进院子就听见从后院传来吱吱呀呀的压水井发出的声音,悲戚戚的,像是有人在诉苦,声音里还夹杂着似乎是两个女人的说话声。乔迪骑马从屋子旁边绕到后院,看到后院的水井旁确实站着两个女人——木头搭的井台又窄又高,乍一看像中世纪的绞刑架。两个宽肩厚背的年轻女孩儿站在水井旁,第一眼看上去以为那是一组脸上带着迷茫神色的一动不动的塑像(这组塑像是在着重表现两个正在说话的女人,当她们正在和自己的听众说话,或者说在和周围的空气说话时的神态)。但塑像里的两个女孩儿彼此离得很远,她们谁也没有在倾听另一个人。其中一个女孩儿手里抓着井绳,正用力把桶拽上来,她像是字谜游戏中的一个人物,虽然一副用力的姿态但谁都知道她是没有生命的。过一会儿,井边重新响起吱吱呀呀的提水声,片刻后那声音停止了,这次是因为另外一个女孩儿看见了乔迪,和刚才那个女孩儿一样,她正在从井里提水的两只胳膊不动了。当乔迪骑着马从她们身边经过时,两个女孩儿像约好了似的,面无表情地缓缓扭过头去。

院子没有草坪,地面上散落着灰烬和瓶瓶罐罐的碎片——那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痕迹。乔迪看见离院子很远的围栏边上站着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其中一个女人抬起头往乔迪这边看了一眼。乔迪想,他们肯定知道家里来了生人!他认出那个男人正是自己要找的男人(该死的瘸子!矬子!谋杀犯!乔迪恨恨地想),对方一直没抬头,直到乔迪骑着马走到他身后才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看着乔迪。两个女人也看着乔迪。一个女人头上戴了顶褪了色的遮阳帽,另一个女人头上也戴了顶帽子,但那帽子几乎没什么形状,像是以前哪个男人戴过的帽子。她手里抓着一个装铁钉的罐头盒子,盒子表面锈迹斑斑,盒子里的钉子不是弯的就是生了锈的。“晚上好!”乔迪打招呼道,可是话出口后他才觉得这几个字像是喊着说的,“晚上好,女士们!”男人转过头来,手里抓着一把锤子,似乎要吓唬威胁谁似的——那把锤子锈迹斑斑,分叉部分已经断了,锤子把儿是用没有打磨过的木头做的,看上去像根烧火棍——乔迪坐在马上低头看着对方,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双隐藏在乱糟糟眉毛下的琥珀色的冷冰冰的眼睛。

“你好。”那个男人说。

“哦,我过来看看你们安顿下没有。”乔迪说。他的音量仿佛不能控制似的提得很高。我给自己找的事儿太多了,他想,又一次心里暗暗骂道,真他妈见鬼了!他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仿佛说错一个字就会有厄运降临似的。

“我们打算在这地方住下来,”那人说,“虽然房子比猪圈大不了多少,但可以对付住。”

“对付住?!”乔迪突然喊了一句,好像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惹恼对方,但是他不知往下要说什么,虽然在他脑子里不停地闪过“见鬼!”“见鬼!”这几个字,可是他不能说。他想,我甚至不敢对他说出“离开这儿!”这几个字,我更不能建议他去哪儿谋生。我也不敢叫人把他当纵火犯抓起来,因为我怕这家伙再把我的马棚给烧了。那人显然并没有被乔迪的喊声吓住,他刚才已经朝乔迪这边走过来,听到乔迪的叫喊,马上停住了,似乎要往回走,但是又站住了,仰头看着乔迪,似乎在等乔迪还要说出什么话来,但是脸上的表情又很不耐烦,似乎没有耐心等乔迪说完。“房子的事,”乔迪说,“我们可以谈,我这么做是为了我们双方能相处得好一点,只要我们能相处得好,你需要什么,直接去我的店里说一声就行,或者你都不用亲自跑一趟,只需让人给我带句话,我就过来给你弄。我骑上马第一时间跑过来给你解决,怎么样?只要我们能好好相处。如果你不喜欢什么,只要——”

“我和谁都相处得很好,”那人说,“我前后租过二十几个东家的地,我和每个东家都相处得很好。如果我瞧着和对方打不成交道,我就选择离开。如果你来就是为了了解这个,那我就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实话实说?!乔迪心里涌起一股怒火,他不再说话,折回头骑着马向来路走去。院子里寸草不生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灰烬和烧过的废木头,被烟熏得黝黑的砖头上放着洗衣盆和杀猪时烫猪皮用的盆盆罐罐。真是得不偿失!乔迪心里对自己说,空气里还在回响着提水的声音,乔迪注意到这一次他经过压水井台时,那两个打水的女孩儿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头看他,其中一个女孩儿和刚才乔迪进院子时看到的一样,身体一动不动,另一个女孩儿则一上一下有节奏地移动着压水的手柄,井身发出难听的吱呀吱呀的仿佛诉苦似的声音。当乔迪经过时,压水的女孩儿的动作明显慢了许多,就好像她手里的手柄是和远处的一个机械手柄同步连接在一起,她手里的手柄被那一个机械手柄拉着慢了下来。乔迪沿着院子里那条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小路向破破烂烂的大门走去,心想,下次再来时,那扇大门肯定还是躺在杂草丛中没人修理。他的口袋里还装着那纸合同,想当初他起草那份合同时是多么踌躇满志,可是现在看,他都不敢相信那份合同是他亲自撰写的!“合同还没签,要不再在合同上加一条防火条款?”他这样想,但手里却没有勒住马,又一想,“就这么着吧!这样也好,这样可以逼着自己给自家的马棚房顶上铺一层石头!”他到底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天色已经有点晚了,他踢了踢马,示意它尽可能走得快点,马也加快了脚步,走了一段山路后那马开始气喘,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乔迪突然注意到路边的树底下站着一个人,那张脸正是他刚才在那间小破屋的窗户里看见的一闪而过的人脸。乔迪有点诧异,他诧异刚才路上还是空空荡荡的,怎么突然路边就出现了一个人——对方头上戴着一顶布帽子,站在树底下,嘴里嚼着东西。乔迪看着那人向自己这边走来(他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事后想起这事才意识到对方其实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两人擦肩而过时乔迪勒住马,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说:“你是弗莱姆?我是乔迪·瓦尔纳。”

“哦。”对方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没说什么。他的脸又宽又平,两只眼睛像是死水,个子明显比乔迪矮一头。他上身穿了一件白衬衫,衬衫有点长,下身穿了一条一看就是便宜货的灰色裤子。

“我正想见见你呢!”乔迪说,“我听说你父亲因为和东家相处不来而惹上麻烦,而且麻烦还不小。”对方不说话,但嘴巴一直在动。“也许是因为他们对他不够公平。我不了解这里面的事情,我也不去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说的是,错误谁都会犯,但是任何错误都可以被纠正,如果你对一个人不满意,但只要他纠正了错误,你们还可以是好朋友,你同意我的话吗?”乔迪问那人。那人的嘴巴还在动,但是不说话,面无表情的脸像一团平摊的生面团。“只有纠正错误,那个人才不会觉得自己的权利被侵犯,而他也不会因为维护自己的权利而鲁莽行事,最后不得不背井离乡,”乔迪说,“如果他一直用烧人家马棚这样的方式去维护自己的权利的话,那总会有那么一天,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没有地方可去。”乔迪不说了,他在等对方说话,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听对方回答。

“天地这么大,不愁找不到地方住。”

“也是!”乔迪没有反驳,依旧稳稳地坐在马上说,“但是谁都不想成天搬家不是?如果一件事一开始就能把它解决好,捋顺了,那就不会有什么麻烦。有的人虽说脾气暴躁,但如果他和人发生冲突时有一个心眼活泛点儿的人出来,和他说‘先别急,那个人也不是针对你,只要你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他谈谈,我保证这事儿能解决!’”乔迪停顿了一下说,“如果那个脾气急的人能知道控制自己,那这事儿就更好办了,遇事能够和平解决的人总是能得到好处。”

那人等乔迪说完,顿一会儿说:“什么好处?”

“这还用问吗?他可以找到一处好农场,商店也愿意赊账给他,如果他还想耕种更多的地我也可以让他种。”

“种地没啥好处。但凡有一点活路,我都不当农民。”

“不当农民也行,”乔迪说,“可是如果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想干别的行当,他就得想办法赢得乡里乡亲的好感不是?想从别人身上赚钱,哪条路都——”

“我听说你有一间商店。”

乔迪停下了:“你说什么?”

“我听说你有一间商店。”

乔迪看着对方,刚才还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瞬间换了副惊讶的神情。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说:“来!来根烟!”乔迪平时不沾烟酒,但是因为他喜欢结识人,所以常常在口袋里塞上两三包香烟,这样能让他感觉好些。

“我不吃烟。”那人说。

“这烟是嚼的!来点儿吧!”乔迪说。

“我只嚼五分钢镚儿,嚼到钢镚表面都平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用火柴点过一根烟!”

“算了。”乔迪不再坚持。他看着手里的香烟,心说:“愿上帝保佑你和你的家人不会划火柴!”他把香烟放进自己口袋里,嘴里呼出一口长气,心说:“等着吧,等到明年秋天,他把庄稼收上来再说。”他一直不确定对方是在看他还是没看他,他抬起头,那人抬起一只手,用另外一只手掸了掸抬起来的这只手的袖口。乔迪注意到他掸得很仔细,仿佛袖口沾了很微小的东西似的。乔迪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次像是从鼻子里出来的)说:“好吧!你下星期起去我店里工作,我先回去准备一下,但是,你得保证!”

弗莱姆吐了口唾沫说:“保证什么?”

乔迪骑着马走在路上,到家大约还有两英里的路要走。天已经擦黑了,四月末,太阳落得很快,天说黑就黑。路过一片黑压压的树林时,立在路边的山茱萸树的白色叶子相对着合拢在一起,让人想到双手合在胸前正在祷告的修女。挂在夜空的星星一闪一闪,空气里传来夜鹰的叫声。马似乎也着急回家,在冷风中走得很快,途中,乔迪勒了下缰绳,马站住后他说了一句:“真见鬼!这家伙躲在这里和我说话!” NgiQIyze3wwsyfxyCm+U1/e6XsE1mhbS/L2PUXv/hMqgpz/2hG+QPJ6uycwx4zl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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