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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09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 亲情的绑架可以被斩断吗?

François Mauriac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1885—1970),法国小说家,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外省天主教环境里成长起来的莫里亚克,就宗教教义和物质财富对人的扭曲,以及人当如何获得救赎做出了最出色的解析,在长篇小说《蛇结》《爱的沙漠》《黛莱丝·戴克茹》等作品中,他创作了令人难忘的家庭悲剧。

爱那些丑恶的人,像一个母亲爱她最不幸的孩子一样。

今天我们的酒馆迎来了一位客人,他是一个富家子弟,但他要和我们聊一聊,他儿时最大的恐惧是什么。他要讲一讲,他是如何被家庭亲情的纽带羁绊,被那些变态的爱所折磨的。

他带我们来到他15岁时所住的屋子。那屋子是松林旁边的一座古老的大宅,屋外,一条小河潺潺地流过,当我们听到水声清晰起来,我们知道是夜晚到了。

那个15岁的孩子,默不作声地躺在床上。松树林现出了一副危机四伏的面貌。这里有三千公顷的松树林,里面藏着猎手抓不完的野兔,这里有成群的牛羊和放牧牛羊的佃户,有伐木和割松脂的工人,还有机器人一样的管家,有各种唯命是从的佣人和他们的孩子。

他听见敲门声响起,听见有人在低声呼唤他。可他不想去开门。他假装睡着了。

也许你青少年时期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当父母叫你的时候,假装睡着。然后,他们的抱怨一丝一缕钻进你的耳朵:这孩子,谁知道他在真睡还是装睡;这孩子越来越倔了,不听大人话了。你在心里发笑,但又有些烦恼,有些犹豫,你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发笑,不知道如何对付这种牢骚,这种困扰你的父母的爱。你更不知道日后,你和父母会发生什么。

躺在大宅中的少年,他到80多岁,成为德高望重的文坛耆宿的时候,依然是个少年,依然是一个在爱的荒漠中孤独的呼告者。

他就是François Mauriac,法国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

那片松树林是他最真实的记忆。他的大部分小说里,都有松树林的影子。他是一个法国外省的地主的后代,那片地区的首府是波尔多。松树林是他们家的产业,他可以在其中任意行走,在外边的荒地和草场上,农民放牧牛羊,看到少爷来了,就会用手在贝雷帽上戳一下,敬个礼。这里最大的松树把周围的游客都吸引过来了,树下的蕨草长得跟孩子一样高,他总是用拳头打倒草的顶部,可是那草总是弹回来,他又一头扑进茂密的草丛里,呼吸那种气味,觉得自己好像中了毒一样在流血。

你看到,这位弗朗索瓦少爷,他总在跟自己身边,以及自己身上的一些东西搏斗。

这搏斗非常困难。一个人无法摆脱那些他赖以长大的东西。他生在哪里,在哪里被抚养,他就带有那个地方的气息,他的血液里就留下了那个地方的基因;他跟什么人的关系最密切,哪怕他恨那个人,害怕他,也无法挤出那个人植入他头脑和心灵的东西。他感到那草木在包围他,淹没他;他一点都没有因为自己是这片土地和森林的继承人而骄傲。他的妈妈总在向孩子们灌输这样的观念:这片地方是我们家的,将来也会归你们所有;但弗朗索瓦的内心很矛盾,他喜欢大自然里的草木,却不喜欢占有它们的感觉。

松树林是他们家经过三代人的努力而置下的庞大产业。它有很大的经济价值。比如外省的那些矿山,开挖出来的坑道需要用松树树干来做撑木,把坑道撑起来;比如松脂可以用来照明;比如铁路铺枕木,也要出钱才能来砍伐。但是弗朗索瓦却觉得这一切应该结束了。他看到电线铺到乡下来,就希望电灯可以尽快普及;他希望矿坑能有别的方法来加固,不再依赖松树。

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希望把松树和人的占有分离开来;希望人能热爱松树本身,而不是热爱从它们身上换来的钱。他不想因为自己是产业的继承人而受到黎民百姓的尊敬。他说,我只想跟那些能够通过我而欣赏大自然的人在一起。否则的话,我只想一个人待着,只有这样我才能被大自然打动。我宁愿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看湿润的草场,聆听轻轻的溪水声连续不断。

可是他分不开,因为他无法选择出生在怎样一个家庭,无法选择自己的母亲。

让我们深入到弗朗索瓦跟他母亲的关系里面。我们知道法国一直是一个天主教国家。虽然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打出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扫荡了宗教势力,可是直到一百年以后,像波尔多所在的这种外省乡村,仍然在天主教的统治之下。像弗朗索瓦的母亲这样的大乡绅,都跟乡间的天主教神父有着十分紧密的关系,天主教堂靠乡绅来供养,而乡绅对他们的子女也是执行最严格的天主教教育。

在莫里亚克的家里,他作为最小的孩子受着母亲的特殊照顾。他的确是被宠爱的,但每天的祷告、念经必不可少,到了某些特别的纪念日,年纪很小的孩子,都要去神父那边做忏悔。按照宗教的要求,他必须虔诚地信仰天主,并且做个拥有美德的好人。这个好人,这种美德,是拘谨的,甚至是战战兢兢的,它意味着等级、服从和无限的谦卑——在长辈面前,在神父面前,最终是在天主面前,都要低下头颅。

低下头颅的人,据说未来会得到永生。弗朗索瓦相信他有这种特权,可他为了沐浴在天主的恩宠之下,就必须全盘接受宗教伦理的灌输。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成了一个自卑的人。他习惯性地多愁善感;他长到十四五岁,还是不太敢正眼看女孩子。他听说过几年就要服兵役,到时要跟别人住一个寝室,他立刻焦虑不安起来。他长这么大,没怎么离开过家庭的保护;当他到波尔多读高中的时候,来往的也都是一些跟他一样的、郁郁寡欢的天主教徒少年。

宗教让人远离邪恶,越虔诚的人应该越接近完美的善。可是,弗朗索瓦的所见所闻却充满了让他困惑的东西。他的母亲不仅严令佃农按时交租金,而且把佃农的女儿都送到修道院去做修女;她要求地区的小学教员都得信教,否则就要丢饭碗;对自家和别家的年轻人,她密切监视,有谁犯了道德品行的错误,说了不该说的话,就要罚他们待在教堂的角落里,甚至把他当瘟疫病人那样关禁闭。

母亲千方百计地要保一方的平安。她平生都害怕听见“邪恶”两个字。

在那寂寥空旷的乡间,弗朗索瓦平时只能看见零星走过的乡下女孩,性格畏怯,面带惊恐,这些人就是他所了解的异性世界了。她们的人生,对标的是15世纪法国的民族英雄圣女贞德,可事实上,这些女孩却常常成为暴徒的牺牲品。那些禽兽躲藏在密林的旁边,在溪流的深处,趁着夜幕降临袭击她们,而被强暴的女孩往往是不敢吭声的。

母亲知道这些事情,可她能做的只是祈祷,让邪恶远离自己的家庭和土地。孩子的成长让她紧张。她总是用嘲弄的,或者训斥的口吻去回答孩子的一些不良的提问。有一次,弗朗索瓦说起,附近某个寡妇喜欢上了一位少年,母亲就惊恐地说:你这么点年纪,说这些不害臊吗?弗朗索瓦喜欢读小说和写作,可是母亲看到那些书,就摇摇头说“你这可怜的人”,说他写的全是一堆废纸。看着家里的男孩子一个个长大,一个个进入危险的年龄,母亲如临大敌:他们会从男孩变成怎样的男人?他们能抵抗得了自身的欲望,不犯罪吗?

于是,她千方百计地想用家里的地产捆绑住孩子,想用包办婚姻捆绑他们,更希望能用信仰让他们一辈子安分守己。

弗朗索瓦把他的这些记忆都写到了他的小说里。他在1920年代发表了一系列的小说,他的故事里的典型人物,就是一个经常在夜幕降临时静悄悄地上楼,下楼,手里端着蜡烛,偷听儿女们对话的母亲。这个女人未必完全取自弗朗索瓦自己的妈妈,却融入了他对外省童年生活的最阴暗的记忆。这样的母亲,用弗朗索瓦的话说,就是“她爱孩子,却对孩子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产业,以及那些她从来不讲出口的顾虑”。她一直在暗暗地为孩子们计算所犯罪孽的轻与重,同时,她也一直在盘算,自己家的这份产业如何保存完整和安全地延续给后代。

但她的目的却是自相矛盾的。在乡间,弗朗索瓦看到那些七老八十的男男女女,觉得他们性格古怪,面目狰狞,他们都是土地的囚徒。他们一心保住家产,让后代顺利接班,另一方面,随着年华老去,他们又会愈来愈担心子女是不是在暗暗地盼着自己早死,好分他们的财产。一个不折不扣的守财奴就是这样炼成的,他们身上燃烧着占有欲和控制欲,并被其吞噬。弗朗索瓦·莫里亚克写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人物。在他1932年发表的小说《蛇结》里,他让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地主吐露出内心的所有恐慌和记忆,他说,在我们这里,每一个躺在病床上的有产者,周围都会徘徊着一群窃窃私语的家人近亲,包括儿子儿媳妇,女儿女婿,还有他自己的配偶。亲情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围绕着遗嘱、遗产的钩心斗角。

那么,他有可能离开这个家吗?这片土地最丰饶的城市,波尔多,在我们的印象里是个美酒的产地,一个被田园风光包围的地方。可是在弗朗索瓦的笔下,1900年初的波尔多,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

他写过一番见闻。那时,波尔多在春秋两季会举办一个大型的游园活动。弗朗索瓦都会去,那里的空气里,飘着水果糖和炸土豆的气味。但他记得,那里有一个木头房子,上面写着一个女人的小名,明显是一个不干不净的名字。木头房子上面有五个洞,突然之间,就会有个女人把胳膊或大腿从洞里伸出来,很吓人也很下流。

他还看到一些画,画上的先生太太们正在畅饮香槟酒,在他们之间来往的侍者身穿制服,却长着一副骷髅一样的脸孔。这意思就是,贪图世俗享乐的人是要下地狱的。

有一次在游园会上,他走进了一个博物馆,那里立着一些人体解剖的蜡像,还有蜡像展示女人分娩的——这些展品并不是知识性的,而是带有警告性的,它用成人世界的隐秘来吸引青春期少年,但又恐吓他们,就犹如色与戒的关系。弗朗索瓦看到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模型,它旁边的说明牌子上写:男人染上花柳病,它就溃烂发黑。

这个游园会,就是120年前一个保守的天主教社会的文化缩影。天主教说有德行的人、虔诚的人死后才能上天堂,但用这一点来引人向善是不够的,因为人很难做到为了久远未来的利益而放弃眼前的享受,何况在人的一生中,他也难免要怀疑这个天堂的许诺是否能够成真。因此,就要用上吓唬、恐吓的手段。十五六岁的男孩弗朗索瓦被吓到了,但他更厌恶这种压迫性的信息传达,这种粗暴生硬的道德教育。

他逐渐明白,财产、宗教以及社会上通行的道德风俗,都和他的母亲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目的是控制住他;母亲希望他视男女关系为罪恶,从而守身如玉,然后给他安排一个门当户对的配偶,从此死心塌地地住在家乡。读过巴尔扎克的小说后,他发现,距离巴尔扎克去世已经半个世纪,可法国却没有任何变化,母亲身上反映的,仍然是守财奴葛朗台的价值观。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松树林里处处都有生物在幽会,可在人类活动的空间里,却是念经,是忏悔,是各种冷言冷语,和对即将到来的第二天的忧心忡忡。16岁,17岁,18岁,19岁,弗朗索瓦说:一年又一年,我没有力量去死,我没有力量去生活。

到了21岁那年的一天,他对母亲交了底,他说:我和你的价值观并不一致。首先,我没有发誓要守身如玉;其次,我也不想因为多拥有一些土地而纳税。这几句话出口,他的妈妈脸色大变,她觉得她遭到背叛了,之前苦苦栽培儿子的心血即将付之东流。她慌张地问:“有人在煽动你,是谁?”弗朗索瓦回答:“我21岁了,我不需要被人问这样的问题。”妈妈回到自己的卧室,推上门闩。

要是在过去,弗朗索瓦会自己去敲门,在门边哀求说:“妈妈,给我开门吧。”可是这次没有,他也不会再这么做了。

他是这样一个人,日后,他刻画一个个扭曲的外省人物,一桩桩真实的家庭悲剧,可他永远对哺育自己长大的那个世界,包括桎梏人心灵的天主教,抱有同情。他决心离开母亲,他也知道,他的离开就是对母亲的审判,为此他心怀歉疚。他明白,这里有一种爱,本该温暖人心,却转化成了干预和控制他人的力量;这里有一种道德,本该给予人以安宁,却扭曲成了让人自我压抑的力量。

外省乡村的格局只能如此,人无法超脱其外;这是一件不幸的事情,自己和亲人,要想互爱,就会互害。

现在该结束了。1907年,刚满22岁的弗朗索瓦·莫里亚克来到了巴黎读大学。他说,我这个口袋里没有介绍信的小小的外省人,开始征服首都了。母亲并没有强行挽留他,但对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她说:到巴黎后,你必须只跟天主教徒住在一起。

年轻人摇摇头。说他会勤奋学习,也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我会遇见某些人的。妈妈问他:那么,你会为了善还是为了恶?

他该怎么回答呢?面对这个虔诚而焦虑的母亲,他是该无情地出言伤害,还是应该嘴上敷衍一番,抚慰她呢?

弗朗索瓦没有告诉我们。他只知道,自己在一条漫长的隧道里走得太久了。他去大学报到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来到教堂参加礼拜仪式,而是到拉斯帕伊大街去找到一份工作:卖报纸。他卖的是《民主报》,叫卖的地点,是在大教堂的门口。当人们做完弥撒之后散场出来,就能听到他的叫卖声。

大城市,都是所谓的“花花世界”。年轻人解放了,不再有人监视他,他可以随意地花钱而不必心生罪恶感。他可以坐到那些咖啡馆里,观察来来往往的人。有多少法国的小说家都是在这里起步的,可是面对同样的街头景观,不同的人却能看出完全不同的东西。弗朗索瓦觉得,那些能够吸引他注意的女人,一个一个,依然都像是圣女贞德的模样。

家乡是无法摆脱的,家乡不仅是他的写作素材,而且是他道德的底色。当一些穷酸的妓女沿街走来,勾引他的时候,他说,我看到了邪恶。以前,我只是在精神上知道邪恶,听到人们惊恐地谈论邪恶,却看不见它,而现在我放眼看去,到处都有邪恶。在外省,邪恶是一些躲在暗处的畜生,会袭击那些没有抵抗力的孤身少女。在巴黎,这样的畜生不仅有,而且太多,以至于互相都能看到对方,于是每个畜生只能让凶相露在外边,同时设法掩住贪婪的嘴巴。

当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敲响,弗朗索瓦的耳边却响起了外省乡间的鸡鸣。处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我,究竟属于哪里?女孩子一个个向我走来了,但是,女孩在跟我说过话之后,夸我说:“你真是个天使。”我不要听这句话,那是在赞美我的怯懦、拘谨,赞美我在那条幽暗的人生隧道里漫长的煎熬。那隧道据说通往神圣的终点,我虽然已经逃了出来,可依然保持着天使的容貌,连翅膀都没有弄皱。

情欲的增长和理智的发展,两种力量联合起来把他推到了家乡和天主的对立面。可是,弗朗索瓦说,如果越过了这道关口,还能相信天主是万能的、仁慈的,天主就是爱,这样的信仰才是虔诚的。

1952年冬天,当弗朗索瓦·莫里亚克在斯德哥尔摩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他说了这样一些话:

“人有善恶之分,我对善了解极少,对恶却深有体会,因为我熟悉世上的人。心地善良的人,襟怀坦白的人,是没有故事可写的。但那些草率的读者和批评家,却不曾注意过儿童在我的故事里的地位。我念念不忘罪恶,也就是念念不忘纯洁和童年。有个儿童在我所有的作品中间梦想。它们含有儿童的爱,含有最初的亲吻和最初的孤独。在我的作品中有毒蛇,也有鸽子在不止一章中筑窝。童年是我的作品中失去的乐园,它介绍了罪恶的秘密。”

他还说:“我爱那些阴险的人物,爱他们,正是因为他们丑恶,丑恶是一种不幸,我像一个母亲爱她最不幸的孩子一样,爱那些人。”

我的酒馆要关门了,我们下集见。 T1obY0WZ7HHioRqoQuuY1ZLPfdTeWhMS7YtFVbnC8Ik9E254QL4YK5cqtbBmWS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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