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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07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抵抗孤独的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Tomas Tranströmer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1931—2015),瑞典诗人,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的每一部诗集都是名作,现代诗凝练的境界在他的笔下达到了极致,他使词语真正凝聚成为思维和感受的钻石。

一切都是为了消除孤独,

为了猜一猜谜语上长出的蘑菇。

你好,这里是作家酒馆。

我的酒馆的第七位客人,他已经到了。他像一块冰一样安静,每当他露出笑容,他就融化自己。确切地说,是融化自己的左半身,因为他的右半身没有知觉,那是他59岁那年一场中风的结果,从此,他的右半身就被封印在了59岁。他用左半身带着右半身行动,也用右半身作为左半身的镜子。一开始,他觉得自己能够慢慢恢复,但后来,他开始适应了只使用半边身体的生活。他有一句诗是这么写的:

我把所有旧面孔都装进自己的身体

就像一棵树是它所有年轮的总和

他就是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一位幸运的诗人。自从1954年发表第一部诗集《十七首诗》开始,他在瑞典家喻户晓,然后名声传到了国外。即便中风,他也是幸运的,他还能思考诗句,关键是,他还能用左手弹钢琴。他说,世界上大约有五百首专门为左手弹奏而写的钢琴曲,但为右手写的只有五十首。这是因为,右手比左手更容易丧失,在战争中手部负伤甚至截肢的人,大多数都伤了右手。

音乐对他非常重要。音乐随时可以上手,而诗的发生,却需要难得的因缘际会。托马斯说,诗的灵感是外部压力和内心的驱力突然相遇的结果,这种时刻非常罕见,所以他一年也写不了十几首诗。就是这少而又少的作品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然而他也像任何一个正常的诗人那样,无法靠写诗来致富。他几乎终生都属于清贫的人,住在祖辈的房子里,尽量让空间里持续地萦绕着音乐。

瑞典对于瑞典人的意味,必须是瑞典人自己最清楚。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你,可能理解不了真正的瑞典,除非你在瑞典过完一整个冬天,吸饱了那种比黑夜还要黑的黑夜的味道,再也不会对那些来自北极的光线发出旅游者的尖叫。在瑞典长大,孤独感就像是一个守在门口的幽灵,你开一条缝,它就挤了进来。托马斯是独生子,而且从小父母离异,他跟着母亲长大。幸好他有一对待他很好的外祖父母,外祖父是个船长,尽量多给他讲一些远方的故事,同时,他们还告诉托马斯,你一定要有爱好,爱好是抵抗孤独的最好的方法。

托马斯有了爱好:收集昆虫标本。他也有了梦想,就是去远方探险。即便如此,当他15岁的时候,二战刚刚打完,他还是陷入了一场精神危机。精神危机,这个词对我们很多人来说非常遥远,非常抽象;但在托马斯这里却十分具体。因为那时,他刚刚产生了政治方面的意识,他极其憎恶纳粹德国,经常跟同学争论战争方面的是非,但1945年,德国战败了,投降了,这使得他内心最强烈的情感失去了针对的对象。生活中最大的主题,消失了。

于是,他把剩下的热情用到了探险梦上面。但是,他的母亲不会带他走多远,母亲是最典型的传统的瑞典女性,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国,越是上年纪,越是习惯于停留在洋流带来的温和的空气里。不过,托马斯非常珍惜的一些时刻,就是母亲带他去森林里摘蘑菇。北欧特产的一种蘑菇,学名叫鸡油菌,一般是金黄色的,也有红色和白色,从外观到口感都很是鲜美。它从地下长出,不经意间就能遇到,托马斯觉得,它们连接着世界的一种巨大的神秘。

他在一句诗里说:蘑菇“是黑暗的地底下/一个抽泣已久的求救者的手指”——这片土地,从风景到人都习惯于沉默不语,而他的诗却要为之增加声音和画面。

托马斯的成长过程,见证了理想是如何逐渐萎缩成现实的。我想你也有这样的体验:你可能是一个曾发愿要登上月球的孩子,可是长大以后,在一个海拔一千米高的景点拍照留念,你就满足了;你在童年时想要四海为家,可长大以后,你的出行选择,仅仅取决于那些你能买到廉价机票的地方。你的偶像一个个缩水了,他们变瘦或发胖,上了年纪,脸上都是晒斑,你寄托在他们身上的那些想象一一消退了,就像蒸发了的水带走了热量。

托马斯的探险梦也缩水了。他在20岁时做了一次冰岛之行,就花光了大部分积蓄。三年后,他因为出版诗集获得了一笔奖金,并且建立了一些国外关系,才得以继续游历。他去土耳其,去远东,去南斯拉夫,去摩洛哥,去西班牙。这些地方比如土耳其,当时还不是什么众所周知的旅游地,可托马斯知道,这旅行,相比于外祖父的船长生涯而言,充其量只是一种模拟体验。

好在他还能写诗。写诗,用一句英语来说就是to do small things in a big way——把微小的事情,以大的方式来做。诗是一根纽带,当生活变得越来越平平无奇时,托马斯用它来保持与神秘和未知的联系。

诗人托马斯有一份正规职业。他是个心理学家,也是瑞典社会服务体系中的一分子。1960年,他30岁的时候,曾在一所监狱里做心理辅导员,他接触的,大多数是接受劳动改造的少年犯。

瑞典的监狱,以及挪威、芬兰、丹麦这些波罗的海周边的北欧国家的监狱,都有三星级以上宾馆的条件;囚犯得到十分人道的待遇。之所以如此,有着多方面原因,比如现代北欧国家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社会服务网络,最好的公共教育,较为单一的民族构成,以及专家治国的理念十分普及,等等。但是,托马斯却在那些少年犯身上看到一种根本性的消极。他们受着十分温和的强制监管,却因为长期与社会隔绝而感到厌烦。

厌烦带来了麻木和逃避,托马斯问孩子:你是因为什么而被送到这里的?

孩子说,哦,某一天晚上,我撞了一下窗户,窗户碎了,然后,我就来到这里面了。就这样。或者,有一天我站在一个房子里,面前有一大堆钱。然后,然后事儿就发生了呗。

他们总是在用一些被动的措辞描述发生的事情,仿佛事情在他们身上发生,他们只是做出反应。他们就是不情愿说,是自己主动干了什么。托马斯说,对这些少年犯来说,能够说出“我打碎了窗户,爬进了房间”是很重要的,这会成为他们人生中的一个关键的道德时刻,意味着他们能够承认自己对外界有着主动的作为。

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喜欢这样的孩子。

这段经历之后,托马斯总想以此为题材,写一首长诗。他雄心勃勃地写了很久,好不容易完成了,却怎么看都不满意。后来,这首监狱诗只留下了短短5个小节,总共20行,在1966年出版的一本诗集里发表。诗中这样写道:

在劳动的过程中

我们渴望野蛮的绿荫

渴望只有电话线单薄的文明

才能穿过的荒野

空闲的月亮携带石块和重量

围着行星劳动旋转——它要的就是这种生活

回家路上大地支起耳朵

深渊用草茎聆听我们

这些话,是以男孩的口吻和心声来写的。监狱是人道主义的,并没有阴森森的铁丝网,可是男孩依然渴望奔向野蛮而自由的地方。但托马斯看到的,或者说他用一双富有想象力的眼睛看到的,是地里埋设的电话线。他好像在说:虽然这些人因为犯了罪错而被隔离,可是那个遵纪守法的秩序世界里,大地也已经布下了现代化的网络。那些为了通讯的便利而设的电话线,渗透进了曾经的荒野。

诗中有月亮和行星在缠绕,大地支起耳朵,深渊通过野草聆听我们。托马斯的诗作从来就杜绝简单的思维,他把日常的场景变得完全陌生,又让陌生爆发出新奇的力量。在那些场景中,看不见,或者觉察不到的事物会出现,并且施展它们的力量或发出声响。

听见这些诗句的人,会有生理反应:腿会颤抖,脖子会痒,脸颊会发烫,仿佛是你心中的模糊的怀疑和直觉被他以清晰准确的形式给证实了。不过,托马斯很难遇到读者会心的反应。瑞典的观众有多么不愿意流露感情。他们习惯于克制,安静地坐着,认为不叹气、不笑也不喊不叫是一种上好的风度。托马斯时常感到沮丧,因为他不知道人们的真实想法:是内心翻滚,还是无聊?

即使在《在劳动的边缘》这首诗发表后,狱中的见闻仍然缠绕着托马斯。他是个分成两半的人:一半是本职工作——一个心理学工作者,在已知的世界里工作,让社会更加稳定;另一半则是业余爱好——做诗人,关心那些未知地方的音响与动作。做本职工作的托马斯十分强硬,因为在问题男孩面前展现柔软、敏感、共情的能力是完全无效的。那些男孩后来一个个回归了社会,其中有一个男孩,在时隔36年之后找到了托马斯,说当年的你真是强硬啊。但是托马斯笑笑,回答说:不,我是分心的。

他说的是真话。作为诗人的那一半,总在提醒他说,现象之间有不为人所察的关联,看不见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在分心的时刻,他忽然想到,假如监狱如同宾馆,那么宾馆也会如同监狱。我们这个秩序井然、彬彬有礼的社会,莫非正是一个让人陷入厌烦的地方?他打开平时的笔记,重新审视当年记下的一个个瞬间,他一向是这么写诗的:像蚂蚁一样衔着各种各样的碎片互相爬向对方,然后走向蚁穴。诗把一些碎片吸收进来,把另一些剔除在外,繁忙的蚂蚁就是他经常分心劳碌的脑细胞。

他开始写俳句,他很少写俳句,但这一次,他写了一组。俳句是三句一组的,他能注目一些时刻,将它们擦亮,聚焦。他写到,有一次一群男孩在踢足球:

每边十一人

突然就沮丧了——球不见了

飞出了墙外

球飞出了监狱的墙外,他们的游戏戛然而止。但墙外的自由人,会如何看待这个飞过来的球,他能不能想象到,球的消失,意味着那些孩子重新回到监禁的现实之中呢?他自己又经历过多少类似的时刻,那时,沉浸的童趣突然转化为失落呢?

在第二首俳句中,托马斯写的是男孩的故意吵闹,他说,那些超出必需的噪音惊醒了时间,催它爬起来快走。在监狱里,时间仿佛变成了一条打瞌睡的狗,拖拖沓沓止步不前。但当冬天来了,全世界最暗的黑夜降临,一切依然那么井然有序,这懒惰的时间,又何尝不也属于监狱外的世界呢?

至少狱中的人还有未来,他们催动时间快走,盼着释放的一天,但自由的人却难免只剩下厌烦和无聊与自己相伴。这一点,当36年后的托马斯,只有左半边可以活动的时候,他就体会得更深了。他身上所具有的创造力全都集中到了左半身,那里变得拥挤,不适合呼吸。

还有一首俳句,托马斯写到,一个人越狱了。你或许期待看到一场追捕,甚至一场对峙。然而托马斯却说:

当这个出逃的人

被抓住的时候,他已在口袋里

塞满了蘑菇

这个越狱犯没有偷没有抢,没有慌不择路,他只是在口袋里装满了蘑菇。蘑菇,不是市场上买来的,而是那些从地下伸出的哭泣的手指。他为什么要收集蘑菇呢?是因为饿了几天需要营养吗,是因为厌倦了监狱里的伙食,无可忍耐之下破墙而出,去森林里搜刮吗?

不管什么情况,托马斯只把他的灵感用来书写孩子一般的人性了。蘑菇有多么重要,蘑菇是孤独的岁月里开出的野花。在托马斯的早年时代,在无数人节奏单调的青葱时光,岁月太轻易地就大块大块地断裂下去,就像初春的冰面咔嚓嚓地融化进河流。即使处在一个安全而和谐的时间胶囊里,人们也是需要蘑菇的,他们犯越狱之险,只为了看看蘑菇,为了蘑菇所带有的色彩和气味,为了野蛮的绿荫,为了那些从神秘中破土而出的意外的生命。一切都是为了消除孤独。

1974年,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发表了他唯一的长诗《波罗的海》,在诗中他遐想了外祖父,那位老船长,当年的工作状态,他是怎样记录每天的航海日志,写下风的变化,对人的印象,写下海蜇的突然增多,他又是怎样把暗礁和岛屿的史诗倒背如流。瑞典有很多岛,过去每到夏天,托马斯就要去岛上,他在一座岛上发现一种昆虫,还以他的名字来命名了。但是人终将发现,自己会抢在岛屿前面,抵挡不住时间的摧折。

在某一天,航海日志上只有日期,什么都没写。托马斯就此写下这样几句诗:

八月二日。某些东西想得以表达,但词不答应。

某些东西无法表达

失语症

没有词,但也许存在着风格……

有时你夜里醒来,向邻近的纸上,报纸的一角

迅速扔下一些词语

意义使词发光!

但早晨:同样的词空洞无物,涂鸦,错说

或许那巨大的夜之风格的残片已飘然而逝?

托马斯这是把航海日志和自己写诗的切身体验融合在了一起。有时是有话想说,但找不到词——词不答应。于是失语。有时半夜里醒来,赶紧记下一些什么,到了早晨再看,感到那是一派空言,毫无价值,这时,诗人会希望回到夜间,趁着夜的风格,像观看昙花一样观看这些词。

我觉得,他是把生命的热情都寄托给这些神秘体验了。瑞典人典型的晚年,历来就以无边无尽的沉寂为标志:在冬日转瞬即逝的阳光下,在被雪封锁的屋里,两幅壁画,一个火炉,外带一本《圣经》,人就这样一年复一年地缩小。所以他们需要神秘,用看不见的东西打破那寂静和厌烦。托马斯实践了大诗人马拉美的那句话:诗应该包含一个谜语。在托马斯这里,世界上存在一个巨大的谜语,它像万能的神一样,只把一些小小的迹象露给人们看:比如草,比如水下的礁石,比如蘑菇,和写完之后被取消的长诗。

还有,托马斯特意说到,那些问题少年胳膊和肩膀上的文身,他说,这里面或许存放着他们人生中的快乐时光。这时光屈指可数,在若干年之后就萎缩成了别人眼里的斑斑污渍,再过若干年,连它们的主人都转化成了照片上的陌生人。需要有人来解读这陈年的形象,需要下一个像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那样充满灵性的人,充满灵性,而且懂得对待神秘的规则,从不大肆声张地叫起来说:来吧,让我们猜个谜语。

今天酒馆的营业时间已结束,我们下次见。 oFJbiDAP4NSYMnB5CxaysWSQ3p1BK09UBXW3KJjEfulMESK65IXroozjvhApot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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