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E06
约瑟夫·康拉德 人能摆脱悲观的宿命感吗?

Joseph Conrad

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波兰出生的英国小说家,前半生主要在船上度过,从1900到1904年,他发表了《黑暗之心》和《诺斯托洛莫》这两部名垂文学史的小说。康拉德以无比稠密、精美的文笔描绘景物,勾勒出最真实、最细致的内心体验,他是以印象派绘画之笔写小说的第一人,也是资本主义全球扩张初期最犀利的预见者。

如果海是一片土地,它怎么经受人无数次的犁耕。

你好,这里是作家酒馆。

今天,让我们来到1874年的法国马赛。在夜晚的马赛港口,一位17岁的波兰少年,两手握住了一个舵轮。海港静悄悄,水波荡漾,让船和明亮的月光一起摇摆。这是一艘机帆船,船帆降了下来,船长坐在帆上,一只手正在黑暗中摸索他的烟斗。船长是这位少年的朋友,他说:你试试看开船吧,约瑟夫,就让船跟着月亮走吧。

让船跟着月亮走——这句话好像让约瑟夫·康拉德明白了一些什么。

我今天请到的,就是约瑟夫·康拉德。

他是一个失去了祖国的人。他有一位深爱他的父亲,但是,当时波兰被俄国所占领,父亲是一位波兰志士,因为反抗俄国人而被流放到了寒冷的北方;他也有一位抚养他的舅父,但舅父却告诫他说,你要离开波兰,在这里你无法出头,你去法国、去英国,在那些国家你可以谋生。现在,在月光下,17岁的约瑟夫忽然有了方向。他觉得可以依靠船,让船带他去往遥远的地方。

十年以后,他圆了梦:他在英国通过了船员资格考试,到商船上当了大副。不过他没有忘记波兰,因为他心里记着父辈的爱,记得同父亲一起读过的小说《基督山伯爵》。

那时的船,一趟任务,一出海就是两个月起算,最长的旅程,甚至要在海上漂一年。在启碇之时,大部分船员都是情绪烦躁的,他们都要长期看不见陆地了,只有熬过最初的几天,才能慢慢平静下来。约瑟夫看到,很多船长,当船刚刚驶出狭窄的英吉利海峡时,人就不见了,连续三天,四天,五天,他们都潜伏在自己的房舱里,从不出面,直到将近一周后才神情安详地出现在船员面前。这样做,是为了表达对全体船员的完全信任。

开始海上生涯之后,他就离波兰越来越远——他离一切地方都遥远,因为,他和一切地方的联络都只是通过港口,在一个港口靠岸,上了陆地,吃点东西,稍微放松放松,听听码头上、酒馆里的人闲聊那些海外的奇闻逸事,然后,他就回船上去了。有很多次,在回航的途中,他跟船长站在一起,他穿着高筒橡皮靴,身上披着总是湿淋淋的油布,他和船长一起注视着前方灰色的海面,想着,如果那是一片土地的话,它早就被无数次地犁耕过了,而船长也好像听懂了他的心声,发出一声叹息。

没有一个人能够深入大海内部。人,只能在海上捕捉它的脾气。约瑟夫不是潜水员,他不能绘声绘色地跟人说起海底的神奇景象,而他可以说的景象,是黑暗。他见识过海上的黑暗,那是从港口就开始的,当太阳下山,灯塔放出光束,水面上冒出一大片熙熙攘攘、往来闪耀的灯光,往远处的海平面看去,则只有星星投下的一片朦胧。在海上航行时,黑夜就是黑夜,浓得像墨,结结实实,人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摸索各种船上的用具,连星光都无法给人以安慰,一个新上船的水手甚至会被惊吓到。一位大副,他却要在黑暗中监督船的全体部位,尤其是,他要在船尾甲板上担任唯一的执勤者。如果说,船长拥有一个专制王国,那么大副就是这个王国的总管。

对于水手这个职业,他从中找到了至关重要的安全感。它不单单是个饭碗,为他换来工钱,他还说,海上的生活是严格的,要求一种绝对的简朴,因此比陆地生活更为优越。大海的单调性是崇高的,让人能够从中借来某种尊严感。他在做完一轮工作后获得极大的满足;每一天,他都觉得,自己在海天交接的辽阔范围内画了一个圆,岁月被格外轻松地留在了船后,犹如尾流漩涡中的那些轻轻的气泡,魔法般地消失在了无边的沉寂里,而船,就在这沉寂中继续前进。

在船长的叹息中,他听出了那种不能简单地用“沧桑”二字概括的岁月体验。单调的感觉是井然有序的,无法动摇的,只有在即将有机会靠岸的时候,它的魔法才会被打破。如果船员能够开动大脑,他从那白天黑夜的切换中,从那波诡云谲又一成不变的大海中,能够想象一些什么?水底下是永远封闭的神秘的空间,对此,人所能够发出的想象,是那些埋藏在时间中的神秘,也就是说,那些没有任何记载的远古的神秘。

船上的铁锚,是由大副全职负责的。我们平时都用“抛锚”这个词,一辆汽车在公路上出了故障熄火,我们都不说它出故障了,而说“它抛锚了”。然而约瑟夫特别严肃地告诉我说,他作为一个资深的船员,最腻味看到人们随意地使用“抛锚”这样的词:锚,是可以抛的吗?险恶的风涛,会把任何没有用绳子系牢的东西,比如一只小艇、一个木桶、一根备用的圆木,抛入大海之中,但锚是永远不会被惊慌地抛出去的。哪怕是黑暗聚拢过来,困住了所有人,锚也只是简单地、轰隆一声从锚架上落下去。大副或者水手,在下锚的时候要抡起大锤,或者拉动杠杆,嘴里坚定地喊道:“放!”

约瑟夫说,锚看起来既老实又粗糙,外表上那么简单,可它的部件比人的肢体还要多:它有环,有柄,有爪,有冠,有掌,有杆。它被人所锻造,完全契合于人的使用目的,给它一块土地,它就死死地咬住不放,即便船沉了,锚链都断了,它还是在那里。下锚的时候,船员必须全神贯注于锚链在海水中的下坠,它不能缠在一起,当铁锚落地的时候,还得确保锚链必须能够在锚环上灵活地拉动。一切都要在控制之下。约瑟夫说,谁随意使用“抛锚”这样的词,谁就是在杀害精确、完美的语言。

约瑟夫经常抱着铁锚,等候任务到来——不只是船长发布的任务,变幻莫测的海,统治着浪潮的风,甲板上一根用旧了的绳索,随时都会给他派任务。他才30岁时,就已经被锻造成了一个铁锚的样子:眼圈周围,都是海风雕刻的皱纹,他的皮肤特别黑,下巴上的胡子修得很尖,这是很多船长的标准造型。

是的,他已经可以当船长了。他第一次指挥一艘船,是在东南亚的曼谷,当时,这艘三桅帆船在海湾中的大小岛屿之间穿行而过,船上有个资深的水手,被吓得惊叫起来。他比约瑟夫还大5岁。但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在一个漆黑一片、狂风大作的海上之夜里,他却悠然来到约瑟夫跟前说:先生,你是个走运的人,我相信我们无论如何都能摆脱困境。

没有什么团队能比水手们更加有力了。你看到约瑟夫这个人,会觉得他是有很多恐惧的。那不是胆怯,那是一种充满阳刚之气的恐惧,一种因为太多次正面对视黑暗,才拥有的恐惧。那是浪漫冒险的一部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冒险也在逼近终点。

每当黑暗降临,他就把视线从远方收回到自己身上。他就想着:我身在何处?虽然我对大海和陆地,对船和风向,都了如指掌,可我仍然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在世界、在海洋的哪一个位置,在人生的哪一个位置?他在一篇小说《阴影线》里,写了这样的话:“人走下去,时间也走下去,直到人看见前方有一条阴影线,它警告说,人青春的地带也必然是留在后边了。”

约瑟夫不可能在海上浪荡一生,他必须有一个能安身立命的后半生的事业。他相信,那就是写作;他写小说,不仅是因为写作可以将他的冒险从海上转化到纸上,更是因为他需要钱。他太穷了,他逐渐有家有口,哪怕做到船长,都不足以养活家庭,更不用说航海事业本身还有那么多危险。

他的脑袋里积存了太多流传在港口之间和海上的故事。不是什么荒岛求生的桥段,也不是什么与海盗厮杀的英雄传奇,那些主人公都是冒险家,不管来自什么国家,都会抱有类似这样的幻想:在海中的某个不知名的岛屿上发现一处宝藏,或者,跟着一个土著人来到一个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那里有着取之不尽的黄金白银。

他在工作间隙,把故事记在本子上。他已经加入了英国国籍,有一种操练英语的巨大热情,而他对待语言,就像大副对待下锚一样,都追求绝对完美。

不过,他会不会仅仅满足于去书写那些奇闻逸事,兜售给读者呢?

在历史和时代中滚动着人类的能量,这能量的最常见的形式,就是贪婪。一直以来,约瑟夫·康拉德都是看着月亮在航行,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有一种自由自在的冒险精神。但当他的船驶过那道阴影线时,他在青春之后看到了历史。青春是海洋,而历史,是一条河流,它狭窄,而且喧嚣。那些散在各个港口和甲板上的人和故事,在历史中聚集到了一起,这些人不再企望机缘降临,遇到一个小岛,在那里找到财富和幸福,就能够轻易地上岸,手里还举着枪炮。

那是在1890年,约瑟夫为了给自己之后的陆地生活做准备,也为了能让自己的探险人生抵达一个高潮,他开船进入了一条河流。这条船,叫比利时国王号,是一家比利时船公司给他的。这条河叫刚果河,从大西洋的河口,一直延伸到比利时的殖民地——刚果的腹地。约瑟夫把那里叫作非洲的黑暗之心,在地图上,他断定那是世界上最为神秘、最为黑暗的地方。

这一次,各种条件都和海上不一样了。他一来到刚果,就明白相比于陆地,凶险莫测的大海简直是一片净土。在非洲的沿岸,来自欧洲各国的殖民者,到处掘地三尺寻找矿产和能源,他们用带来的武器,到处轰击岸边的原生植被,他们把黑人土著抓到一起,任意差使。做这些事情都用不着什么头脑,只要有武器就可以了,约瑟夫遇到的当地的地接人员,一个个都是蠢头蠢脑。当他来到船上,他也看不到那些吃苦耐劳的水手和船员,只有一些白人游客,或是殖民者的家属,就为了看看所谓的异域风情。还有一个两百多磅重的大胖子,身体虚弱,每次出行,都得被一群土著脚夫像抬轿子一样抬在身上,那些脚夫一有机会,就逃个精光。

约瑟夫看到暴力时,他都想了些什么?

他第一次看到被射杀的黑人的尸体时,就在日记里说:那尸体好臭,我觉得恶心。他看到一群黑人被锁链拴去干活,他觉得,他们的眼睛里“带有一种不幸的野蛮人所具有的十足的、死一般的冷漠”。有的黑人,被白人抓来充当警卫,他笨手笨脚指挥别的黑人干活,约瑟夫说,我仿佛看到一个马戏团。他经常看到一群黑人都快要死去了,倒卧在树林里时,他说这不是人,这只是一些“具有人的形状的东西”。

这个一向铁骨铮铮的人,现在感到身上有些酥软。汗毛从毛孔中挺立了起来。19世纪末,欧洲本土的奴隶贸易已经废除了,然而贪婪的能量需要有释放的地方,白人利用航运技术的提高,转向非洲、亚洲和美洲去掠夺财富。刚果,这是一个所谓的“自由邦”,是一个由欧洲列强各自插手制造出来的国家,在那里,所有行政管理的基础,都在于对土著黑人执行系统化的暴力。约瑟夫看到了这些,可是他并没有为此震怒,义愤填膺,不,他只是被震撼了,震得目瞪口呆,他厌恶那些施虐的白人,也嫌弃被虐待致死、散发出恶臭的黑人。

在惊诧之中,他唯一还能做的,就是书写。他写他眼中的河流,同样是水体,却和大海完全不同。大海的风浪将人推向未来,而危机四伏的河流,却把人带入蛮荒的过去,他说:

我听着岸边土著人的鼓声,跳舞的叫声,看着那些影影绰绰的火光,感到自己好像漫游在一片史前时期的大地上,这里土地的外貌好似未知的星球。我的小小的汽船,满身污泥,紧贴着河岸逆流而上,仿佛一只小甲虫,在高大门廊之下的地板上蠢蠢蠕动……大地上丛林密布,巨大的树木俨若人间君王,一条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河流,一种硕大无边的寂静,一座无法穿透的森林。空气是温热的,浓密的,重浊的,呆滞的。光天化日之下却了无一点儿欢乐气息。一段接一段的漫长的水路向前流去,荒无人迹,直流进那浓荫覆盖的远方的郁郁葱葱之中。当船陷入淤泥,我船上的人,就会手持棍棒,逼着那些黑人,那些食人生番,一起推船前进,这些人背上还背着腐烂的河马肉,气味直冲我的鼻子。有时,一个瞬间,过往的事会纷纷回到我的心头,我觉得自己跟相识的一切永远隔绝了,它们远在天边,如同另一个人间。

那个时候,有一些开明人士,注意到了非洲殖民地遭受的掠夺,他们写信,希望约瑟夫能够和他们一起,为非洲人做点什么。然而,约瑟夫拒绝了。他说,我去刚果的这一趟,并没有看到什么暴行,我看到的是一片迷雾。在海上我见识过黑暗,而在刚果,在河流两岸,我懂得了,自己处在历史的浓密的阴影之中。我做不了什么,现在,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说家。

是的,他没有看到暴行,他看到的是宿命。他看到,殖民是一场无可遏止的洪流,刚果土著的不幸,和波兰人的不幸一样,是一种必然。一小部分人类,靠着对财富的贪婪,对统治的欲望,让其他人类持续付出代价。这里面的罪恶是系统化的,个体无法抵抗,只能跟着它,在其中漂浮。他明白,他手中掌握的舵轮太微不足道了,无法修正历史的航向。

在1900年,约瑟夫·康拉德,完成了他对这一切所能做的事情。那是一篇小说,名叫《黑暗之心》。为了写这篇小说,他从刚果河回来之后,就告别船上生涯了。他觉得,足够了,这最后一次航程,从大海进入河流和内陆,也让他从船长变成了作家。而成为作家,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宿命呢?

他认识了很多英国的作家和出版人,他告诉他们:自己一天工作18个小时,以至于思想昏沉,患上了厌钢笔症和恐墨水瓶症。此外,他还得忍受着海员生涯落下的各种后遗症,什么风湿病和痛风。可为了摆脱贫困,他不得不写作,他说:“孤独正将我接管,把我吞噬。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读不进去。我好像待在一个既是坟墓又是地狱的地方,只能写啊,写啊,写啊。”他说:“当年在我的航海生活中,困难会激发我迎难而上的勇气——现在的我却觉得一切俱往矣。不管怎样,我并没有放弃,只是,我有一种跌倒在一大片深水里的感觉;对我而言,写作——唯一可能的写作——就是把不安的力量变成词句。”

现在他50岁了,他终于成了文坛巨匠,再也不用担心生计问题;可是,他再也找不回昔日的青春热血了。

我看到,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悲观的宿命感。他在一篇随笔中写道:世上不再有欧洲了,欧洲“只是一块举着枪炮、做着买卖的大陆。在这里,关系着生死存亡的是商业竞赛,这里是大声宣告世界霸权的策源地”。海上的冒险家,在空中搜寻月亮,而陆地上,那些衣冠楚楚、整天算账的利己主义者,以自由贸易的名义,支使着船只带着枪炮四面出击,自己在谈判桌上瓜分世界:“工业主义和商业主义……摩拳擦掌,几乎是热切地渴望付诸武力。”“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为了理想而发起的战争了。”

虽然他说,他现在只是一个担惊受怕的小说家,可是我告诉他,你用你的悲观和恐惧,在两个世纪的交界处,在那道阴影线上,写下了对人类历史之残忍的认识和对贪婪的厌恶。你没有呼吁正义,只能发出孤独的呻吟,可是,你真的用你的悲观和恐惧,为“阳刚”这两个字保住本来的意义。

约瑟夫·康拉德在6岁的时候,曾经寄了一张自己的照片给奶奶,并给奶奶留言,请她送一份礼物给父亲。那时父亲刚刚被捕入狱。波兰人反抗俄国人的斗争,是不堪一击的,可是在约瑟夫的印象里,这斗争正因为失败,才是纯粹的,才可以被称为“理想”。而来到列强争霸的19世纪末,理想完全变成了散落在海上的传说了。在照片的背面,约瑟夫写道:“给我的爸爸,他是一个波兰人,一个旧教徒,一位绅士。”

子夜钟声已经敲响,这里是作家酒馆,我们下次见。 dtwC6m36ONCRCUAiDeHPfWhj9DMSoZ9Jg5/CPqf6GkQDmTJh+aKm1ptmU83wdY33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