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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04
切萨雷·帕韦泽 内向的人,如何与自己相处?

Cesare Pavese

切萨雷·帕韦泽(1908—1950),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在墨索里尼时期曾被流放,他的诗作用无言的伤感观察人间,写尽了处世待人的种种艰难与含混,二战结束后,他在获得国内最高荣誉的文学奖后自杀身亡。

走进人世的你,依然是那个发呆的自己。

你好,欢迎光临作家酒馆。

今天我们的酒馆,迎来了意大利的诗人,Cesare Pavese。切萨雷·帕韦泽,我们一起聊聊,一个内向的人,要如何面对孤独。

我要先和你从他当老师的故事讲起。

在意大利北方大城市都灵东北70公里远,有一座小城,叫韦尔切利。在那里的第二中学,一位年轻的教师,正面对20多位学生讲课。今天,他讲的是切利尼的自传。切利尼,是16世纪意大利的一位金匠,他的自传里有很多人物的八卦,有贵妇的苟且,骑士的出丑,教皇的临终,写得生龙活虎,学生们听着老师念,经常爆发出一阵大笑。

可是他们的老师没有笑,甚至连微笑都没有。在学生的印象里,这位老师,从来没有笑过。

老师教三个班的学生,每个班都是21人左右。除了讲课,他没有说过别的什么事情。他住在都灵,有时候放学了,他会拎着包,和某个同路的学生一起前往韦尔切利的火车站,搭火车回都灵。但即便如此,他也是一路无话。他和别的上班族一模一样,只是个子特别高,戴着一副大圆眼镜。他的学生说:老师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我也看不出,他希望我找他说话。

老师非常内向,羞涩,他讲课时会紧张,于是就在教室里来回走。有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来回走得多了,就坐到旁边学生的课桌上,只有在这时,他才局促地微笑一下。学生并不介意,他们都挺喜欢这个羞答答的大高个老师,认为他善良而宽厚。他讲文学课讲得很好,就连校长也慕名进教室旁听。在考试的时候,他从来不要求学生记住人名和出生年月,而是让学生自己准备一个论题,他想听学生谈对文学作品的具体感受。

虽然羞涩,内向,可是有一点,他却在全校的教职工里独树一帜。所有教职工外衣的扣子上都别着一枚勋章,一枚法西斯勋章,只有他没有戴。在1933年,不戴勋章,就意味着你不是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党员,你就无权担任公职。可是,我们的这位老师,他没有戴。

他有特权吗?没有。谋生是他的第一需要。1931年,他姐姐和姐夫说服他,勉强提交了申请,加入了法西斯党,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进入体制,到公立学校教书,才可以自食其力地活着。他心里很不痛快。一个人的爱与恨,往往是偶然而来的。帕韦泽读中学时有一位老师,叫蒙蒂,是一个反法西斯人士,后来还因此进过监狱,受了蒙蒂的影响,帕韦泽一直很厌恶法西斯政党。

但他也说不出什么理由。他拒绝佩戴党徽,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勇敢,他只是不想让任何一个组织给自己贴上标签。不过,既然立场已经明确,他就必然要和那些同样立场的人混在一起。在教书之余,他做翻译,写诗,他跟一群反法西斯的知识分子走到了一起。这其中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她叫蒂娜·皮扎多,Tina Pizzardo。他们两个人恋爱了。但是蒂娜说,我是个被当局监视的人,我不能用我自己的地址接收信件,我能用你的地址吗?

帕韦泽同意了。他住在都灵的一所公寓里,就用了那个公寓来收信。过了一些日子,1935年5月的一天,他正在家里备课的时候,一群法西斯宪兵闯了进来,把他带走了。

帕韦泽有没有想过,要去做一个烈士呢?或者,他会不会抱怨与他相爱的蒂娜?

得知弟弟被捕,帕韦泽的姐姐给他写信说,你啊,去跟墨索里尼求个情吧,你没干什么坏事,你就是不明真相,被牵连进去的,元首会放了你的。1935年7月29日,帕韦泽给姐姐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他没有埋怨蒂娜,他只是埋怨姐姐。他说:

姐姐,当年我入党,已经装了一次傻了,我受够了。都是因为听从你的建议,你说要为了未来,为了事业,为了个人的平安,等等,我才违心地入党的。这是我做的第一件违心的事,我的各种麻烦都是因此而来的。

他还说:我不会去跟元首求情的。我平生从没求过人,除了求过几次女人。

帕韦泽的刑期是十个月,他被流放到了意大利南方的一个地方,叫卡拉布里亚。一说流放,你会想到西伯利亚,也会想到清朝每个官员都谈虎色变的宁古塔,会想到寒冷、荒凉的边疆地区,一旦被流放到那里,你就有去无回,从人间缓慢蒸发。也许你还会联想起杜甫的《兵车行》: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可是,这是意大利的南方,这里再穷困、偏僻,起码也有大海和和煦的阳光。对一个犯人来说,如此的流放可算求之不得。何况帕韦泽还是一个诗人。他也并没有被关在监狱里,而是可以四处走动。他后来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流放地》,其中有这样几句:

我们很早就去海鲜市场

为了换个心情:银色的鱼,

鲜红色的鱼,绿色的鱼和海蓝色的鱼。

海面上闪着粼粼的波浪,

鱼儿也很鲜活,而我们只想着早日回家。

就是这样的流放,每天都“想着早日回家”。这个家,可能是他在监狱里的住处,也可能是帕韦泽早年生活过的北方乡村。那里并不富裕,帕韦泽的父亲早逝,母亲对他也很冷淡,可是,那里毕竟适合发呆,他坐在小房子后边的梁上,或是在桥栏杆上,看着被河岸分成小块的贫瘠的葡萄园、树林,看着小路、分散的农场;他靠在栅栏边,倚着铁铲,听着大路上经过的游手好闲的乡民在那里闲谈。他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度过童年。这些小村镇是他进入世界的大门,可当他真的走进世界之后,他又能做什么?

他发现自己还是最适合一天天坐在那里,发呆。

当然他的心里面想着蒂娜。就像他说的,我从不求人,除了求过几次女人,为了女人他愿意放下身段。流放时期适合发呆,适合写诗、写小说、写日记,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他很难去追求女人,因为他不能许诺任何东西。于是他就回忆往事,联想,观看别人。当他终于结束了十个月的流放,回到都灵的时候,发现蒂娜已经移情别恋了。

一个有文学才华的年轻人,最指望自己有个好的生活基础,不用为生计发愁,可以潜心地投入自己喜欢的事情。但要是没有,只能揣着个文学梦去工作,去谋生,那么,这个人也希望能有位佳人,倾慕自己的才华,愿意相伴左右。

但这两个条件,想要满足其一都不容易。关键是,如果前一个条件,也就是富裕的出身背景你不具备,那么当你去寻觅爱情的时候,也会特别惧怕被欺骗,担心失去,因为你总会怀疑你的才华是否足以拴住人家的芳心。

出身平凡的帕韦泽,非常在乎爱情。当他在高中做老师,留给学生们一个沉默内向的印象的时候,他正和蒂娜处在热恋之中。他在工作和恋情之外也依然勤奋。1933年,他翻译出版了麦尔维尔的《白鲸》,这是意大利人第一次读到《白鲸》这样一部19世纪的美国文学名著,一年后,他又把乔伊斯的名著《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翻译成了意大利文。

他被流放的时候,仍继续写作和翻译。他写了一系列短篇小说和诗歌。他对自己的倒霉很是懊恼,于是更加投入地在纸上挥洒才华,借此来自我消解,驱散消极情绪。可是,支撑他的其实是爱情,而不是才华,以及在文学事业上的什么使命感。当他发现连爱情都离他远去了,他还能继续坚持吗?他能继续专注于他的文学爱好,以此来填补失恋造成的空缺吗?

帕韦泽有一个好朋友,叫莱奥内·金兹伯格,他失恋之后就去找他,他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的苦闷,一遍又一遍地抽烟斗,说到自己有多倒霉的时候,他用两只手捂着脑袋。他讲到半夜,从衣架上拿下围巾把脖子一兜,披上大衣,沿着都灵的法兰西大街快步走了,肩膀缩得很紧,脸色苍白。

在莱奥内的帮助下,帕韦泽又有了工作,他加入了莱奥内开的一家小出版社,在那里,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艰难之活》。他还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可是在墨索里尼统治的时代,他和莱奥内都是被流放过的反法西斯人士,因此而得到了名气。一些比他更年轻的人来找他,给他看自己新写的诗和小说,可是面对外人,帕韦泽重新变成了在学校里的样子,他不太爱说话,也不爱笑。他跷着脚,漠然地听那些人读自己的作品,听得不耐烦了,他就在桌子上敲敲烟斗,把小文青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稿子差点掉地下。

除了爱情,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还能点燃这位诗人的热情。有些人可以在人生重挫之后,通过写作尽情地释放和发泄,甚至留下震撼人心的作品,可是帕韦泽不是这样的人。他在他的诗里,一直是一个发呆的旁观者,一个局外的聆听者。他曾经写一个醉汉,说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开口叫住一个女人”,就跟在女人后边晃来晃去,女人在说话,在笑,让他很困扰:“为什么她们要这样大声地笑,为什么啊/她们哭时,也会这样大声吗?”结果,醉汉看到另一个喝醉了的人,他一把抱住了他,说,我好像抱住我的儿子,儿啊,你不是那些女人生的,“那些只会骂他、只会哭泣的小女人,怎么可能/给我生一个这么贴心的儿子呢?”

这听起来不像是诗句,像是一个街头特写。你说对了,帕韦泽的诗往往是一些特写,写的往往是一些潦倒的男人,他们遇到了女人,能说上话,能调情,可是无法期待更多。他有一次写到,孕育了我的是我的祖先,他们都是一些成熟稳重的男人,是他们自己的上帝;因为成熟稳重,所以没有一个人能够从容应对感情的事情,所以一切都会慢慢归于沉寂。

他也会描写那些看起来正如鱼得水的男女,然后,他会带着几分妒意地回想自己曾经的“艳遇”。这时,他努力把自己恢复到一个孩子的躯壳里面,不知道爱情的后果,只知道沉浸,再沉浸。可是孩子是要长大的。他写了一篇故事《山中恶魔》,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一对年轻夫妇拥有一座山庄,正来到播种季节,迎来了三个来度假的小青年。这对男女各有魅力,男的是个哲学家,女的是个善于挑逗的社交高手。在三个年轻人里,有一个迷恋上了那座山,另一个小青年则迷上了那位山庄女主人。当美好的画卷正在展开时,突然,男主人就得了肺结核,这段假期戛然中止,三个年轻人匆匆地走了,各自回到了自己所来的地方。他们还是孩子,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介入到稍许复杂一点的事情之中,他们只想着早点回家。

如果一切都不发生,就好了;可是,人活着不正是希望发生一些什么吗?那个寂寞地走向车站、走向马路、走向咖啡馆的诗人,一直在这个两难处境之中等待,发呆。他又去寻找新的伴侣,他也找到了,然而每一次他都满腹怀疑,不知道同上一段感情相比,这一段能否更长,还是会更短,是长一些好,还是更快结束的好。在这种怀疑中,他好像有所收获,他在1938年的一篇日记里写:如果一个人确认自己是孤独的,那么他就应该卷入人世的重重纠葛,在其中迷失,因为所有的事情他都不感兴趣了。他的常规状态是坐在一个小咖啡馆里,设法用远处的电车声来填补他的沉默,然后,当一个陌生人在他的对面坐下的时候,注意到那个人的指关节。

他在另一篇日记里承认了两件事:第一,我喜欢女人但也讨厌她们;第二,每当我陷入爱河的时候,我就想要自杀。

在生活和写作之间,有一条危险的界线,一个心灵健全的人必须把两者分开,他可以把生活中无法实现或不能实现的可能性写下来,而生活在这之外延续它自己的节奏。可是,总有极少数的人,长时间地站在那条界线之上,你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帕韦泽写道:我知道,我必须永远想到自杀……当我面对任何困难或悲伤的时候……自杀是我的基本原则,一想到我可以自杀,我就会倍感抚慰。

后来二战爆发了。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党要征兵,因为哮喘病的缘故,帕韦泽被免了兵役。他到北方的乡下躲了两年,又见到了儿时的风景,那里是皮埃蒙特。今天我们听到皮埃蒙特这个地名,会想到美酒,想到一些时尚产业,可是在帕韦泽眼里,那里和童年的时候一样,单调、枯燥,有时候无法辨认,而且还因为战争的缘故,增加了很多死人的气息。

战争结束后,帕韦泽回到了都灵,都灵是意大利战后经济转型的一个主要窗口,他看到乡下人纷纷进城来找工作。这位一向沉迷在某种情调里面的诗人,忽然觉得,他对普通人的困境和尊严是有天然的敏感的:那些流浪汉,那些采摘葡萄的人,那些加油站服务员,咖啡馆侍者,教堂牧师……他又遇到了女人,这次是在街上遇到的无名女孩。她从乡下来,到都灵当妓女。帕韦泽写了一首诗就叫《乡下妓女》,诗中的女孩,总是沉睡在童年时期遭受性虐待的记忆之中,但有一天她从中醒来,回想起远方的田野、谷仓、太阳和那未尽的芳香。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那苦涩的记忆正在微妙地安抚她。

帕韦泽用他的这段体验写成了一本很有诗意的小说,叫《月亮与篝火》,小说中的主人公,像他一样回到故里,在葡萄园里,在苹果树下发呆,他心里祝愿每一座葡萄园都能精心打理,修建良好,每一颗果实都能得以成熟。可是就像爱情一样,结了果就意味着终结。所以成熟的人,是不是应该一次又一次地悬崖勒马呢?

在小说里,主人公有一个童年伙伴,一直没有离开家乡,靠演奏单簧管赚钱,说,只有他最清楚,人间的果实是多么的参差不齐,充满遗憾:“这山丘上住着多少不幸的人,当我带着我的音乐到处转时,几乎所有的地方,我都能在厨房前发现白痴、弱智和呆子,能看到一些醉鬼,还有那些文盲女佣生下的孩子,他们没有地方可去,邻居给他们吃点卷心菜菜帮子,就算活下来了。”

这本书,《月亮与篝火》在1950年为帕韦泽赢得了一个荣誉。那就是意大利最重要的文学奖——斯特雷加文学奖。这个时候,他自己也成了出版社的副社长。他已经很有名了。后来,卡尔维诺也说,他文学上的重要导师之一,就是帕韦泽。

可是就在获奖两周之后,1950年8月,人们在都灵的一所旅馆里发现了帕韦泽的尸体。

他是上吊自杀的。自杀的原因,似乎还是失恋导致的崩溃。因为一年前,他跟一位来到意大利拍戏的美国女明星Constance Dawling交往了一段,最终依然是分手。但这又是一场奇妙的抑郁之旅的终点。他是抑郁的,生活推着他去面对他不敢面对的东西,他始终无法像成年人那样去行动,然后为此负责。他在犹疑不决和自我解剖中完成了各种作品,又在等待和旁观之中一点点消耗掉活着的兴趣。

我眼前的这位诗人,高大,深沉,羞涩,看不出有什么自我了断的勇气。他倒掉了烟斗里的烟灰,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像头顶上方的云。 WUq3MuUWxgsJAbt6II9kJCpOszBp5Yo3vRJgZBkjQXAJ32D+Fp+4gV+R8GI3Ko1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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