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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03
斯蒂芬·茨威格 要怎么面对自己的遗憾?

Stefan Zweig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生于奥地利的犹太裔小说家,曾是名满欧洲的畅销书作者,在纳粹上台后遭禁书,并被迫流亡,最后在安居巴西时,毫无征兆地与妻子双双自杀。茨威格的人生颇具表演性,他最后的作品《象棋的故事》《昨日的世界》痛苦地反思了他的文人式的自欺。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但不是个英雄,还是个懦夫。

你好,这里是作家酒馆。今天,我们的这位来宾,估计是大家的老熟人了。

他写过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关于渴望爱的故事,一个女子,偶然见到一个男人,立刻坠入情网,始终不渝地爱着,即便男人始终浑然不知。女子陷入了单相思之中,茶饭不宁,她深知自己正在被相思病苦苦折磨,但她又那么珍惜这个正在受苦的自己,因而始终无法自拔。她在临死前给男人写去了一封长信,吐露了这段没有向任何人倾吐过的秘密心事。

说到这里你一定猜到了,这篇小说就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位作家,就是茨威格。你想知道什么叫爱的萌动,什么叫为爱而心碎,你就去读他。不过,我所见到的他,自己也是一个心碎之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是在写别人,而他的另一篇小说,也是他平生完成的最后一篇小说《象棋的故事》,是在写他自己。

让我们来设想这样的场景:一个房间里关着一个人,这个人是被抓起来的,他失去了自由。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待在里面也看不到户外。不过,除了不能出门外,他有正常的一日三餐,也没有人用严刑拷打的方法来强迫他吐露什么机密。他只是隔几天被提审一次,审完了就放回来了。

这个人,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叫B博士。他和他父亲本来在维也纳开着一家律所,他们跟奥地利的王室有着一些密切的联系,说穿了就是帮王室管钱。1938年,纳粹德国将奥地利吞并了,王室成员都被逮捕或者流放,而B博士也被抓了起来,德国人想知道王室把钱藏在哪里。

这里边具体的是非我们不用关心,我们只需要看到B博士的处境。他什么都干不了,连一本书、一张报纸都看不到,也听不到消息,没有人跟他讲话。这种无聊让他焦躁起来。于是,他在大脑中回忆所有他能回忆起来的事情,他把他记住的诗句、歌词、儿歌甚至法律条款来回地念,还把各种数字加加减减,反正就是填满漫长的无所事事的时光,但不久以后,他就没有东西可以想了。正当他精神濒临崩溃的时候,有一天,他意外地注意到,一个看守挂在墙上的大衣里面,好像有本书。他喜出望外,就利用被提审的机会,悄悄把那本书偷了出来,带回自己的房间,他看到,那是一本象棋棋谱。

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象棋。可是只有这一本书可以读,他就反复地投入进去。他把三餐中的面包留下来,掰碎了捏成棋子,把床单折出了六十四个格子,充当棋盘,然后埋头在房间里反反复复地打谱、研究。他记熟了棋谱中所有的棋局,他开始让左右手互博,后来又能在大脑中展开棋盘,让两个对手一盘棋接一盘棋地下。

他就这样让大脑一直忙个不停。的确,他是不再无聊了,可是,他总是用一个大脑扮演两个对手,时间一长,就有了人格分裂的迹象。他开始走火入魔,整天神志恍惚,在被提审的时候都开始语无伦次了。有一天他突然爆发,在房间里大吼大叫,还打破了窗玻璃,把手割伤了。外边进来了人,把他送进了医院,他在那里休养了好几个星期。出来后,他坐上了一条前往阿根廷的船,离开了欧洲。

如果你是B博士,你经历了这样一场遭遇,该是怎样的心情呢?你会仇恨那些关你禁闭的人吗?你会为自己的成功自救而骄傲吗?还是,你会为自己虽然被抓,却没有受到任何的肉体折磨而感到十分之侥幸?

B博士的故事,是茨威格写的。茨威格,在1942年初,就像B博士一样坐在那条从欧洲前往南美的船上,他的面前,就摆着一张棋盘。下棋,是茨威格自幼的爱好,他在学校里很少搞体育锻炼,唯独喜欢下棋。他在奥地利维也纳长大,维也纳周围风景秀丽,可他直到成年都没怎么看过一眼,他就喜欢读书、看报、写作,以及下棋。他把家安在了奥地利的另一座大城市萨尔茨堡,他喜欢坐在家中温暖的书房里,被藏书所环抱。他人生的最大乐趣就在于让大脑沉浸在文学和知识里面,一刻都不得闲。

可是现在,他的心境完全不一样了。下棋对他来说不是乐趣,而是一种解忧。国际象棋里的王是可以满棋盘走的,现在,茨威格看着那个王,就想到自己浪迹天涯的处境。

他的流亡是从1934年开始的,那时,他早已是一位名满欧洲的当红作家,他的大名不仅在中欧的德语国家尽人皆知,而且他的书在法国、英国、西班牙、意大利等都是洛阳纸贵,可是,希特勒的纳粹党掌握了德国政权,开始在国内外推行迫害犹太人的政策的时候,他作为一个犹太裔作家,就不得不离开奥地利了。他旅居英国,获得了英国国籍,四年以后,他得知纳粹德国吞并了他的家乡奥地利,又过了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响了,英国也感受到了战火的威胁。茨威格再度考虑避难。他申请了美国签证,然后从美国纽约,又登上了一条前往巴西的船。

他为什么会这么惊慌、这么着急呢?

要知道,他曾经是那么一个镇定自若的人。就在1932年,纳粹党在德国的议会大选中大获全胜,希特勒咄咄逼人地要当德意志总统。这时,茨威格却给他的好朋友——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写信,说:“就算希特勒分子掌了权,我都不担心,要不了两个月,他们就会自相残杀的。”

后来,他所预测的自相残杀不但没有发生,而且纳粹分子很有凝聚力,他们按照希特勒的命令开始公开焚书,把包括茨威格在内的许多知名作家的书都给烧了,这个举动让欧洲文化界十分震惊,但茨威格却忍下了,他拒绝公开谴责纳粹的暴行,而且说“我永远不会发表反对德国的言论”。他在纽约访问的时候发表声明,说他不会发出针对任何国家的表态。不仅如此,直到他的书被烧的时候,他还在和纳粹德国的音乐协会主席理查·施特劳斯合作,为他撰写歌剧剧本。

他在潜意识里相信,我镇定,我的欧洲就不会惊慌;我安全,我的维也纳和萨尔茨堡就没有危险。奥地利是欧洲的心脏,他对奥地利,特别是维也纳,那真是一往情深。别的城市只能用沥青铺路,而维也纳的道路是用文化铺成的。正是在这里,茨威格,身为一个热爱文学艺术的富家子弟,十分顺利地成长为欧洲红极一时的大作家,他写的小说、传记、散文、戏剧,尽人皆知,而且他还能一步登天地认识当时西方文学艺术界的顶级大师。

我就说一件事情:茨威格在他的回忆录说,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有机会去巴黎拜访罗丹,这位享誉四海的雕塑家。程序很简单,他被另一位前辈诗人维尔哈伦带着,就来到了罗丹的工作室。他观摩了罗丹做一件雕塑的经过,然后罗丹请他吃了个便餐,还同他握手。他写道:我甚至想亲吻罗丹的手,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一切伟大艺术的永恒的秘密,每一个艺术家在创作时都必须把自己置之度外,忘却周围的整个世界。

他的财富、名誉、安全,还有人脉,这些都是因为身处奥地利才获得的。维也纳,就像他的初恋一样。不是单相思的陌生女人,而是真正如胶似漆的情人。

那么,当这个情人有危险了,他该怎么做?

1933年的时候,情况已经急转直下了,纳粹党徒在到处焚书。希特勒在下一盘大棋,他要远交近攻,步步为营,把欧洲各国都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为此,他首先就考虑兼并奥地利,他的手下人就设法发动那些低层次的、无知的群众去攻击文化精英,茨威格感觉到在奥地利待不下去了,就移居去了英国。离开自己的安乐窝,这当然是痛苦的决定,可是他告诉自己说:没事,德国人就闹腾一小会儿,等事情过去了,那些暴徒达到自己发泄的目的了,我还能回去。

他的这些判断,是大错特错。

之后这几年,他眼看着自己的情人落入了恶人的掌握。1938年的春天,纳粹军队兵不血刃地开进了维也纳。茨威格,他却什么都干不了。他无法出手相救,他最擅长的事情,还是写书。就在那几年里,他写成了自己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心灵的焦灼》。这里面写到一个年轻的奥地利军官,他遇上了一位女子,这位女子门第高贵、气度不凡,但是下肢瘫痪。军官对她充满了同情,于是去陪伴她,让女子感到自己得到了爱情。他觉得他做了一件富有英雄气概的事情,可是当女子提出要结婚的请求时,这位军官却慌了,他退却了。他的情人在绝望之下自杀。

正当奥地利沦陷的时候,《心灵的焦灼》出版了,这个故事是茨威格为自己而写的。

他问自己,你是真的爱你的维也纳吗?可为什么当她眼看要毁灭的时候,你却一再地远离她呢?你是不是不忍心看到她被摧残的样子?那么,你还有没有这个底气,继续自欺欺人地说,维也纳仍然在你的心中呢?

茨威格和他所写过的男男女女一样,处在暴风骤雨一般的内心煎熬之下。他不断地自责,觉得自己身为奥地利最著名的作家,欧洲的一位知名人士,本来应该做一些什么,来阻止欧洲的沦陷,可事实上,他不但什么都没做,还一再地传达出那样一种信息,说恶势力只是暂时嚣张,岁月很快就将恢复静好。他不住地自责,同时,他又设法远离欧洲大陆,那位美丽的情人,生怕自己陷在回忆里边,可他越是如此越是难以摆脱回忆,就越是责备自己的过失。

他渐渐地有了一个灵感,可以安抚他的内心。他想写一个人,一个深受纳粹迫害之苦的高级知识分子。为此,他开始调取自己离开维也纳之后的种种体验。他想从中找到一些痛不欲生的感觉,这样,或许能够让自己感到身上的罪孽减轻了一些,仿佛自己依然在与情人共度时艰。

可是,我们要问了:他的痛苦又能有多深呢?

他们夫妇两个,是在1934年2月来到伦敦的,很快租了一个公寓房间,把自己的书摆在壁橱里,打开写字桌,他一提笔写作,就感到一切是那么安宁,安全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五十多岁了,当他在萨尔茨堡和维也纳悠哉游哉的时候,他曾经想过改换一下生活的节奏,体验一下浪迹天涯的感觉,但当他真的来到英国,他又操心故国。当他看到自己头上的灰发,他就黯然地想到,自己这一把年纪,还不知道余生会在哪里着落。

这些,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深的痛苦了。

当他打开棋盘,同太太对弈的时候,他想到,是不是可以写一个棋手的故事。这个棋手受到了和他一样的创伤:他有家难回,他被迫离开了他所珍爱的城市,告别了他熟悉的街道、剧院、音乐厅、大学和图书馆,而独自活在一种被禁闭的状态之中。他只有靠着下棋来缓解禁闭带来的空虚。是啊,空虚,空虚是他面临的最大的痛苦;他的大脑一刻都不能离开那些他赖以滋养长大、赖以成名成家的灿烂的文化。

但是写着写着,他露出了苦笑。他笑自己又一次陷入了脑力劳动者的自恋之中,因为自恋,所以他陷入了一种强行的受迫害想象之中。多少人正在丧失生命,正在流离失所,多少犹太人正在被囚禁和杀害,而B博士在一间房间里白吃白住,这样的迫害,跟其他人所受的迫害相比,那简直就是优待啊!迫害他的人,有一种特别清奇的脑回路,他们让他无事可做,以至于精神崩溃,从而吐出什么机密的事情。这样的迫害是不是太高级了一些,难道是专门为这位高级脑力劳动者度身定做的吗?

茨威格知道,他的空虚根本不算什么。他受的迫害,根本不能抵消他的内疚。

他继续构思下去:B博士在快要崩溃的时候得到了一副棋谱,他就此日夜与象棋为伴,直到他因为长久的人格分裂而住进了医院。他活了下来,但是,他的狂躁症只是被暂时地压抑下去了。

他从欧洲到美国,又从美国坐船前往南美。在船上,他遇到了一个国际象棋世界冠军,他叫岑托维奇,这个人十分的傲慢,自以为天下无敌,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B博士,两个人是棋逢对手。B博士凭着他对纳粹的满腔仇恨,振作精神赢下了一局,但是他在心理上的弱点也暴露了。岑托维奇约B博士再战一局,这一次,岑托维奇故意把行棋速度拉得很慢,走每一步都想半天。B博士果然中招了,他的耐心渐渐被消耗了,他狂躁起来,最后瘫倒在了椅子上,认输,并且说,我这辈子再也不下棋了。

这篇《象棋的故事》,是茨威格人生最后完成的小说。B博士,他曾经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即便不是英雄,也是个榜样,他凭着头脑和坚韧的意志为自己赢得了自由。可是,我对这个结尾大失所望。为什么不能让B博士打败岑托维奇,大家一起庆祝胜利呢?或者干脆相反,比如说,让B博士突然发病倒地,哪怕是猝死也可以,这样,我们读了小说,就会恨透岑托维奇,恨透那些迫害知识分子的纳粹党徒。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茨威格写不了一个英雄或者烈士或者悲惨的受害者,他只想写一个可怜的人,像他自己一样可怜。他可怜,因为他在政治大事上无所作为,而在个人层面上,又毫无成长。

如果他真的坚强,B博士就应该抵抗住禁闭带来的空虚感,而不至于非要靠象棋活下来了;如果他曾经为防止战争做过一些力所能及的事,B博士就不用在流亡途中,通过下棋来发泄内心的郁闷,寻找战胜对手的感觉了。他最后没有让B博士成功复仇,也没有让他含恨而死,而是让他瘫在椅子上,认输了。这个姿态,相当于承认我无法走出之前的遭遇所带来的心理阴影,承认我是个软弱的人。

我的酒馆里放了好几本茨威格的书,其中就有《人类群星闪耀时》。我把书放在他的面前,他看了看,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早就不把这本书当回事了。他在书中宣称,一位精神巨匠就可以照亮一个时代,而巨匠层出不穷,人类文明当然大有希望。然而,这样的乐观是出于一种幻觉,往往是那些不敢面对现实的人,才喜欢制造幻觉。

他说,自己写的大部分书都没什么价值,为了写这些能畅销的书,我这些年来一直沉浸在幻觉之中,不再成长了。只有在我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和自欺欺人的时候,我才写出了有一点价值的作品,一个是《心灵的焦灼》,这是我唯一的长篇小说;另一个就是《象棋的故事》。

在《心灵的焦灼》里,那位奥地利军官一出场,就做了这样一番表白:

那些陌生人,傻愣愣地看着我,看着我胸前佩戴的勋章,脸上露出了崇敬之色;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但不是个英雄,我还是个懦夫。自从我不用戴着勋章招摇过市,我觉得如释重负了。要是有人还要把我往日的光辉业绩抖搂出来,被我听到了,我还会火冒三丈,说:你给我住口,你这个无知的蠢货。

读完这番话,我知道,我不能像个粉丝一样傻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胸前那些光闪闪的勋章,也就是他写的那些畅销书。它们大部分都是好书,可是,茨威格要求我看到他的本性,看到一个脑力劳动者的软弱无能。《象棋的故事》里的B博士,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而他在写完这篇小说后不久,1942年2月,就同妻子在巴西双双自杀,这正是一个自知软弱的人所决心选择的勇敢。

于是,我用一杯酒,向他送去最诚挚的敬意。我的酒馆今天营业结束,我们下次见。 nQgONuVXRwRJnJlyaAGMKXp0+N9fWv3JZKEJlDYVic282+vthHF2mQemFJPmKq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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