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块太湖石矗在房间里。院子里太阳很大,屋子里光线很暗。
民国时期的所谓花园洋房。这间屋子与客厅隔一扇梭门,开间不大,四扇窗子也小,一扇窗子分四格,嵌的是厚厚的凸花玻璃,白色、黄色、猪肝色。窗子外面是个小偏院,青麻石地。两堵对角花墙,毛石基脚,砖面,盖顶一溜小青瓦拼组的镂空图案,沿墙顶嵌一溜碎玻璃,尖刺朝上,锯齿狼牙,叫小偷翻墙无处下脚。两堵花墙交角处一棵石榴树高高伸出墙去,看它青枝绿叶的,倒给小偷当了垫底,有一晚上帮他接脚翻进来,废了碎玻璃的功夫。但也进不了正房,只把厨房储物间大柜里的细瓷器皿掳了一些去。那些瓷器很薄,很轻,半透着光线,画了浅绿嫩黄的兰草、萱草、水仙和蚂蚱、煎蛋姑、黑翅膀蜻蜓。有的还烧得有赠者和受者的名号。几十年了,不知道还有几件留在世间。
靠墙有几个石礅石条,石上有几钵桩头盆景。一棵银杏,一棵水杉,一棵细叶黄杨,一棵虬干针叶披头散发的澳洲杉,都青枝绿叶的,健康状况良好。边上还有两盆什么花,只剩下枯枝枝。他盘桩头盆景不盘花,绿颜色比红颜色好看;树桩用不着养花的那些肥料。去年有一天给澳洲杉浇水,他发现杂草中居然冒出一小片蕨芽,非常惊喜,之后小心翼翼不敢伤着它。现在蕨芽长成一大蓬了,又绿又密又挺,从盆边垂下来自成一景。蕨是山野之性,不受人工塑形的。偶然得之,太侥幸了。蕨是世代山民度灾荒的恩物,他曾亲身经历。另外那几盆长出许多杂草,他也不除,任它们开出碎米一样的白花,结出灰尘一样的细籽,然后枯死,走完它们自己的路。
屋里,一张小床,一张三抽桌,一把椅子,四面墙壁黄黄的没了亮色。最大的家具是一个三开柜,两边开门,中间是穿衣镜。这个精雕细刻的三开柜总有百把岁了吧,一副忍辱负重的老态。柜子旁边挂个镜框,一张印刷的好莱坞明星赫本的黑白照片直接贴在玻璃外面。玻璃里面原来放的是从早年《电影杂志》上剪下来的费雯丽照片。镜框的主人后来觉得赫本更美,就把年轻时候的偶像覆盖了。
家具都跟主人一样风烛残年,油漆发黏,这里那里留下些残纸片和小黑粒(偷油婆的屎),但表面都抹得很干净。穿衣镜相当考究,四边围一圈小凸镜,指尖大小,晶亮。往镜子前面一站,里面一张正常的脸被二三十张变形的小脸围着。镜面水银有点发黑,起些黄斑,但一尘不染。里面的家具比它们在外面灰头土脸的双胞胎弟兄还显得体面些。
他正对镜子坐在木床上,眯着眼睛,泥塑木雕一般。外边传说他一天到黑啄瞌睡,不晓得他是在对人讲话。别人看镜子里是老态龙钟的他,他看镜子里是一个女子,有时候像年轻的费雯丽,有时候像晚年的赫本。他成天和她说话,不出声,心里讲。就像法国诗人说的:无论是在黑夜,还是在孤独中,无论是在小巷,还是在人群中,她的幽灵有如火炬在空中飞。不过镜子里的这个她不像火炬,她只是一只萤火虫。
那年的今天你第二次来你舅舅家。他说,才四年时间,我认不出你了,你也忘记我了。一算几十年了,倒跟昨天一样。他说,你一见你舅妈就行洋礼,拥抱碰脸,还嗯呀嗯呀,吓她一大跳,差点站不稳。先生笑出声音来。你舅舅我一辈子喊先生。那天你一身上海女学生打扮,旗袍毛衣。上海话夹国语,又夹两句家乡话。你舅妈对先生说,一转眼慧珠成大姑娘了!你看兹副长相!兹身打扮!胜过周璇!先生说,女大十八变,蛾子变蝴蝶;书也读得好!她的人生楷模是吴健雄!开学要升大二了吧?你舅妈问,大学毕业还要留洋吗?你说,我爹是这样安排的。婵孃说,你爹也舍得放你去漂洋过海,要我才舍不得!你舅妈我一辈子喊婵孃。先生说我们慧珠是要成大器的!婵孃说那是,从小争强好胜。
那天我和小冬姐、挑水刘大哥站在院墙边看你们边讲边走,穿过院子,走到四进客厅坐下。婵孃把我叫出来:老三,兹是上海来的姑小姐。我就对你一鞠躬。你睖我一眼,一拳头砸在我胸口上:小赤佬,装不认识我!我心想,我是不敢认你,你是真记不得我。婵孃笑起来:老实的我还忘记你们从小就熟的了。慧珠,你爹说你嘴刁,爱吃零嘴,爱变花样,叫我们随你,不用多操心。那你就不一定天天跟到我们吃,想吃哪样就叫老三做。你不要看他年纪不大,掌瓢大师傅的手艺嘞。想吃只管点,没有他做不出来的;又爱干净,一年四季白衬衫蓝裤子青布鞋洗得亮堂堂的。他还爱读书。他读的书怕不比你少!已经考进省立县中的人,苦在死了爹。你眼睛睖我一下,学石城话说,小老三,舅妈把你夸上天喽!你舅妈带你去看收拾出来的房间,我站在那里真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脏兮兮,真的体会到贾宝玉说的“水做女子,泥做男”。才几年呀,你真的是毛毛虫变大飘带蝴蝶了。兹时候那只叫老白的猫阴悄悄梭来,围着我绕了一圈走开去。好像它都嫌弃我。
老白全身白毛,两只耳朵和一根尾巴是黑的:雪地一杆枪,有讲究的。它后来成了你的伴,现在的称呼叫宠物。你带起它这个学校那个学校搬迁,越搬越远。它哪时候死的我都想不起来了。
外面走廊一阵响动。
瓦雀们来了!他小声咕哝。
五颜六色的女娃们拥进来,叽叽喳喳,嘈杂问候:嗨,下午好!他道:好好好!她们道:老老还记不得我们?见过的。他说:记得记得,你们是媒人。一阵笑骂:媒体人媒体人!一个说:你说记得我们,那我是哪个?你是小王嘛。那个才姓王,你的本家。这个呢?曹。又一阵哄笑:姓曹的在那里!他认输:分不清楚。指着一个拿小调羮刮纸杯的:髁膝头破大洞了,少吃两杯冰激凌买条新裤子嘛,姑娘家也不怕出丑!又惹来一阵笑:人家穿的是牌牌货,乞丐装。
带头的吴蔚说明,她是奉命来问老人家,方志稿审读的进展如何;那几个是顺路来看望老人家。吴蔚是他和有司之间的联络员,性情开朗。她大名吴蔚,他就叫她“无所谓”。她说难听,他说无可无不可是大智慧。
不要催。他说,篇篇要大改。顶好另请高明。她连声说:不催不催!
那几个只管叽叽喳喳。议论之中这个手机响那个手机响,挤出去接,接完回来接着议论。先是研究一个闺蜜的儿子该报考哪所院校,见解有分歧,莫衷一是;有一位后发制人道:网上介绍有四所学校,毕业出来就当官,别的啥都不用考虑。有人惊叫,嘿!早点讲嘛!又有人不以为意,这倒无所谓,反正要出国的。转而研究玲玲网购的一件衣服,看上去不时尚了,应该如何处理。七嘴八舌。一个说退货,马上被否定:费事。一个说转让给别人,马上挨反驳:自己都不要,谁要!一个说别麻烦了,塞柜子,我买来不合心的都塞柜子。啁啾不已,莫衷一是,最后衣主说,干脆给老妈,穿起显年轻。转而研究何种香水的香型最贵族。吵闹半天告辞,这个喊厨王拜拜,那个喊大师再见,喧哗而去。巷道一阵杂沓脚步声,忽然有人唱: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立马几个声音加入: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歌声渐唱渐远。
这条短短的巷道闪动过另外一群五颜六色的青春背影。他想,一样的曼妙年华,一样的无忧无虑,一样的叽叽喳喳,也一样的爱唱歌。只是歌曲不同。今天这几个唱的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昨天那几个唱的是“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屋子安静下来,好像热乎乎的空气结了冰。一只蚊蚊从阴暗墙角飞出来偷袭,差点钻进耳朵。伸手一巴掌,嗡一声逃了。他想起一个农家姑娘说:蚊子最不要脸,臭虫虼蚤吃血就吃血,不出声音;蚊子呢,先在你耳朵边喊得亲热:公——公——公——得你的血吃了,你一伸巴掌,它“孙儿——”一声走了。也就是伪君子不如真小人的意思吧,同样一个意思,一用方言方谚讲起来就生动传神。所以报告新闻要用规范普通话,写小说用提炼的方言更好。
他摸摸挨自己打过的脸,在镜子对面坐下来。
有些人老来爱清静,我不。他对镜中人说,我取陈老总的一闲对百忙。时不时有些年轻人来热闹一下,人老得慢些。领头的兹个吴蔚不错,开“亦家也客舍”的常老辈子也喜欢她直爽,肯动脑筋。有一回常老叫我去认识一个人,一见面是她,老熟人。她是去约常老写文史稿。聊起来,她说她是你家的亲戚,喊你舅妈婵婆婆。常老说:我晓得你是哪门子亲戚。你是大路边吴家。打抗战那时候,你家太爷辈三弟兄抽一个壮丁上前线,三丁抽一五丁抽二,这没得话说,上前线打仗嘛!哪晓得过几个月又有亲戚通风报信说还要抽你家一个。名目是把两房人算成一家,加上你叔太爷家就是五弟兄了,就要五丁抽二。知情人讲兹是收了哪家的现大洋,拿你家娃儿去顶缺。你家老祖祖得高人指点,连夜到象园求救,你爷爷第二天就到先生号上做了学徒。收钱买顶替的那家哑巴吃黄连,另找替死鬼。就这样认的本家。吴蔚说不是亲戚胜似亲戚。常老说这倒不假,四辈人了还在走动。石城人念旧。
吴蔚咚咚咚跑回来,气喘吁吁:我们领导说,《饮食志》请老人家抓紧先看,准备做经开大会献礼。你是《通志》编委执行副主任,主要是文字请你把关。
娃娃非常之啰唆。他说。
非常之非常之!我那些闺蜜就是喊你“非常之”,以后我就喊你非老。
手一扬,非老拜拜!咚咚咚一阵,又回来了:我们领导说,过一段时间要亲自来看你。他赶快说:不敢当不敢当!他们日理万机,千万不要亲自来,我兹点不成个坐处。有事你来传达就可以了。工作我会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吴蔚说好,我如实汇报。他说,你一定要替我化解了兹件事哈!吴蔚说,明白。拜拜!
房间安静下来。
怪得很!他说。我们小时候看到的大人,论穿着人人差不多,论人呢一个不同一个。现在的人呢穿着打扮不同,人呢分不清楚记不住。连手机自拍都有统一角度,个个标准美女:宽额头大眼睛尖下巴,你像我我像你;还要加美颜处理,光溜溜一个个瓷娃娃。老话说得好:捏起鼻子哄眼睛。
有一次他说,以前几辈人像一辈人;现在一辈人像几辈人。若是面碰面,他们要吓死;你们要笑死。吴蔚问,那你呢?他说我小时候看过老一辈,老来看过小一辈,历经民国抗战、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见多识广,不惊不乍不会死。吴蔚说:我也见过我妈用搓衣板洗衣服,劈柴发煤炉子,见过我爹进趟城走两个小时,我哥抽的圪螺自己砍,我姐踢的毽自己做。你们这辈人很可怜的。他说,你们吃喝玩乐赛过以前的千金小姐是不可怜,可怜的是手脚脑壳退化。媒体一呼,从者云集;一个偶像包装出来,几万人顶礼膜拜。
那天吴蔚很有斗志:老老搞清楚哈!那是没文化的。我们个个本科以上!晓得,他说,一本二本,七本八本。有一位诗人说:金钱已经分裂成符号、话语、权力、虚无、实体等的碎片。有一天我过小十字,两个小青年夹起书从图书馆出来,矮个的大声武气说:《教父》就是我的圣经!有钱打得天穿!我很是吃了一惊。以前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连天都打得穿了。网上成人学历提升中心的招生广告,只报名不上学,“偷偷拿个本科”,只开两门课,不脱产一年硕士。吴蔚说:看样子老老对教育产业有点看法?他说:我没得看法,又提高平均学历又拉动内需又消解就业压力,三赢,好事。吴蔚说:那老老是担心教学质量。我也不担心。优者自优劣者自劣,出水才看两腿泥,走上社会才是起跑线。他说,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吴蔚说:你老老就喜欢笑话,回回都是讲个笑话、讲个笑话。他说:笑话是智慧针灸。我要是富豪榜上人,就设一个民间笑话大奖。
说是有个富二代娃娃在课堂上埋头玩手机,老师发现,喊他起来答问题:圆明园是哪个烧的?娃娃说,不是我!满教室一阵哄笑。真的不是我!娃娃说,真的不是我!同学们又起哄,有的趁机怪叫。老师就叫他站到教室外面去。他一出教室就打手机:爸爸,老师诬赖我烧了圆明园。爸爸说:老实讲是不是你烧的?不是!不是?你哪样事干不出来?去跟老师讲,该赔好多钱我们赔!娃娃妈在旁边劝,还是问清楚再说!爸说,好大个事,该赔就赔!赔赔赔!妈说,那回不是说鸦片烟也是他烧的,调查下来是个姓林的老者烧的?
编来搞笑的!她说。不错。他说,搞笑现实主义。
她哈哈一笑:回家写学习心得去了,还差两千字。拜拜,祝老老牛气冲天!
我不炒股,哪来“牛气”。
鬼老老!我惹到你了?咚咚咚一阵风走了。
多讲几句话,嘴歇下来瞌睡上来。他闭上眼睛,一只大蜂子嗡嗡嗡飞进来吓他一跳。挺个圆滚滚的啤酒肚,黄一道黑一道的闪光缎子裤把粗腰大屁股紧绷绷地裹起,非常之气派,就是个了不起的盖茨比。绕个圈圈,嗡嗡嗡扬长而去。嫌简陋了!他想。目送它飞过花墙,去了别人家。
这种鼓肚子蜂,多年没见到了。不晓得是不是翻译小说里面说的熊蜂?以前先生的花园里蝴蝶蜂子见天无其数。有一种灯盏花一点不好看,倒是非常之招蜂子蝴蝶。穿着简朴的打工仔蜜蜂、腰杆扎得细细的短打武生马蜂、肚子圆鼓鼓的花脸野蜂,轮起班地来。那些大飘带蝴蝶就像电视里头的时装模特,各人一套打扮:蓝底子撒金粉的;黑底子衬白斑的;黄底子走墨绿条条的。桃红柳绿,花枝招展。它们晓得自己尊贵,细爪爪挨着花瓣,两只翅膀闪闪颤颤不轻易停住;你想捉它们,才挨边就飞了,像片枯叶一样顺风飘过墙去。等你不在了,它又悄悄飞转来。有一次来了个空前绝后的大公主,衣裳之色彩配搭美到不可思议,我隐在假山边跟踪她,心子跳到喉咙口。她像是非常迷恋那朵大灯盏花的气味,两次遭我吓到飞过墙去又回来;第三次遭我两个指头夹住,她使劲一挣,留下一小片翅膀在我手里,带着残疾飞了。我又是悔疚又是庆幸,把这片小翅膀夹在书页里,哪个看见都忍不住要惊叹一声。后来我参观过好些热带蝴蝶展览,再也没有见过兹样豪华的品种。回想起来,那时候喜欢逮蝴蝶,要分析成残忍天性中的占有欲也无不可,但也确实有一种想把惊鸿一瞥留驻下来的审美本能。
有一种鼻烟色的蝴蝶,两只后翅膀各印一只眼睛,老百姓称它鬼蝴蝶,说是专门跟着死亡的气息飞,飞到哪家,哪家不吉利,非常之不受待见。前几年韦家老祖太在省城病危,坐救护车回石城,一只鬼蝴蝶飞来停在汽车行李舱的门边;一路飞飞停停,总不离开这架车。老祖太过世,它停在灵堂的门柱上;办完白喜事上山回来,不见了。有一回在茂兰生态保护区的林间小路上,我一个人落在后面,一只大飘带蝴蝶从林子出来绕着我的脑壳飞,全身透明黑,小翅膀上各有一只蓝金黑瞳的眼珠。我心中惊叹:好一位高冷贵族!它绕着我飞了好久,小圈大圈,不即不离。我忽然想捉住它,让前面的队友们眼见为实。才一动念,它就向林子飞去,无影无踪了。我想起书上那个住在海边的人,海鸥们每天飞来同他玩耍,随意停在他肩上。有一天他起了个念头,想捉一只去给老父看看,才一动念鸥鸟们就飞走不来了。想不到我也会遇上这样的异事。
还有一种采花的大蛾子,鼻烟色,抓在花瓣上,嘴里头一根黑须须一伸一卷吸花蕊。你大表妹说它就是蜂鸟。她从外国童话里头看来的。其实中国没得蜂鸟,也很少见夜莺。夜莺这种鸟在我心头欠了半辈子,从你大表妹的《安徒生童话》《王尔德童话》里看到的,近些年从休闲音乐碟里听到了,其实没得画眉叫得好听。古人形容美人倾国倾城,见到真人怕酒杯都倾不了。很多名胜风景也一样,见面不如想象。文学就厉害在引诱你去想象。向往几年、几十年,不见则已,一见则仅此而已。
你舅舅的园子,晚上归萤火虫出场。绿荧荧的,绕着沿墙脚的草花飘来飘去,天女散花一样。有一回你大表妹捉了一些装在纱布、白纸袋袋里头,带起弟妹钻到堆杂物小房子的黑角角,实践书上的囊萤夜读。一个字照不见,失望收场。你表弟捉到过一条毛乎乎的怪虫,比蚕子大比豆狗小,五节,每节有一坨萤光,比萤火虫亮得多。放在桌子上爬,身上的刺抓得桌子嚓嚓嚓响,五点萤光一起一伏。没得听说过,也不见书上介绍过。放在盒盒里头的菜叶、南瓜饭颗颗一样都不吃,那五点萤光渐渐暗下去。怕喂死可惜了,我劝他放回园子草蓬去。再没得见过二条。也不晓得它活过来了没有。
园子里头有一种白天合拢晚上开的草花,四瓣,雪白,展开像十五的月亮,就叫月亮花,也是再没得见过。月亮花不香。大蓬大蓬的夜来香才香,香得闷脑壳。
热天是蛐蛐。顺墙脚躲起。晚上从街上回来,一脚踩进院子,它就“吱吱吱”唱起来欢迎你;一踩进下一个院子,它又吱吱吱欢迎你。再进下一个院子,它又在那里吱吱吱了。我们说它是鬼蛐蛐,比人跑得快;长大才悟出其实是几只,各住不同的小院。
他一脑壳的虫虫脑脑花花草草,不警觉屋子里光线在悄悄撤退,渐渐暗淡下来。
还知道这个园子的,还记得花墙外面传过来女娃娃打秋千的惊笑声音的,只剩我了。
庄稼一茬又一茬,人也是一茬又一茬。三绺胡子的唐朝诗人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络腮胡子的法国诗人说:“多少火成了死灰,多少人成了新鬼。”不留胡子的英国诗人说:“靠近那不能跳过的溪边/矫健的少年们在此安眠/玫瑰嘴唇的女郎们长眠/在草地上,那儿的玫瑰开了又枯萎。”
他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做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