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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

入冬了,要紧事是买两篓硬木炭。烘火、煨火锅、焖肉、烤羊肉、烙番薯、煻老鸭,都离不开硬木炭。以前,硬木炭出自深山炭窑,伐下的杂木(一般是栲槠、槭、山矾、檵木、乌饭树、大叶冬青、赤楠等缓生树)暴晒数日,木柴烧热土窑,焐杂木,焐个七八天,除湿,炭化。有了炭厂,不要杂木了,用木屑、刨花、竹屑等压缩炭化,炭更坚硬,发热量更大。杨阿清在炭厂做杂活,清扫场地、包装炭、铲木屑。在砖厂,他做了二十多年的运砖师傅,垒窑砖、出窑砖,守砖窑。砖厂倒闭了,他去了炭厂。他力气大,做事肯出力,一天两餐酒,一餐喝半斤,三十年也没断过。熟人要买硬炭了,跟杨阿清招呼一声:阿清,给我带二十斤木炭来。傍晚,杨阿清就把硬炭送到家。

炭是炭头。炭厂把整条的硬炭卖给了做烧烤的人,碎炭头卖给乡人,价格减半。炭头好,一块炭头巴掌大,煨火熜煨火炉,一天有两块就足够了。我有一个铁锅火盆,四块木炭搭一个塔状,烧一天。脚踏在小方桌底下的火盆,看书、写字、打牌、下象棋,再冷的天,也不觉得冷。烘火是一种习惯,冬天离开了火盆,就觉得浑身冷。但隔三五天不烘火,也不冷身了。近些年,我特别怕冷,严冬开始,冷得缩着身子走路,穿棉衣也冷。入夜,洗热水澡半小时,烤火,身体才恢复正常。一旦怕冷,就会惧怕冬天,树叶凋敝就令人心寒。我怕冷,但不畏惧冬天,甚至偏爱冬天,去很远很高的深山。山上那么多树,树叶是落不尽的。一个人走进山,看见无边的树林,便知道,人活着,永远不会孤独。看着树,树也在看着我;听树叶翻飞之声,树叶也听我的呼吸。树与人,会以某种看不见的方式交流,彼此心领神会,无需口舌。凝视一棵树,越生出惊喜之心。溪水、树木、落叶、枯草、死虫、雨、霜,等等,凡自然之物,都值得我们长久地凝视。凝视它们,就是凝视自己,这是一种内观与内省。目之所及,皆旷达,我们也要这样。

炭黑且糙,装在篓子里,沉默。像一个心如死灰的人。当遇上了火,炭壁卷起猩红的焰苗,如一朵红椎菌,炭灰白白,绸布漂在水里似的飘动。炭迸发出了热量,死而复生。空气变得干燥,煨在炉上的吊锅冒出了白汽,咕咕咕,溅起了油珠泡,腊肉析出了木柴和肉混合的香味,切两块白豆腐下去,切一棵青白菜下去,炆半个小时,添一碗水酒,吃的人便暂时做了山中的神仙。

我做了一张吊锅木桌,圆桌板直径1米、内空直径0.3米,吊锅平桌面嵌入、悬空,锅底煨一个火炉。桌高0.85米,下撑一个四脚井形桌架,很适合四个人坐。入冬以后,吊锅是不可以空的,炭火是不可以熄的,热水酒是不可以断的。炭火燃起了食物要被急迫饕餮的欲望。箬叶裹一个番薯,放在炭火边,要不了半个时辰,满屋子散着番薯香。掰开番薯,露出棕黄的肉瓤,炭火绽放了出来。

以锡壶温一壶水酒度夜,是一种必需。水酒与灯都是夜晚的陪伴。水酒悬在火炉之上,温着,热而不沸。喝小半碗下去,胸口燥热,手也不会抖,脚也不会痹。

水酒是自己酿的。选冷浆田的糯谷,机米前晒一天,机出的糯米又白又脆,泡冷泉水半个时辰,糯米涨得像蚕蛹。泡涨了的糯米用大饭甑蒸(一甑可蒸二十斤),干裂的木柴旺旺地烧,噗噗噗的蒸汽贴灶面游走,沸锅里的蒸汽往甑底上抽,蒸汽在甑桶板周围一会儿聚一会儿散,盖板湿湿的,湿了半个小时,盖板变白,泛出木纹朵朵。火闭在灶膛,糯米蒸出了小腊花的形状。打开盖板,糯米白灿灿地晶亮,珍珠一般。大木勺舀出糯米饭,倒在筲箕,用阴阳水(热水冲入冷水,各占一半,俗称阴阳水)冲,入酒缸,揉碎酒曲(酵母)调入糯米,匀散、搅拌,压实,在缸中央掏一个小碗口大的洞,盖上缸盖,抱缸入酒窠(焐酒的稻草窠),用棉絮严严实实地捂着。爱吃糯米饭的人,出甑的时候,盛一大碗糯米饭,拌一勺猪油下去,浇上蜂蜜(或白砂糖),边吃边晃头,说:真是香呀,可以把自己舌头吞下。

1995年初秋,我八十八岁的祖父去世。这是我一生非常重要的事件——虽然当时并不察觉。祖父爱酒、爱糯米食、爱辣椒。每次做糯米酒,蒸好了糯米饭,他用蓝边碗盛满满一碗,拌上猪油、白砂糖,坐在灶前吃。吃完了,筷子敲敲碗边,说:累一年,值得。我提木桶打山泉水,给他冲糯米饭。我冲水少了,他说:你腕力还不够,冲少了。我多冲水了,他说:孩子长大了,腕力劲头大,水冲多了。祖父用大锅铲搅拌糯米饭,蒸汽腾腾。祖母烧灶膛,看着祖父做糯米酒,笑得酒窝又大又圆。满屋子都是饭香。

糯米焐了七八天,甜米酒出来,量很少,很甜,尝一口,咂一下舌。舀一碗甜水酒出来,冲两个番鸭蛋下去,调散,加水,温在火炉里,想吃的时候,喝半碗。越喝越想喝,喝了又想喝,忍不住提起锡壶,一饮而尽。蛋花堵住了锡壶嘴,水酒冲不出来,用嘴巴嗍蛋花,嗦嗦,蛋花破壶嘴而出,烫得舌头发麻。或者用筷子戳锡壶嘴,戳一下,猛然嗍一口。一壶水酒就这样嗍干了。

在福建浦城生活时,当地人用水酒冲谷烧,焐在酒缸,藏三年五年,水酒变成酱黄色,入口恬淡,入肠如火,醉倒了还没觉得是酒醉人。闽北人称之“包酒”。一个包酒二两五,爱喝包酒的人可喝二十个。我见过爱喝水酒的浦城人,用开水壶喝,一个晚上喝三壶。

赣东北不产包酒,产糯米酒。糯米酒也叫冬米酒。甜的糯米酒叫甜米酒,不甜的糯米酒叫水酒。酵母不同,糯米酒也不同。水酒酒精度约13°,冷喝胀腹,也不觉有酒精度,酒温热后,蒸汽扑碗面,酒气入鼻若隐隐游丝,入口即沉醉,香糯有加,入肠如火燎火灼,全身发烫。有一年,我去河口,丁智兄带我去他朋友家玩。他朋友正在温水酒,随手渡了一碗给我,我喝了,浑身燥热,额头暴汗。雪在巷子里白,月在檐角上白,我一脚深一脚浅,水牛过河一样浮着脚,跟丁智兄回家。丁智兄乐呵呵地说:喝这样的酒,你也会醉。他是个弥勒佛的笑相,憨态可掬。巷子又深又逼仄。

入冬了,最后一季辣椒下山。下山椒个头不大,椒籽饱满,皮甜籽辣。下山椒做剁椒、石压菜最好了。霜蒙了大地,清晨的菜叶结了霜花,崖石结了冰凌,山塘结了冰层。太阳出来,霜冰之物消失了。霜化了的萝卜、白菜,是百吃不厌的,换着花样吃。拔了萝卜白菜,洗净,晾晒两日,和下山椒一起做石压菜。

萝卜带皮切条,白菜整株,和下山椒、洋姜、晒干的芋母片一起,码在瓮里,再用七八张棕叶铺在上面,撒几把粗盐下去,用五六个碗大的鹅卵石压实;山泉水煮沸,晾得凉凉,倒入瓮,没了鹅卵石,盖上瓮盖,藏半个月,即可取食。这是山区家家户户要做的石压菜。石压菜也叫压菜、水藏菜、水泡菜。每年冬,我做石压菜特别用心。选单个斤把重的萝卜,选油冬青(土名矮脚白菜),芋母拳头大,洋姜洗净晾三天。在瓮底,我放两斤生姜下去,到了来年清明,泡菜的水不会腐变,菜质新鲜,口感爽脆。

天冷,不愿去集市买菜,就打开瓮,取一碗石压菜,切得丁丁粒粒,捏尽水汁。蛋三个,筷子调匀调散调稠,入热油锅煎,蛋花膨化,鸡冠花一样开在锅面。铲起煎炸的蛋花,锅里添山茶油,加热,丁粒状的石压菜入锅翻炒。烘出水,倒入蛋花、碎大蒜、碎生姜,翻炒。石压菜摊凉了,更好吃,下饭下酒,无肉也欢。下山椒让一盘菜有了灵魂,辣口、入味。如中药中的药引。

山里的冬天,老人离不开火盆,餐桌离不开萝卜。黄泥地种出来的萝卜,鲜有空心,肉瓤鲜甜,皮薄而脆,个头却不壮硕。屋后就是黄泥山,竹鸡林人在山脚开荒种白萝卜、胡萝卜、菠菜、青白菜、油冬青、香菜、芹菜、大蒜、卷心菜。那个绰号叫“矮子鬼”的尖头,白萝卜红萝卜种得好,不爆皮,肉瓤不会纤维化,吃起来无渣滓。小雪之后,我就问他买萝卜。我背一个竹篮,自己去拔。拔回来的萝卜,洗净,晾干。一个萝卜中分一刀切下去,又中分两刀切下去,又中分四刀切下去,又中分八刀切下去,晾晒在圆匾上。晾晒三日,傍晚,手掌抹盐搓萝卜条,又晾晒,每日傍晚,盐搓萝卜条,搓五次,收入缸。不知道别处的人,是否也有这样的吃法。德兴人、上饶县人,都是这样揉萝卜吃的。可直接吃,可炒吃。萝卜条晾晒得越透,吃起来越爽脆。

有了萝卜吃,我便觉得冬天不会难熬,生活也不会难熬。去山塘钓一条鲩鱼,剖鱼腹、剁鱼块,山茶油爆,加白酒或料酒,爆两分钟,半锅山泉水煮鱼二十分钟,加遛了热锅的萝卜丝、小米椒丝、生姜丝、大蒜丝、芹菜,再旺火煮十分钟,出锅。一条两斤重的鲩鱼,可烧出四碗鱼。四碗鱼摆在窗台,用纱布遮,过夜。翌日清晨,汤鱼结出了鱼冻。我们叫打鱼冻。

鱼冻打得好不好,在于鱼是否煮透、煮得入味,在于萝卜丝是否切得匀细、熟而不烂。冷水鱼作首选。

一餐饭,吃一碗鱼冻。

没有木柴,冬天不像个冬天。木柴是必备的。卖木柴的人,住在深山里,柴一码码地叠在院子里。要木柴了,卖木柴的人开着翻斗拖拉机,拉一车来。一百斤木柴一百二十块钱。一拖拉机拉两千斤木柴。木柴用藤条捆起来,一箍箍,滚圆、结实。

木柴是野山茶、檵木、赤楠、木姜子、冬青、大叶荆、五裂槭等杂木。杂木锯成一节节,尚未劈开。劈木柴是体力活,斧头要锋快、沉手,一斧头下去裂两块。劈木柴的人都以为自己力气大,搓搓手,高高举起斧头,劈下去,斧口落在木柴上,如落在棉花上。

尤其是缓生树,木纹扭曲,一下子吃住了斧口,力气越大,吃得越深,斧头拔不出来。用力拔,咚的一下,斧柄断了,劈木柴的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劈不了木柴,用电锯,吱吱吱,圆木推进锯条,锯裂两边。柴灶蒸饭、烧菜,特别香。余下的木柴炭火,铲入火炉或火盆或火熜,旺硬炭。火熜抱在手上,冬天就有了冬天的样子。有了硬木炭的旺火,再冷的冬天也就不冷了。

除了一门心思做好三餐饭,剩下的时间便是找人玩扑克。山里的冬天就是这样。无所事事。大雪封山了,路上人迹杳杳。麻雀都不愿飞,也不愿叫,傻头傻脑站在屋檐下。山从山巅往下白,一直白到了田畴。落尽了叶的苦楝树,在田头,显得木讷。每一棵树都被雪盖了,以至于每一棵树都十分孤单。我便靠在门角,脚搁在火盆上,翻几页旧书。狗趴在门边打鼾。一条老狗,很少会离开这个火盆。狗老了,也不去找伴玩,见了生人也不叫。扔给它一块大骨头,它也不愿起身。我用脚轻轻踹它,它伸一下头,又趴下去。

除了爬山、河边溜达,我也无所事事。我也不愿去思考这个世界了。天天思考也没用,只会加深自己的焦虑。唯一可以缓解自己焦虑的,便是什么也不要想。这个世界就这么回事。所有的世界就这么回事。年青时,我觉得自己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想走遍自己想走的所有地方。四十三岁,我掉了第一颗牙齿——上第二磨牙,便改变了想法。能去的地方,与我所生活的地方,没有差别。若说有所差别,无非是地貌不一样。

就这样平平静静地活下去,无债可索,也无人索债,身边人平安,过冬有木柴、硬炭,打碗鱼冻打牙祭。雪地里的萝卜还有两畦,白菜还没冻死,瓮里还有半瓮石压菜。风很大很大,我就关死门窗。去山里的路不方便走,就去田畴,脚始终落在地上。

年关了,杨阿清送来两斤牛肉。他说,他的耕牛昨夜冻死了。

炭火那么旺,半天时间,化为白灰。 ITXUXw7iKFCcUWTpQjm0a6Ie31znvCRsEUeUO3yUyRhSSQz2Bs2b1rROHqc6e9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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