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坡下去,就是河埠头。埠头长满了芒草、灯芯草、蒲儿根和野蔷薇。斜坡右侧是一块菜地,种了番茄、黄瓜、辣椒。黄瓜还没搭架,叶子如两只耳朵竖着。埠头的石板上立着三口土缸。缸是圆口缸,百升的容量。这是三口破缸,缸底裂了蜘蛛网似的缝。我搬了搬,缸底下有许多百足虫、蚯蚓、斑蝥。
我把这三口缸搬回了院子。
晒衣服的老郭问我:破缸搬回来干什么用?
我说:玩玩,不干什么用。
老郭说:破缸有什么玩的。
我坐在椅子上,用板刷刷缸,里里外外刷,用水冲洗,洗出的水黑污污。洗净了,倒立在墙角下晒。
其实,我也不知道搬破缸回来干什么用。当然,也不是有用的东西才搬回来。东西是为了用,也不全是为了用。缸没破烂,就那么被扔了,有些可惜。
土缸是每一户乡人必备的器物,可以焐酒,可以泡冬菜,可以囤茶油、菜油、桐油,可以囤米、糠,可以放布鞋(老人的布鞋里还塞着几张卷起来的纸币)、袜子,可以囤鸡蛋、鸭蛋,囤硬木炭,囤咸肉、腊肉。土缸透气,防潮、防火,防老鼠、蟑螂、猫、蛇。唯一防不了的,是蛀虫。皮蠹科蛀虫蛀皮、蛀毛、蛀纤维,把布鞋蛀得空空,抖一抖,全是齑粉。布鞋袜子放在土缸,面上压两块樟木片、一块生石灰,盖上缸盖,蛀虫无踪。土缸生脆,易裂缝。
一日,我去盘田村买鸡。山田户户有数十只鸡散养在荒田。村边有一排数百米长的野树林。树是樟树、枫杨树、刺槐、栾,高高大大。有一棵被雷劈了半边的老樟树,长了三朵菜盘大的菌(当地人称灵芝)。穿花裙的卖鸡人说,灵芝长了有八年,也无人摘,怕中毒。我掰了掰,硬硬的。菌黑褐色,中央有赤色的菌斑,菌边翻着黑毛。借了一把刮刀,我剜了一朵菌下来。
三茅是做铝合金制品的,晒衣架,做门窗,也做阳光房。我去他店里,他正戴着面罩,咯咯咯咯地切割铝合金,蓝色火焰忽闪忽闪。他取下面具,说:六叔,你好难得来呀,坐坐。
我说,这个噪音很折磨人,做这个营生不容易。
三茅说:谁都不容易,能养个家就可以。
他手上都是金属粉,银白白的。他抖了抖衣服的灰尘,说:找我有什么事?你没事,是不来这个嘈杂的地方的。
想借一把切割刀。我说。
你用不了切割刀,震动起来,你握不稳。切割什么?三茅问。
有一个土缸,我想割一个拱形的豁口。我说。
切割刀割不了,用飞轮切割。你用不来的,会把缸割散了。三茅说。他从工具架拿了一个电钻,取下钻头,换上圆形的飞轮,又说:割金属,割玻璃,没割过缸,不知道手艺行不行。
他骑上摩托车,突突突,带着我,绕着山边小道,五分钟就进了院子。我抱着土缸,用红墨水画拱门形。三茅摁下开关,轮片呼呼呼飞转。他轻挨着红线,咕咕咕咕,粉尘扬起来,扬起抛物线。
一个有门的土缸,看起来像弥勒佛的大肚子。三茅问:你切这个缸,做什么用?可以放到土地庙做烧纸炉,纸灰不会乱飞。
我说:你看看,这个土缸怎么用适合。
三茅说:可以做鸟笼。加一道栅栏门就可以了。
我说:那就是独一无二的鸟笼了。
三茅骑上摩托车,又突突突走了。他是个忙活的人,也是个舍得气力的人,说话大嗓门,做事风风火火,干净利落。
我取下蒸锅的上层蒸笼,贴着土缸内空,试了试,可以做一个隔层。我找出三根钢筋头,焊在蒸笼底下,做成一个25厘米高的支架,嵌入土缸。翌日,我拎了三个帆布袋去河边,掏淤沙。淤沙含有肥泥,透气,很适合种花生、甘蔗等植物。我掏了鼓胀胀的三袋淤沙。在蒸笼底,我盖了一块棉布(折叠两层),淤沙塞实,铺青石小碎片,看起来像山道石阶。又塞淤沙,插指头长的青石碎片,插在石阶两边,看起来像石峰。
村口的桥是一座老桥。站在桥上,可以远眺西去的河水,也可以远眺坠落的夕阳。在秋天,我时常去看夕阳。夕阳似近却远,红彤彤,像一个焚炉。山梁从两边包抄下来,形成天空的圆顶。夕阳是圆顶上的冠冕。飞鸟在夕光下,是斑斑的黑点,没入远天,无影无踪。云团漾着漾着,就散开了,絮状,绯红似桃花。暮色从山边涌来。桃花掉入暮色,晕染,夕光残剩几缕。夕阳沉落。太阳辉煌的边缘是没落。夜蝉吱吱吱,叫了起来。丧调一样。
桥栏杆裹着厚厚的青苔。4月的青苔,肥厚、靛青,饱吸着水分。我去掰青苔。我把青苔掰出块状,铺在土缸里的淤沙上。那朵野菌,插在缸口,像一棵秃树。我把土缸抱到天台上,细细地瞧了瞧,想起杜牧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我哑然失笑。我想,还得去采几株地衣和小山玉竹,栽在石阶两边,那还真有山峦峰丛的意蕴了。蒸笼底下,可以铺一块蒲团,做个猫窝。那我还得抱只猫来养。我又哑然失笑。
我始终没有抱猫来养。我有三十年不养猫不养狗。那个臆想出来的猫窝,又铺上淤沙,埋了两块生姜下去。生姜会自己发芽。
一次,我去镇里看望老朱。老朱在板材厂做锯木工作。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你还没看过解木板,你来木板厂看看啊。电话里,轰鸣着电锯吱吱吱的声音,可以感觉到木屑在高高飞扬。
去了木板厂,见他正在推木头,戴着口罩,头发、衣服、鞋面等落满了木屑。木屑软软,金黄。叉车扠下木头,落在锯床上,老朱双手抱住木头,稳住,往电锯推。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木屑落下来,积成一道山脊的形状。木板厂占地有十余亩,其中一半的地堆着木料。木料大多是杉木、松木、栲木,剁头去尾,圆滚滚。也有一些大杂木,如枫香树、苦楝、榆木、大叶女贞,还有香樟。木料场还堆着几个大树根,三五人也无法合围。老朱说,这些大树根是用来做大茶几的,抛抛光,打上桐油,可值钱了。
临出厂门,我的眼睛还盯着大树根。老朱问我:你想买个大茶几?自己做的木器结实,几十年也不会坏。我用的茶几,还是太公传下来的。
我说:不是,树根锯一圈三厘米厚的木板卖给我就可以了。
你要那么大的木板干什么?老朱说。
做桌面。我说。
那容易,木都是我锯的。下次去你那里,我带去。木头烘干了,煻得熏黄,桌面好看。老朱说。
入了冬,老朱带来了桌面,说:这是老樟木,现在很难得有这么大的老樟木桌面了。
老朱醉醺醺地回去了。我扛着桌面去了老四师傅家。老四师傅做了五十多年的木匠,竖屋架梁,做桌制柜,都是好手。过了五十岁,他的腿骨不怎么好,走路不便,他便留在家中做八仙桌、木楼梯、靠背凳卖。老四师傅见我扛着圆木板,说:这块木板做圆桌面好,还是老樟木。
木板不是正圆,有好几个犄角。做成圆桌面,就得锯圆边。我说。
老四师傅张开大拇指和食指,量木板外圆,量了外圆又量犄角,说:利用犄角,可以做一张八角十四座的桌面,你看看可以吧。
这样的桌子,会不会难看?哪有这样的桌子。我说。
桌子是人坐的,也是人做的。坐得舒服,就是好桌。老四师傅说。
那就按照你的想法做。桌面中央给留一个三十厘米直径的圆口。我说。
那是火锅桌面的样式了。老四师傅说。
天冷了,需要一张火锅桌。桌脚的尺寸,我过两天告诉你。我说。
回到院子,我又请三茅带飞轮切割机来。三茅给墙角下的土缸切割出一个拱门形,说:你是不是又找到灵芝了?灵芝做盆景很好看。
我说:别问那么多,过三天,来我这里吃火锅,喝喝我陈了五年的谷烧。
我有一个精钢吊锅,是野外用的,我孩子玩野炊,就带吊锅去。孩子长大了,野炊也不玩了。吊锅挂在杂货间的梁上,积了厚厚的灰尘。我取下吊锅,洗了又煮,煮了又洗,才算干净了。锅架移进土缸的肚门,摆上一口小锅做炭灶,燃起硬木炭,就成了一个灶炉。灶炉对着新桌的圆口,圆口架上精钢锅,就可以围桌涮火锅了。
山上的毛竹黄了,树林露出了斑岩的色彩。山巅始终没有露出过,被厚厚的冬雾罩着。岭上的白背叶野桐挂着几片稀稀的麻叶,戴孝帽似的。一排排的白背叶野桐。鸟唧唧地叫着,始终不见鸟的影子。它们叫着北风,叫着流水。鸟声、风声、流水声,纠缠着。冬雾不散,被冻住了。风也不散,被冻住了,于是,风一团团地打滚,像个泼妇。
雪终于降了下来。灶炉早上就燃起,木炭无声地红,一圈圈红出来,翻卷着白色的炭衣(炭灰)。炽燃,是不会有火星的,也不会有燃爆声,而是热气翻涌,像胸内的血。
天下着雪,我们围桌吃火锅。桌面热烘烘,屋子热烘烘。这个时候,我身子不会冷,心也不会冷。一个中年人不会感到冷,是一件宝贵的事。供中年人取暖的东西,太少了。我对三茅说:墙角还有一口破缸,明天,辛苦你来一下,把那口破缸底腰切一个酒碗口大的圆口。
三茅说:要得。等好酒喝了。
翌日早晨,我去后山挖黄土,挑了两簸箕回来,用洋铲浆(浆,搅拌的意思)黄土,黄泥浆得黏稠,糊在土缸内壁。黄土是个好东西,可以当涂料刷墙,还可以作隔热、聚热的物理材料。在底腰圆口,燃硬木炭,土缸就成了一个烤箱。我杀了鸡,里外抹盐,用荷叶包裹起来,挂在钩上,横在缸口,垂下去,盖上缸盖,用黄泥封实。我洗了簸箕,去找树苗了。山里有很多指头粗的小树,挺拔、小冠严实,很适合移栽。栽种在经常走的小路边,看着它们长高长大,蓬勃起来。
老郭见了焖鸡的土缸,说:这是烤箱,也是小灶炉,很适合炆肉、炆牛骨、焖大鹅。腊月正月很需要这样的炉。
土缸就送给你,你炆牛骨,我坐在院子就可以享受牛骨的香味了。我说。
老郭嘿嘿地笑,说:你自己留着用,留着用。
我问老郭:这三个土缸是谁家的呢?裂了缝的土缸也可以用,舍弃了就很可惜。老郭说:是吊酒师傅阿彩的,他土缸太多了,多得没地方放。
阿彩用土缸储存酒。也是,裂了缝的土缸也只有舍弃了。
很多用旧了的东西,我都舍不得扔。人到了舍不得扔旧东西的时候,是渐入老年了。我惜物,我舍不得扔。我把破脸盆做花盆,用乌石笔洗养铜钱草,鸡笼挂在树上做人工鸟巢。物可以用,也可以玩,玩出生活的情趣。人需要情趣才可以保持内心的湿润,就不会活得干燥,否则,在人世间走几十年,哪有毅力走下去呢?走着走着,就枯萎了。葵花一样,开花的时候那么灿烂,结籽之后就败了,风一吹就倒下去。我是一个追问生命意义的人,也是一个追问生活意义的人。我卑微,生活意义大于生命意义。人到了什么都不追问的时候,就安详了。安详,就是所有的获得和失去。
我越来越沉迷于日常生活,遵照内心的想法,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度过每一年,善待身边的人,也善待身边的物。他们和它们,构建了我的真实世界。我是他们和它们的总和,也是其中之一。活得既沮丧,又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