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匾圆篓圆腰篓,米筛豆筛宽边筛。”我在有兰早餐馆吃馄饨,听到有人吆喝。一个七十来岁的大叔,挑着竹器来到村子,入村口走来,边走边吆喝。我站起来,招招手,说:看看竹器。
取了圆匾,对着阳光照照,摸摸匾边,放了回去,又取下圆篓倒下篓底,细细地察看。篓底是青篾板,扎得厚实,篓角煻得熏黑熏黄,整篓用青黄的篾丝编造,篓口箍得紧致。我说:你家竹器地道,还用砂布磨了篾丝尖,摸起来就舒服。
大叔敦矮,脸宽,额头有一层层卷起来的皱纹。他鼻大,头发硬短而稠密,笑起来眯眼,露出一口白牙。大叔说:一把老篾刀编造不出好竹器,对不起大茅山的老毛竹。
有兰,再下一碗馄饨,加一个鸡蛋,给这个老师傅吃。我说。
我吃过了,吃过了出门的。大叔说。
你还要挑竹器卖呢。我请。我说。
哪好意思呢。大叔说。
他吃馄饨,我选竹器。我有一个阁楼,墙上挂了许多竹器,有二十多种圆匾、篮子、筛子、篓子。翠竹的青黄之色,篾丝造物的弧形之状,竹片的火煻之气,都令我爱不释手。我选了一个敞口的圆篓,对大叔说:这个圆篓,多少钱?
四十五。你买的话,算四十吧。大叔说。
价钱不能降。价钱是物钱。我说。
大叔挑着竹器往村巷走去,吆喝着。抱着圆篓,我回去了。圆篓四方底,篓腰收圆,往上慢慢收缩,篓脖子往上敞开,形成一个圆敞口。它可作鱼篓,可作腰篓,可作茶篓,可作菜篓。我无茶可采,无菜可摘,便一直挂在阳台上。
一日,花桥的同学来看我,带了一袋冬笋来,说:你来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也不去花桥走动,不走动走动,人就生疏了。
我说:明年春就去,去爬大茅山。
我们东拉西扯,说了一个下午。我送他下楼,他走前面,我走后面,看到他后脑的头发都白了。我说:一转眼,我们有三十二年没有见了,你还记得我喜欢吃冬笋。
他送来的冬笋还裹着黄泥,笋壳很是新鲜,有二十个,约八两重一个。冬笋沙埋才保鲜,否则笋壳长菌毛,笋肉霉变发黑。这么多冬笋,一个月也吃不完。捡了笋壳没有破的冬笋,塞在圆篓,编织绳绑着篓底,束紧篓脖子,吊在阳台挂钩上。想吃了,取一个冬笋下来。吃过了元宵,冬笋也没坏一个。
大茅山北麓盛产翠竹、毛竹。2022年3月8日,有诗人不远数百公里来访。山中有美意,我便与诗人去乌石村看竹林。竹林披在山崖之下,绵亘十数公里,竹浪招摇,鸟喧动竹叶,无风而落。在翠园吃饭,临溪而坐,无酒而醉,缱绻而归。竹多,造竹器的手艺人也多,在冬春农闲时节,常见挑竹器的乡人走村串户,摇着响铃吆喝:筛子篓子篮子,烘笼笸箩筲箕。
也有卖竹椅子、竹躺椅、竹摇椅的。夏日,在枣树下摆一张竹躺椅,午睡一会儿,神清气爽。我买来竹躺椅,倚墙靠着,第二年夏天搬出来纳凉。搬它,落下一地齑粉。是被虫蛀空了,竹质蛀出米灰一样的齑粉。春夏,竹躺椅暴晒数次,便不会被虫蛀。我忘了。
竹丝竹篾编造的器物,不会被虫蛀,陈放日久纤维会硬化。我常把圆篓作鱼篓,插上鱼竿,抱去河边钓鱼。常泡水,竹纤维会软化,越用越好用。圆篓浸在河里,上了鱼,扔进篓里,盖上一把竹节草,鱼在草下窸窸窣窣。夕阳下山,从水里提出圆篓,水哗哗哗四泄。水滴跟着我走。
过了霜降,乡人开始挖芋头。芋头田松软,土层干燥,挖起来并不吃力,锄头挖下去,翻上来,子芋挂在母芋上,一捧捧。开杂货店的曹师傅对我说:你跟我去挖芋头,拣几个大的子芋留着吃。
他在前面挖,我在后面挑拣。圆子芋,芽头嫩红,毛糙。这是最好的红芽芋。拣了半篓多,我背了回来。芋头沉实,篓口的篾片被绳子拉脱了,篾丝翘了出来,芋头散了一地。
圆篓无法挂了,也无法背了。
每天晚上,卫生间呜呜叫,听起来,是大电风扇在转动。其实是风灌进了天窗。天窗没有玻璃,风震动了天花板,发出台风的呼呼叫声。我不胜其烦。我请师傅来安装玻璃,他见破圆篓搁在书架下,说:圆篓脱箍了,还留着干什么,当个废纸篓还差不多。我去给你找一个新圆篓,看起来也有个样子。
我说:圆篓用得少,只是喜欢竹器,不在意新旧。
竹器再旧,我也舍不得扔,即使破了,请师傅加几条篾丝编编就可以。我有一个圆篮,从井冈山买来的,用了十余年,加了三次篾丝修补,还在用。器物,有自己的脾性,也有自己的记性,还留有使用者的体温。
芋头吃完了,春天甩着闪电的鞭子,赶着雨水的马车,顺着叶脉,停在树梢上。在溪岸,垂珠披散着满树的花。一日,我去双河口,见一个蜂农在刮蜜。蜂箱挂在岩石崖下,他登上木楼梯,掀开棕衣包裹的箱盖,提着蜂框,刮蜜。蜜琥珀色,浓稠,熔浆一样滴在铁桶。一箱蜂,刮了八斤多蜜。山坞里,他放了八个蜂箱。蜂农说,在蜂框涂蜂蜡,野蜂自己会钻进来,两年就可以刮蜜。
第二天,我抱着圆篓去了雷打坞。那里有一个约十余亩大的山塘,塘下有一片乔木、灌木混杂林,木荷、枫香、大叶冬青有二十多米高,野山茶、柃木、乌饭树占据了半边山坡。混杂林在一个狭长的小山坳,被一片高大的针叶林包围着。我用一件旧圆领衫套住圆篓,外裹一张塑料皮,以电线扎紧,篓内壁抹了一层蜂蜡,倒挂在一棵山矾树的斜桠。
过一个月,我去一趟雷打坞,站在山矾树下,瞧瞧圆篓,查验一下,是否有蜂飞进去了。每半个月去一趟,去了十来趟,我再也不去了。去一次,我要洗一次澡,洗一次鞋,洗一次衣服。没有一条路进山坳,钻树林进去,衣服上、头发上、脸上,蒙了很多蜘蛛网,鞋内也沾满了叶屑、黄尘。去一趟,去见鬼一样,土头土脸。
隔了三个月没去,差不多忘了雷打坞还挂着一个圆篓。一个破圆篓,哪值得记挂呢?其实,人就是忘性很大的物种。我们在外生活久远了,会忘记了乡音。归来的人,都不是当年的少年。在城市长居,忘记了头顶上的月亮,忘记了井边的秋千,忘记了杨柳岸。
那个开杂货店的曹师傅,又叫我去捡芋头,我才想起了挂在树上的圆篓。我去新营找那个卖圆篓的大叔,他家门紧闭。一个穿大花棉袄的邻居说,他在去年底,因病去世了。我很惊讶,说:“他好好的壮壮的,怎么就病逝了呢?”
“还不是那种病,咳嗽、发烧、头疼。他病了三天,都好了,去砍毛竹,扛了八根毛竹回来,第二天就起不了床。他就这样倒下了。他都没喊疼。”穿大花棉袄的邻居说。
“你见过牛倒吗?”她问我。
“没见过。看过别人杀牛。”我说。
“牛倒下去,是怎么拉也拉不起来的。牛瞪大眼睛看着拉它的人拽绳子,犟着四肢,犟着犟着,眼睛就闭上了,四肢僵硬。人倒下去,也是这样的。”她说。
紧闭的门,是一扇木质小门。门的两边,有两个小窗,像两只空洞的眼睛。他的手粗壮,编造的竹器却细腻,有质感。他是一个内心丰富的人,因此他的手格外柔情,从他指尖滑过的篾丝,带有一种恩情。
我问穿大花棉袄的邻居:“他还有竹器留下吗?我想买。”
“人走了一年多,哪还会有物什留下。”她说。
雨下了多日,绵绵,细致。又阴了两天。太阳出来了,大地蒙了一层厚霜。黄土路上的水洼,结起冰塑的针状冰凌。潮湿或阴湿的土层,倒竖着冰碴,昆虫冻死在里面。桃浆在桃树凝结,如一颗颗瘿瘤。空山不见鸟。有人在山冈上伐木,电锯吱吱吱作响,杉树的树冠在剧烈地摇摆。
圆篓还在。没看到一只蜂。我取下了圆篓,带了回来,放在屋顶天台飘檐下。天台有约三十平方米,栅栏门有一个外展的飘檐。
五年前,我有过一次十二指肠出血,落下了怕冷的病根。霜雪天,冷得身子都缩了。这是人走向衰老的身体事件。以前,我不怕冷也不怕热,不用空调不用电风扇。现在,一入冬,我便早早上床焐被子。中医小廖对我说:你去剥老松树皮,煮水泡脚,通通经脉。
窗外就是千亩松树林。松老了,树皮会皲裂,手掰一下,树皮脱落下来。松树皮掰出巴掌大,塞在圆篓里。晚上,取几片下来煮水,滗水出来,泡脚。泡了几次,我就不想泡了。太麻烦。好多事情,我都没毅力去完成,半途而废。比如每天走一万步,比如练毛笔字。刻意去完成某一件事,就觉得别扭,不得劲。
捂着被子,翻翻书或者发傻,太舒服了。我特别喜欢一个人发傻。有时发傻一个下午。
嘁嘁咭咭,大山雀闹出新绿。柳树一下子垂了下来,丝丝绦绦柔柔软软。水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南风一吹就皱了,哗啦哗啦地流。花钵移到天台,晒太阳。飘檐下的圆篓,有一对山斑鸠在衔枯叶、棉花、干草营巢。它们从楼侧的山冈飞来,呼噜噜铺了巢室,又呼噜噜飞走,浅灰的翅膀旋出伞状。
这可是个安家的好地方。松树皮垫实了篓,山斑鸠铺上软软的草叶,便是一个安安稳稳的暖窝。我又把花钵移回室内,关了栅栏门。我不能惊扰那对“小夫妻”。我用一个搪瓷碗,盛了半碗绿豆(去年剩下的两斤),放在栅栏门外,由它们取食。
过了二十六天,小斑鸠破壳了,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兮兮兮地叫着。亲鸟轮流护巢、觅食、喂食。苦苦苦,亲鸟叫着,听起来就觉得可亲。看着它们,我们明白,生命的诞生是源自爱,而非别的。
为什么是这粒种子(而不是那粒种子)发芽,为什么是这颗卵(而不是那颗卵)孵化,是有缘由的,绝非无缘无故。山斑鸠有恋巢习性,一年繁殖1—3窝,食物丰富时,可达5—6窝。它们在圆篓多繁殖几窝,该多好。世上事,哪有那么遂愿呢?有了斑鸠巢,我再也不移动圆篓了。它是小斑鸠的摇篮,是爱的启示录。假如山斑鸠有回忆,那么圆篓带给它们终生暖意。圆篓是它们的圣殿。
在院子,在树林,在屋檐下,在窗台,我设置了五个人工木质鸟巢,期待有鸟在“木屋”安家。两年过去,一只鸟也没招来。有时,我看着柳莺在树林“木屋”顶跳来跳去,嘁嘁鸣叫,也仅仅是跳来跳去。我在窗台撒了米,鸟吃光了米,我又撒米,鸟又吃得光光,鸟吃完米就飞走。这是缘由没到。我也没了痴妄的想法。
三只小斑鸠在天台上蹦来跳去,很想飞的样子。我想起了那个挑竹器吆喝的大叔。佛说,生命有轮回。其实,不仅仅有轮回,还有转化。此生命转化为彼生命。而转化的媒介,叫“渡”。一个(一种)生命渡向另一个(一种)生命。圆篓就是这个渡生命的媒介。竹筏一样,把此岸的人渡向彼岸。此岸与彼岸,隔了迢迢之河。
渡向彼岸,便是神迹。我愿意做一个目睹神迹的人。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内心就减少了很多苦厄。人是由苦厄积淀的,需要去解除苦厄。所以,惜已有之物,惜已有之人。
渡向彼岸。入了四十五岁之后,我才明白其意。把自己渡到彼岸去,在渡中获得安宁,然后去往乌有之乡。彩云飞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