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坞在针叶林后面。针叶林呈梯级,往山巅延伸再延伸。我站在窗前,就可以清晰地看见这片森林。突兀而出的高大杉树,如一股不散的炊烟。春末夏初,森林在大多时候被淡雾所笼罩,或被雨遮蔽,只露出一个山尖。在闲日,我无处溜达时,便去林缘地带观鸟或采集野花。
一条机耕道通往森林。机耕道是黄土路,进山的拖拉机磨出坑坑洼洼和路脊。有时,拖拉机陷在坑洞,突突突,冒出滚滚黑烟,油门轰了十几分钟后熄火了。在年初,有人拉来炮渣铺路,请压路机压实。炮渣路渗水,即使是雨天,走起来也很清爽。我便每日中午去那片山野。机耕道一直弯向山脚下的枫香林。一日,我发现在岔路口有一条巴掌宽的小山路,深藏在苦竹林里。苦竹密密匝匝,笋也密密匝匝。小路被苦竹弯垂的树梢密闭了。我只得弓着腰钻了进去。
小路沿着林缘往北,有两百余米长。走出苦竹林,豁然开朗。这是一个被山峦挡住了外界视线的山坞,坡上的阔叶林给人原始、神秘之感。山坞朝东,有一块约有三亩大的荒地,在早年被人种上了数十株桃树和梨树。我的到访显得意外和突然,桃花梨花忍不住在枝头颤动。细腰蜂嗡嗡嗡。山野沉寂,嗡嗡声显得有些震耳欲聋。一树红艳一树白艳,花粉团簇。山坞收紧之处,是一块水塘。水塘半干涸,水积在塘底,呈锅状。鲫鱼和白鲦,乌黑黑地拥挤在一起,拱起淤青色的脊背。我扔一个小石块下去,鱼激烈地跳起来,甩着尾巴,溅起水花,瞬间又聚集在一起。鱼在等待雨水灌满水塘。雨季迟迟没有来,前些日的几场酥雨,并没有带来丰沛的水量,只是淋湿了塘边的淤泥。之前,淤泥是皲裂的,有了水,泥皮溃疡一样烂开。大蓟和紫云英从淤泥里长了出来,零零星星。紫云英有了小骨朵,油灯一样亮了起来。
水塘之北的山边,有一栋民房。民房只有一层,盖瓦,门锁紧闭。房前有一块半亩大的院子,方方正正。院子里有水池,可洗衣洗菜,晾衣竿架在两根竹桩上,已成了麻黑色。院子的地面并没有硬化,而是土夯,长出了稀稀的青苔。屋角的两边,各摆了八个土钵,种了许多花,有的植株已经彻底枯死,有的植株葱葱茏茏。丹顶红、草本海棠、姜花、菖蒲,再次从春天出发,茎叶繁茂。这些山野之物,熏染了春日之气。
这是一栋废弃的民房。看起来,房子约在十余年前建起来,房墙的白色涂料还没改变颜色。是谁在这个山坞建房呢?当然,这是一个开阔、向阳的好地方。建房的人为什么又离开了呢?从山涧引来的泉水,依然注入四方形的水池。嘟嘟嘟,是水入池的声音,也是时间之声。我从杂货间下找了一把锄头,挖了野山茶、刚竹、木本绣球、赤楠,栽在植株死了的土钵里,盖实了土浇透了水。那个离开房子的人,假如有一天回来,看到我种下的植物活了下来,该是一件多么欣喜的事。
院子与水塘之间,是一个陡峭的土坡。土坡长着茂密的阔叶林,有多穗石栎、苦槠、山矾、大叶冬青等。树并不粗壮,却有十米之高。苦槠正在幼发嫩叶,叶淡青微白,像罩着一团白雾。
那个曾打算在这山坞生活或长居的人,在山涧入山坞的低洼处,还用石头砌了一个圆形的泻水池。池约有十余平方米,深约两米。池底有一层白白的细沙,也许是被水带下来的。石壁上,裹了一层青苔。看起来,水池更像一口活水井。池中有几条点纹银鮈在游,许多小虾附着在青苔上。一棵桃树的树冠盖住了池口。倒映在池中的桃树,一下子生动了起来。飘落的桃花浮在水面上,与白云织在一起。云成了桃花云,缥缈于水云间。
在山坞闲走了半个下午,也没看到一个人来。桃花梨花自开自落。我很想认识那个种桃树梨树的人,认识那个建房修池的人。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又离开。我觉得那个人,就是另一个我。
对生活,对生命,我有很多困惑。我尝试了很多方式去解答,都找不到令自己信服的答案。去山中访问,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方式。而我每每去了山中回来,又冒出别的疑问。我又不得不更多次去访问。在访问时,我目睹了四季的变化,物候的更替,内心获得了极大的纾解,我就不那么悲观地活下去了。
翌日,我找出柴刀,磨了又磨,去砍苦竹。那条小山路荒废太久了,我得把苦竹清理一下。到了岔路口,我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山坞被人遗忘,小山路也失去了作为路的意义。
自2021年8月23日,居于大茅山脉北部余脉的笔架山下,这座叫来垄杠的山峦,我去了数十次。山田一直荒着,莎草长得比人高;8月的鱼塘漂浮着少量死鱼,翠鸟栖在竹篱笆上嘁嘁;附近的乡民在山边种植顺季的时蔬。我以为自己对这一带的地形、山势、植物、鸟类、爬行动物、物候了然于胸。其实不是。没发现那条小山路,我也不会去那个山坞。一座原始的山,是有着惊人秘密的。
3月21日,在山边遇见一个扎南瓜架的人。他七十多岁,高高瘦瘦,戴着一顶斗笠,胡茬虚白。我问大叔:大叔,山冈后面那个山坞,怎么称呼?
他斜睨了我一眼,见我破旧的皮鞋沾满了黄土,黄色的牛仔裤还破了一个桂圆大的洞,衬衣却雪白,反问我:你去过?
他又自答:叫鸟打坞,好几年都没有人去了。
那里有一栋民房,也不知是谁建的。我随口问。
不清楚。大叔说。他丝毫没有停下手中的活。野藤穿过竹杈,一圈一圈绕起来,在交接处扎死。土质是黄泥,适合种南瓜、辣椒、茄子、油麻、番薯。在我初来那一年,山边种了很多南瓜,脸盆一般大,坠在瓜架上。到了冬天,黄南瓜也无人采收,便由内而外地烂开,烂出一个窟窿。丝光椋鸟和小太平鸟,站在瓜架上啄食肉瓤里的南瓜子。在好几个山坞,我发现种下的菜蔬,都烂在地里。我心疼这些菜。还好有鸟来吃,有獾来吃。它们可舍不得浪费。
连着下了三天的绵雨,嗦嗦嗦,我便坐在饭厅看着窗外发呆。
第四天午后,我午休醒来,阳光黄黄,有着重金属的质地。黄鹡鸰、紫啸鸫、煤山雀、画眉等鸟类,在激烈地叫。我翻身下床,急急地往鸟打坞走去。天翻着蓝色的海浪,无声无息,几片浮云白丝巾一样飘动。天蓝得无比深邃。针叶林露出了褐黄、墨青的色彩。桃花不见,梨花不见。水塘边的泡桐树,结满了油粉的白花。
踩下去,脚下的泥土溢出水浆。吃水深重的泥,马塘草、鸭跖草长得肥厚。从桃树上,采了几朵桃浆,捏了起来,捏成球形。桃浆作汤、汆肉、制羹,均是上等食材。水塘灌满了,鱼在草丛窸窸窣窣。它们不是在吃草,而是在产卵。
涧水汩汩,从芒草丛的一块崖石注入水塘。水塘约一亩之多的面积,呈梯形。水塘之下,是一层层的小块梯田。梯田已荒种多年,莎草、苇草油油绿绿。我坐在院子的石墩上,弥眼四望,除了满山的树,偶尔飞过的鸟,也没什么可弥望的。但我一直弥望,想有一种东西突至视野,给我意外之感。
坐了半个下午,雀鹰在山顶盘旋了半个下午,唔唔唔,呜呜呜,叫得惊骇、动魄。鸟打坞被环形的山所包围,畚斗一样敞开。山梁呈马鞍状,与另一道山梁相连。
不知道房子里有哪些物什。窗玻璃上糊着发黄的报纸。房子的侧边有一间杂货间,虚掩着一扇木门,锄头、柴刀、镐、簸箕、竹篮等,依墙挂着或吊着。地面干燥、阴凉、洁净,弥散一股灰尘气。木质的锄头柄粗粗糙糙,也没包浆。一个布袋挂在墙上,我摸了摸,是黄豆。那是还没下地的豆种。蜘蛛在木梁下结网,大如箩筐圈。
清明之后,山中寒气尽消。木荷开出了白灿灿的花。附近村子的三个妇人,背着竹篓,钻进阔叶林采野茶,边采茶边说笑。据她们说,鸟打坞产的野茶非常好喝。问她们:什么叫非常好喝?她们说:喝起来微甜,口感一点也不糙,茶味绵长。喝了野茶,嗓子不麻麻痒,很泻火呢。
我问一个在桃树下歇脚的妇人:建这个房子的人,去了哪里呢?这么好的房子都舍弃了。
哦,你说的是圆水师傅啊。他住在对面那个山冈呢。妇人说。
我看看对面的山冈,除了针叶林,什么也没有。妇人噗呲一声,笑着说:圆水师傅埋在对面山冈,就在那棵黄檫树底下。
他怎么死了呢?
人都会死的。死的境遇不一样罢了。有的人早死,有的人晚死。有的人死了无声无息,有的人死了热热闹闹。终归是无声无息。
我去了黄檫树底下,并没看到坟墓,也没看到墓碑,只有三个大石块叠起来。黄檫树又高又大,俯瞰着山下的狭长山谷。我久久地望着山谷,谷口之外是一个小村,人烟被一条山溪扭结在逼仄的岸边。低处的人间,常常令人无言。
从鸟打坞出来,夕阳斜照。我直接去了山脚下的村子,打听圆水师傅的事情。圆水师傅是上饶市人,在四十二岁的时候,他在超市上班的妻子跟进货员跑了,去了浙江义乌,再也不回来。她嫌他老实。过了两年,他十四岁的女儿也跟妈妈去了义乌。在楼顶冰凉的房子里,他生活了又三年。他离开上饶市,在博山寺种地,做了十来年。他身体较弱,头发早早就白了。十五年前,他租了鸟打坞的山地,盖瓦房,筑水塘,自种自吃。房子没住上六年,他就病故了。他是一个话语不多的人。他死在山塘的石埠上,身上盖满了春雪。幸好被一个上山砍木料的人发现,被村人就地安葬。
鸟打坞,在圆水师傅来之前,叫水打坞,因为涧水在春夏常鸣不已,桑当桑当,响彻山坞。圆水师傅来了,种了三块山田的水稻和一块山田的黄菊。鸟就聚集在山田啄花吃谷食虫。鸟是人无法赶走的,赶了又来。那几年,环颈雉在山坞繁殖得特别快,一窝一窝的,在草丛、灌丛出没,因此叫鸟打坞。圆水师傅走了之后,环颈雉缺了吃食,迁徙走了,一年比一年少。
每个星期,我都要去一次鸟打坞。在房前的院子,我种下两棵粉叶柿。这是赣东北常见的土种柿子,可活千年,柿如灯笼。树苗只有大拇指粗,需抚育。粉叶柿生命力旺盛,耐寒耐旱。等柿子树挂果的时候,我早已离开了这里,去另一个地方生活。至于去哪里生活,我也不知道。人的常态是无常。人至中年,应该去适应去深度认知无常,不要对无常恐惧。树比人活得更长久,甚至有时候还可以代替人活。每在一个地方暂居或客居,我都会种下树,以示曾于此生活过。
下雨,山在视野里会发生倾斜。雨势改变了视觉中的山势。这些天,日日暴雨。海棠花落尽了。春天也行将结束。针叶林被雨遮蔽了。山在雨中消失。每临夜晚,山林里会传来“嘎呀嘎呀嘎呀”的鸟叫声,连续不断,铿锵有力。这是领角鸮在叫。它从3月中旬叫到5月下旬,每天晚上约七点多开始,叫到凌晨约两点。它藏在某一棵树的树洞,在呼叫伴侣。
领角鸮叫了半月余,青蛙才开始叫。黄瓜开花,豌豆可采摘了。
山居之后,我不再对生活有怨言了,既不抱怨别人,也不抱怨自己。生活是可原谅的,人是可原谅的。我们尝试原谅自己,比原谅别人更重要。即使不原谅,也无济于事。看看黄檫树下三块叠起来的石头就知道了。即使没有什么幸福感,也要当作有幸福感去生活。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有时候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