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鸣叫,夏夜凉了下来,大地上的溽热在消隐,枳椇原本软塌塌的树叶竖直了起来。其实,蟋蟀在白天也鸣叫,兮兮兮,清亮悠远,但鸣声被黄莺、强脚树莺、画眉、鹊鸲等鸟类的啼叫淹没了。在鸟鸣的间隙,蟋蟀声被风送了过来。
在林边常居,蛾蝶和甲虫从窗缝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进来。有一种甲虫,翅膀深棕色,头青棕色,触角深黑,尾端浅棕黄,飞起来吱吱叫,在墙角盘旋,在桌下盘旋。我辨认不出这是什么甲虫,凌晨时,它便死了,散发出一种植物腐烂的腐臭气息。我捡起甲虫,装在玻璃瓶,摆在窗台晒,晒一日,甲虫干瘪如茧。一个星期,可以捡一瓶甲虫。蛾扑在门框顶上的玻璃窗,噗噗噗,撞着玻璃。第二天早上开门,见几十只蛾散落在台阶上。蟋蟀也来到我居室。
夜静了,在冰箱下、在书柜背后、在床下,蟋蟀发出了兮兮兮的鸣声。蟋蟀的翅膀有锉状的短刺,相互摩擦,振翅,发出一种和悦、甜美的声音。兮兮兮,兮兮兮。我安坐下来,静静地聆听。我交出耳朵,彻底安静了下来。假如我愿意,可以一直聆听到窗外发白。天白了,蟋蟀的鸣叫声歇下去了,蝉吱吱吱吱,叫了起来。
我是一个对声音比较敏感的人,对溪声、鸟声、风声、雨声、虫声入迷。闲余之时,我去荒僻冥寂的野外,在溪流边驻足,在林中流连。我是可以在溪边坐一个下午的人,凝视水波。流水声从琴弦上迸发出来似的,激越、清澈,淘洗着我的心肺。流水声是不可模拟的,简单往复,节奏始终也不变,入耳之后,又是千变万化,似群马奔腾,似崖崩石裂,似珠落玉盘,似瓦檐更漏。蟋蟀声也是这样的,兮兮兮,一个单音节,圆圆润润,一直滑下去。作为自然之声,每一个听力正常的人,都非常熟悉蟋蟀的鸣叫。
夜深休憩了,蟋蟀还在叫。朋友与我通电话,问我:你在哪里啊?怎么有那么浓烈的蟋蟀声?朋友似乎觉得我不是生活在凡尘,也是在荒山野谷。我说我居室里就几只蟋蟀,与我做伴呢。朋友说,那吵死了,怎么入睡呀。我哈哈笑,很替朋友惋惜,说:美妙无穷。
有一次,我好奇心突发,移开冰箱,挪开书柜,四处找蟋蟀。蟋蟀是穴居昆虫,隐藏在地洞,幽灵一样“昼伏夜行”。我要把这个“幽灵”找出来,让它现出真身。我移动木柜,蟋蟀就不叫了。它敏锐地感觉到木柜的震动。我找遍木柜角角落落,也没看到蟋蟀。我已浑身汗湿,坐在桌前喝茶。我刚落座,蟋蟀又在书柜背后叫了。兮兮兮。
与蟋蟀久居,但从没见过蟋蟀出来觅食。蟋蟀是杂食性昆虫,吃草叶、水果和作物。厨房有面条、大米、藜麦、绿豆、姜、蒜,我没见过它“窃食”。居室铺地板砖,墙面也是新粉刷的,找不出洞穴,蟋蟀不可能在这里繁殖。那么它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楼上与楼下的楼层,均无蟋蟀鸣叫。
楼上的住户很羡慕地对我说:你宿舍里的蟋蟀能跑到我宿舍来就好了。
我说:不分你我,夜夜笙歌。
蟋蟀在10月孵卵,翌年4—5月孵化为若虫。若虫群居,数天后发育为成虫,属于不完全变态昆虫。成虫离群索居,各自掘土为生。蟋蟀喜阴湿,在草叶下、砖块石块下栖息。在乡间生活过的人,都有捕蟋蟀的经历。
多数乡人并不灭杀蟋蟀,把蟋蟀视为友善的邻居。入屋的动物,他们杀老鼠、蜘蛛、蟑螂、百足虫、苍蝇、蚊子,却不会杀蜥蜴(尤其是壁虎)、蜈蚣、蚂蚁,更不会杀蛇、黄鼠狼、黄麂了。蛇是先祖派来的使者,来家里报他乡之信。黄鼠狼会复仇。黄麂是福寿之鹿。夕阳已沉,暮辉澄明,远山如黛。乌鹊在梧桐树上呀呀呀叫。孩童握一个小网兜,抱一个竹罐去田畴。田畴平坦,一直向东向南斜伸,稻苗油青,河汊交错。在田沟水沟,扒开草丛,便可以找到蟋蟀,用网兜扑上来,塞入圆墩墩的竹罐。竹罐是孩童的“魔术瓶”,可以装萤火虫,可以装蟋蟀,可以装柳蝉。孩童用自行车链条换麻骨糖吃,用塑料鞋换甜糕吃,但不会用玻璃罐去换任何东西。装一只或几只蟋蟀,孩童抱着玻璃罐回家,摆在卧室的木桌上。孩童在昏暗的灯下写作业,蟋蟀在玻璃罐里抖着触须,兮兮兮地叫。
这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也是一个令人好奇的世界。孩童作业没做完,便扔下了笔,对着玻璃罐发呆,摇一摇玻璃罐。蟋蟀的叫声多动人,兮兮兮,如水浪在不知疲倦地翻卷过来。蓝星在窗外爆裂,无声无息。月光朗照着田畴,无数的蟋蟀在吟唱。牧歌和童谣,被蟋蟀吹奏。略大一点的孩童,以蟋蟀作饵料,鱼钩穿在蟋蟀的尾部,抛在河面,蟋蟀踩着水跑,跑出一条波纹一样的水线。翘嘴鲌或鲤鱼翻上来,吞下蟋蟀,钩住了。一只蟋蟀要了一条鱼命。
在孩童时,我用铁盒放在书包里养蚕,用鸡笼养过草鸮。我没养过蟋蟀。我有一个约半亩大的院子,有两棵并生的枣树、一棵红肉瓤柚子树、一棵白肉瓤柚子树,还有一棵树冠遮盖了半边瓦屋的桃树。枣树下,是一处乱石堆。落枣烂在石缝,枣叶烂在石缝。石堆之下,有很多蟋蟀。夏秋之夜,它们夜夜兮兮叫。一张竹床安放在院子中央,祖母摇着蒲扇,给我讲老放排工。
那个老放排工从浙江温州逃难来,逃难千里,疲倦了。他在村里安顿了下来,做了放排工。他从上游放木排下来,放到信州去卖。他身手好,无论多凶险的急流险滩,他的木排也不会散架。放了十三年的木排,他病倒了。他临死,对我祖父说:你把我葬在河对岸的高山上,那样,我就可以看见我的家乡。
我睡在竹床上,听着听着,就入睡了。夏风凉爽,冰碴一样的星辰在跃动。木槿花兀自开着。牵牛爬在木垛上。蟋蟀一直在角落里吟鸣。忘忧,单纯。入睡了,忘记了令我害怕的长舌鬼。据说鬼的脸,一会儿绿一会儿蓝,舌头伸出来,比手巾还长。
一直以来,我以为祖母讲述老排工,是讲离乡。到了我去往外地生活以后,我才明白,那是对命运的一种确认。谁会想到自己会逃离出生之地,死在一个不可确定的地方呢?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下落不明。唯有蟋蟀的长鸣,与孩童时无异。
我现在就听着这样的牧歌和童谣。像是在听《越人歌》。也像是在听“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夜越深,曲调也越轻灵。人在这样的情境下,会退回,退回到一个自然的状态下。人的自然性越充分,内心越放空,人也越舒展。在生活的樊笼里,住得越久,越渴望恢复自然性。或许,有时人所渴求的,不需要灯红酒绿或鼓瑟吹笙,而仅仅是屋角的一只蟋蟀,或窗前的一只白鹡鸰。
一日,我晒衣服,发现花钵里的一株三角梅晒死了。这个花钵是我去年大雪天从路边捡回来的。三角梅被冻烂,根还鲜活。我放在阳台上,给它浇水。过了初春,叶抽了出来,翠翠绿绿。我两天浇水半碗,分两次浇。入暑之后,我两天浇一碗水,一次浇半碗。前些日,我去了一趟泰和,回来时,三角梅死了。花钵里的泥皲裂板结,三角梅活活枯死。我倒出花钵里的泥,用锤子捣烂。我发现泥里有几个小洞,隧道似的泥洞。我明白了,在去年,蟋蟀产卵在三角梅下,被我抱了回来,孵出了几只蟋蟀,在我居室“潜伏”了下来。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我捣烂了泥,装回花钵,摆回阳台。我埋了五粒花生下去。花生可年栽两次,我又得勤浇水。我不仅仅为了花生,而是为了蟋蟀。在入秋时,蟋蟀可以在花钵里孵卵,一年一个世代繁殖。
有蟋蟀在居室,是自然的眷顾。
所居之室,在林缘地带。即使在高温天气,日落之后,不用一个小时,就凉爽下来。落山风从山垄扫下来,夜气就涌上来,暮色化为黧黑,山冈变得敦实、矮小,山顶浮出几粒米状的星星,亮白冰冷。夜空是冷漠的,从来就如此。夜空不会同情黑暗中的人,也无视我等的存在。
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
海子在《西藏》这样写。或许,是这样;也许,蟋蟀能使无法沉睡的人安睡。天空空出了足够的位置,留给星星。星星繁多却不会拥挤。星亮出了天幕,蟋蟀开始叫了。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
世间之物,唯蟋蟀的鸣叫纯粹。它就那么一直叫着。在黑夜中叫,带着潮湿之气,带着纯粹的欢乐。
我不知道,蟋蟀是否对气温敏感,是否对光线敏感。熄灯了它就叫,亮灯了它不叫。我很想看它磨蹭着翅膀的短刺。它和我捉迷藏。任由它了。
其实,我的卧室非常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床也简易,一副床架和一条被褥。我喜欢过极其简单的生活。蟋蟀也是这样过生活的吧。它只需一个花钵。
土陶的花钵不大,陶底有一个漏口。土是营养土。我从野塘挖了半脸盆淤泥回来,晒干,揉碎,塞在花钵。浇了几次水,花生就出芽了,一根茎,散开了两片叶,看起来像个翘着辫子的黄毛丫头。
雨夜,蟋蟀是不叫的。雨在树上湍急。雨在空中湍急,嗦嗦嗦嗦。窗户被雨击得当当作响。楼上的响动声,像船在颠簸,晃动得很厉害,茫茫之夜如茫茫之海。船上的人在晕眩,在迷失方向,在激荡。雨停下了,树叶也没了雨滴声,蟋蟀又叫了。枯寂的夜,需要蟋蟀伴奏。蟋蟀拉起了胡琴,悠长的琴声是滴不尽的雨水。
有一天,我有些心烦,对着向我摇尾巴的大黄狗发脾气,对着啄鸭子的鹅发脾气,对着树上的松鸦发脾气。我看什么东西,东西就不顺眼。我把茶叶罐摔得裂开了嘴巴。它们很无辜。原本留给鸟吃的剩饭,煮了一碗粥,我吃得干干净净。这个时候,蟋蟀没心没肺地叫了。兮兮兮。兮兮兮。我脱下脚上的鞋子,找蟋蟀。我四处找。找到的话,我要用鞋子掌它。追着它,掌下去,掌得它跳起来。
找了十几分钟,还是没找到。它就在房间里。我坐在床沿,垂下手,望着白墙。我对着墙说:世界上,有没有不烦的人啊。
蟋蟀叫着,兮兮兮。月影上来了,印在窗户上,如一朵洁白的窗花。桂花树在轻轻摇动,沙沙沙。这时,才突然想起,这是农历十月十三了。我推开窗,月如水中白玉。扶着栏杆远眺,山峦如失散的马群,各自奔跑。安静了,除了虫鸣。
到了农历十一月初,虫鸣稀少了。以前,蟋蟀叫,是四野皆鸣如鼓。现在冷清了,就那么一只、两只。虫大多数被冻死了。夏虫活不过冬,朝菌活不过夕。居室里的蟋蟀已有半个月没叫了。也许它死了。也许它真的死了。也许它都腐烂了。夜晚的陪伴者,唯有星月与蟋蟀。
最终,没有蟋蟀叫了。天已严寒。夜露冻在落叶上。叶是银杏叶,像一只只不再飞的蝴蝶。捡了一些落叶,铺在花钵上。如果花钵里有蟋蟀的虫卵,就不会被冻死。
到了我这个年龄,已经没有多少事,也没有多少人,值得我去付诸过多的心思去关心了。也无力去关心了。我越来越珍视那些微小的、与物质生活无关的东西。它们给我的快乐,多于物质,多于周遭的人。它们存在于恒定的时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