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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乡村与自然的诗意栖居

汪树东

傅菲自称为南方乡村研究者和自然伦理探究者,他的散文几乎都围绕着以故乡郑坊盆地为中心的赣东北乡村和大自然展开。他耐心地打捞着乡村人物的温情与善良,细致地品味着故物即将消散的洁净光辉,踏勘山水,撷取花草树木的灵性,致敬鸟兽的美丽、高贵与尊严,并以古朴诗意、简洁明确的语言建构起了一个生动丰盈的乡村世界、自然世界,足以让饱受城市化、机械化摧残的现代人获得一种难能可贵的文学慰藉。

先说傅菲对乡村的书写。众所周知,现代化就是高歌猛进的城市化,当越来越多的人身不由己地涌入城市,在享受了城市的便捷、高效、舒适后,又必然会面临城市生活的负面压迫,例如人与人之间的高度陌生化带来的疏离感,过度功利化带来的异化感,交通资讯过度发达带来的漂浮感,以及随快节奏的生活而来的压迫感,因而焦虑、忧郁、厌倦乃至绝望,几乎成了城市人无法避免的心理暗影。因此,对乡村、对故乡的怀念,几乎会在每一个城市人的心里油然而生,城市化凯旋之时即为乡愁席卷大地之日。刘亮程于上个世纪末推出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奏响了文学乡愁的庞大序曲,因此一时乡村散文风起云涌。傅菲对赣东北故乡的深情书写就是这股潮流中的一个醒目存在。《河边生起炊烟》《故物永生》《草木:古老的民谣》《元灯长歌》《风过溪野》等散文集写的都是傅菲的乡愁,也是每个城市人的乡愁。在故乡的故物、草木、人物的面影上,傅菲辨识着精神原乡的最后一缕光芒,并为其即将消逝而哀伤。傅菲写乡村的那些散文中,真正令人感动的也是这种故乡情结中温润的哀伤。

再说傅菲对自然的书写。现代化是城市化,也是远离大自然的过程。越来越多的人寄居城市,过着不辨冬夏、不识黍麦、远离大自然的生活,患上了严重的“自然冷漠症”,甚至无法对自然事物产生美感。而大自然毕竟又是人的生命根源和生命家园,是人最伟大的生命导师,人终究是必须回到大自然中去的,必须落叶归根的。人也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真正地领悟生命的真谛。因此,现代城市人最终又会向往大自然,渴望大自然,甚至想着融入大自然。最不济,城市人也要在家中养几棵盆栽植物,养一只宠物,或者在墙上挂上一幅风景画。稍好的,就在节假日涌入名山大川的风景名胜区,接受大自然的“耳提面命”。更高的,则或择一僻静处,修建别墅,回归自然,或远赴万里之外的荒野,接受大自然的身心洗涤。这也是当代生态文学大潮涌动的根本原因之一。创作生态散文的傅菲也是这一生态文学大潮中的弄潮儿。散文集《深山已晚》是傅菲客居福建浦城荣华山后的产物,集中书写了他返回自然的诗意感受。他以《深山已晚》向美国作家梭罗、约翰·巴勒斯等遥致敬意,展现了当代生态散文的瑰丽风姿。他的《鸟的盟约》更是对约翰·巴勒斯的致敬,填补了国内生态散文的相关空白。至于他的《灵兽之语》对猴子、狗、麂子、花面狸、水牛、花栗鼠等动物的深情书写,极好地呈现了动物的内在灵性,在当今时代重申了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生态伦理的重要性。可以说,通过这些生态散文,傅菲为每一个现代人指明一条回归自然的通幽曲径。路尽头,天人和谐,天人共生,万物各安其命而欣欣向荣,人再次于大自然中寻找到一种诗意栖居的家园感。

无论是书写乡村还是书写大自然,傅菲都是这个时代的逆行者,是这个时代的孤勇者。他洞察到这个时代的致命欠缺,不愿意沦陷于时代的暗影,主动从时代的旋涡中全身而退,去寻觅疗愈这个时代隐疾的文学良药。

对于这样的作家,笔者是深怀敬意的。

2021年8月,傅菲又到江西德兴市大茅山北麓的笔架山下客居。客居两年多后,他又给读者奉献出了这部散文集《客居深山》。这部散文集和《深山已晚》一样,聚焦于当今乡村和大自然,写的都是乡村中的平常人和平常事、大自然中的平常生命和平常景观。例如《蟋蟀入我床下》写乡间的蟋蟀,《明月比邻》写月亮,《神灯》写萤火虫,《失散的鱼会重逢》写鱼群,《鳑鲏》写一种特殊的小鱼,《鸟群》写鸟群,《林深时见鹿》写黄麂。从这些自然题材的散文中,我们可以看到自然万物依然生机盎然,熠熠生辉,大自然的磅礴生命力无视现代人的侵扰和伤害,依然催生一切,支配一切。《鸟打坞》写最终死于鸟打坞山湾的圆水师傅,《艰深的哲学》写筑路工地上身处泥淖、面目干净的一对工人夫妇,《山中盆地》写四处云游的曾经是照相师傅的阿文,《胖妈早餐店》写卖早餐的女人和她开车的丈夫,《结霜的人》写养鸡鸭的农村人老张,《镜子中的人》写被农村高额彩礼弄得烦恼不堪的理发师丁丁呛,等等。这些写农村人物的散文为我们呈现出一幅幅真实的当今乡村图景,年轻人四处游走,无心学习和劳动,能够劳动的只有那些中老年人,他们为了子孙后代在勉力支撑,勤扒苦做,惶惶不安。《圆篓记》写作者用的一个竹篓,《破缸记》写作者用吊酒师傅扔掉的破缸做灶炉,《入冬》写冬天的木炭,《孤独的面条》写吃挂面,《醅春酒》写乡村吊酒,《乡戏》写乡村的赣剧班,《新麦记》写新收的麦子,等等,这些描绘乡村故物和生活的散文,为读者呈现了乡村生活的地方特色,趣味盎然,令人手不释卷。

阅读这些散文,笔者最感兴趣的,其实已经不是傅菲到底在散文中写了什么样的题材,抒发了什么样的情感,而是傅菲那独特的生活态度、审美态度。傅菲有意从城市生活的旋涡中撤离出来,让自己的生活在乡村和大自然中慢下来,然后以一种悠然自得的闲人姿态四处漫游,体贴万物,游目骋怀,与物为春。对于傅菲而言,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进入散文书写范围的。很平常的生活一经傅菲叙述,就生动起来,诱人起来,散发出人性的温暖和光亮;很平常的事物一经傅菲描绘,就明媚起来,鲜活起来,闪烁出银器般的光泽。散文是傅菲对生活的品味和咂摸,是傅菲人生艺术化的一种表现途径。

傅菲在《破缸记》中曾写道:

人需要情趣才可以保持内心的湿润,就不会活得干燥,否则,在人世间走几十年,哪有毅力走下去呢?走着走着,就枯萎了。葵花一样,开花的时候那么灿烂,结籽之后就败了,风一吹就倒下去。我是一个追问生命意义的人,也是一个追问生活意义的人。我卑微,生活意义大于生命意义。人到了什么都不追问的时候,就安详了。安详,就是所有的获得和失去。

我越来越沉迷于日常生活,遵照内心的想法,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度过每一年,善待身边的人,也善待身边的物。他们和它们,构建了我的真实世界。我是他们和它们的总和,也是其中之一。活得既沮丧,又欣悦。

这一段话可以视为傅菲如今心态的最佳写照,他是注重情趣的人,是沉迷于日常生活的人,也是能够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意的人。这和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中说的一段话构成一种文学史上的呼应:“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无论是傅菲的“情趣”,还是周作人的“意思”,其实都是一种审美化生活的诗意,都是超越于干燥粗鄙的功利生活之上的一种精神创造,都是生活节奏慢下来之后的一种悠然会心。

王夫之在《俟解》中曾说:

能兴即谓之豪杰。兴者,性之生乎气者也。拖沓委顺当世之然而然,不然而不然,终日劳而不能度越于禄位田宅妻子之中,数米计薪,日以挫其志气,仰视天而不知其高,俯视地而不知其厚,虽觉如梦,虽视如盲,虽勤动其四体而心不灵,惟不兴故也。圣人以诗教以荡涤其浊心,震其暮气,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贤,此救人道于乱世之大权也。

我们平常人过的多是数米计薪的生活,因此志气汩没,灵性不彰,醒时如梦,视而不见。而傅菲却以一篇篇散文对他所遇的事物做出诗意的打量和抚摸,再次激发了我们对身边的乡村和自然的兴趣,荡涤着我们的浊心与暮气,拯救了我们的人道与灵性。

在《孤独的面条》中,傅菲说:

不知道以后的世界会怎么变。我不关心。也无力关心。我对这个世界,所需不多。我吃最少最简单的食物,以原本的面目,过原本的生活。仅此而已。也丰富无比。

好一个“以原本的面目,过原本的生活”!这就是返回乡村和自然的诗意栖居生活!这是对当今时代隐疾的别一种疗愈!

是为序。

汪树东(1974—),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20世纪中外文学研究、生态文学研究。已经出版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土文学的人性风姿》《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反现代性研究》和《天人合一与当代生态文学》。 vY9HuwA+SZZklJmj1SY10t0bJZLru+V06cnp91AQkH2hFalml05f75qlKYhLWnG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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