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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面条

每天,我都面对一碗白面,有时是早餐,有时是晚餐,有时是早餐加晚餐。抱着碗,热度透过掌心,传入肺脏,拿起筷子,把面从底翻上来,夹起青菜叶吃,再嗍面。一碗面,要不了五分钟便嗍完了。托着碗底,嗍汤,把剩下的几粒葱花一起嗍下去。

一碗面吃完,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这是一天的开始,或者是一天的结束。屋子里,通常只有我一个人。除了窗外的鸟鸣,我很少听到其他声音。即使有,要么是风雨声,要么是虫吟声。安安静静地坐,对于我十分重要。对着一堵白墙,什么也不想。白墙挂着一串蛛网,吊床一样垂下来。一只死白额高脚蛛空壳了。白白的。它什么时候来屋子的呢?什么时候结网?什么时候死的?我一无所知。白鹡鸰在嘻哩嘻哩叫。白鹡鸰不关心人类,只关心食物。

白额高脚蛛活着时,它吸在墙角翻转身,俯瞰我嗍面。不知道它在暗处,不然,我会嗍得更文雅点。也不至于偶尔赤膊或光着脚或不刷牙就嗍面,嗍得满头大汗。

面条,或许是最简单的食物了。我不会做手擀面,吃挂面,且只买老松壳的挂面。老松壳其实并不老,去年刚好五十岁。他三十来岁时头发就落光了,脑袋像个松果,乡人便称他老松壳。他做了十几年的挂面,颇受乡人喜欢。他晴天做面,雨天打牌。这是雷打不动的。面是他自己揉的团,塞进面条机,用手摇,面就像纱条一样吐出来。抱婴孩一样,他抱起面条,用竹竿扠起来,晾在面架上。太阳照在白面上,泛起一层黄白的光,在微风中,波浪般漾动起来,看起来像蚕丝帘布。在面条上,我们看见太阳的光斑,看见风拂过的脉息。

老松壳用白纸包面条,一包两斤,六块钱一包。白纸上,印着他的名字、电话号码,还有一个大写的红“寿”字,“寿”字两边还印着两行字:“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我一次买六包,两个月买一次。有人买他面条,以箱论,一箱十包,一次买十箱,寄给外地的朋友吃。买面条的人说:这是正宗土面,很难得买到这样的土面了。

面条包得松松垮垮,很没品相。我对老松壳说:你请人设计一下,精包装,价钱可以卖个翻倍。这个面,你也卖得太货真价实了。

能赚个饭吃就行了,卖得贵也没什么意思。老松壳摸摸头,笑着说。他笑起来,收拢嘴巴,圆圆的,像鲤鱼。

面抱在手上,有一股麦香,会感觉到风吹麦浪,沉沉的麦穗低垂,麦衣金黄。风滚着滚着,麦子就滚进了石磨里,白白的面粉碾了出来。麦香是一种熟香,太阳晒熟,季风吹熟,手揉熟。

铁锅盛半锅水,火燃旺,锅边冒热气,萦绕着,锅底冒白珍珠状的水珠,密密麻麻,锅中央腾起白汽,噗噗噗,水沸了。左手托一包面,右手抽面条,抽入沸水。一撮叠一撮,面条软下去,被水淹没了,用筷子焯面条,轻轻焯。焯两分钟,捞起面条,泡在冷水盆里。铁锅烧热,加山茶油,切小半块生姜丝下去,爆一下,关掉火(预防加冷水爆油珠),锅冷了加清水,烧沸,面条捞进锅,加盐、海天老抽、红辣椒丝、碎细葱花、青菜叶,汤沸了,出锅。这是我的做法。偶尔,还加一个鸡蛋下去,或虾米。有鸭汤或鸡汤或鱼汤煮面,当然理想。若是味觉艰涩,加一把辣椒干和少许酸菜下去,吃得冒汗,浑身通畅,热进脏器,脚板如炭烤。

老松壳的面条,水焯即熟,软而不烂,滑而不腻,冷水泡出面条的劲道。

吃面,适合一个人吃。所以,我很少去面馆吃。我一个人的时候,就吃面。在大部分时间里,我是一个人。冷冷的屋子,有了一锅沸水,四壁就热烘烘了。一碗面抱在手上,嗍进嘴巴,胸口就燥热起来。我所生活的世界,不会如预想中的那么冰冷。

早些年,我对吃很有兴趣。除了吃,已无爱好。闲暇之余,我忙于四处搜罗食材,哪怕跑上百余公里,也要找到想吃的东西。我乐此不疲。不同的食材,展示了不同的地域风情、民俗。我是这样想的,没办法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就热衷于做一个人畜无害的世俗人,吃尽一切自己想吃的,对自己绝不吝啬。我以为,美食会让我活得更美好,更丰富多彩;一直这样活下去,该是多么幸福啊。

突然有一天,我觉得自己过这样的生活,无聊透顶,是对自己变相的折磨。我对美食也没了兴趣,索然无味。我换了另一副面目现身于世,过得离群索居,嗍一碗面条,热自己肠胃。

有时候,我有些奇怪。我喜欢拿自己做实验。我不喜欢吃五谷杂粮,但我坚持八十七天一粒大米未进。实验的目的是:对自己不喜欢的食物,可以忍受多久。第一天,用红豆、豇豆、绿豆、花生、红枣、核桃等熬粥,满嘴嚼豆渣,吃得直想呕吐。第二天,蒸红薯、山药、芋头、玉米吃,蘸豆瓣酱吃。第三天,熬小米粥,佐以小菜。第四天,熬玉米羹,蒸红薯,蘸豆瓣酱吃。我女儿看到我吃得那么痛苦,说:爸爸,你何苦这样虐待自己。

有一段时间,饶祖明兄、陈国旺兄引诱我,说:去湘菜馆吃饭,太想吃那里的血鸭了。我坚持不去。他们就说:你这么无趣,会没有朋友。

第一个星期,我吃得痛苦难忍。到了第二个星期,我不想吃米饭了,吃出了杂粮的味道。我买来十几个玻璃罐,分门别类,装五谷杂粮。人忍受痛苦的能力,超出自己的想象。

又拿自己做实验。实验的目的是:只吃一种喜爱的食物,可以吃多长时间。我喜欢吃面疙瘩。一天三餐,餐餐吃面疙瘩。我吃了整整两个月。食材是面粉、鸡蛋、螺旋藻、青菜叶或番茄,调味品是食盐、老抽。

当然,我是不挑食的人,但也确实拒绝很多食物。面条是我唯一没有丝毫厌倦的食物。一种食物,陪伴自己数十年,该是一种无上的恩德。它是母亲的化身,也是妻子的化身。

很有趣的一件事。大约在我十三岁,表姐的儿子(年长我一岁)剑来我家做客。我母亲烧了一钵面条,给孩子们作下午点心。面是汤面,浇了很多辣椒油。我母亲问剑:辣吗?不辣的话,再加点辣椒油下去。

不辣。剑说。我母亲给他加辣椒油。他吃得很来劲,低着头嗍面。吃了一碗面,又吃一碗。辣椒熬了红油,是慢慢辣的。吃完了面,他舌头辣肿了。他伸出舌头,浇泉水洗。

在物质贫乏的年代,春荒时,家中无菜,母亲用碎面条、梅干菜、豆芽、地耳做酸羹。用酸羹淘饭吃。这种酸羹,在我老家郑坊之外,我再也没有吃过。

我不吃细面,不吃空心面,吃挂面。我老家不叫挂面,也不叫面条,叫筒面。面装在纸筒里,封着。纸筒与升筒一般粗,但更长一些。纸是粗糙的白纸,沾水即烂。筒面放在缸瓮里,既防老鼠也防潮防水。

自2021年8月23日来大茅山脚下的市郊客居,面条是我最主要的食物之一。烧一锅水,煮一碗汤面,十分钟打发掉了一餐。我很少有应酬。我讨厌应酬,只和极少数的几个朋友外出吃饭。坐在大餐桌上吃一餐饭,浑身不自在,如兽困于笼。在应酬中,得到的快乐非常有限。

2014年12月以后,我就几乎不应酬了。我的朋友也因此越来越少。活着活着,人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减法阶段,减去了无谓的人,减去了无谓的饭菜,减去了无谓的路途。更多的时间,我去附近的山谷溜达。一个人去,随心而行。前几日,我去古田山,有外地的客人问:想和你见见面,你在哪里?

在浙赣交界的深山里。我说。

那我也去。客人说。

路途太远了,以后有机会见面。我说。我婉言谢绝,是因为和未曾谋面的客人见了面,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呢?没什么东西值得说。我越来越木讷,笨口笨舌,让彼此尴尬,让客人败兴。说话是一种能力,而我的说话能力在逐渐丧失。我适合出现在无需人类语言表达的场合。语言让人获得尊严,也让人丧失尊严。

一碗面摆在桌上,和一个寡言的朋友相似。它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饰,赤诚。我见过老松壳制作面条。他穿一条白布裙,戴上白帽子,套上袖套,揉面。面反复揉,一边揉一边抹面粉。揉好了的面团,发酵一会儿,塞进面条机,咕噜噜咕噜噜,摇起来。

揉面,摊面、挂面、晒面、切面,包面。白面粉揉出了一根根面条。每一根面条都是赤裸的。“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说的是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带来,离开这个世界,什么也带不走。尘归了尘,土归了土。面条也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

我有一张木桌摆在饭厅,桌上放了两摞书、药物。木桌有六个抽屉,其中三个抽屉藏了老松壳面条。一个抽屉藏两包,一包可供一个星期的早餐。烧开了水,我拉开抽屉,取出其中的一包,抽出面条入锅。面条白白净净,还沾着面粉。

我吃汤面,做起来简单,吃起来味美。偶尔也做牛腩面。有乡人杀牛了,买三两斤牛腩回来,切小块,焯水,用砂钵焖。焖牛腩不用水,用啤酒,砂钵底下垫三张箬叶,牛腩压实,加生姜、辣椒干、食盐,小火焖四个小时,再加鲜萝卜(小块)、老抽、笋丝一起焖,焖出牛腩的辣味,熄火。煮面条了,用牛腩汤煮,牛腩铺在汤面上。

有一次,我焖牛腩,忘记了及时添啤酒,焖出了一钵炭。砂钵洗不了,干脆用来做了花钵。焖一钵牛腩,可以做好几次牛腩面。

如法炮制,羊肉也可以这样焖。吃上一碗牛腩面或羊肉面,需要十足的空闲时间和足够的耐心。用羊肉汤做汤底,砂钵直接煮面,煮得熟透一些,面条就不仅仅是食物了,而是寒冬的一种慰藉。

祖明兄与我最大的差别,不是他善饮酒,我不饮酒;不是他白天睡觉,我晚上睡觉;而是他不吃面条,我爱吃面条。他发自内心地嫌弃面条,说,软软的,滑滑的,吃下去就想吐出来。

面条看似柔弱无骨,实则劲道十足。

6月,我去大茅山北麓的龙头山镇,看见麦子黄熟了。空阔的田畴上,只有不多的几块田种了麦子。想必种麦人是爱吃面条,自己种麦、磨麦、擀面。麦子低垂。我割过麦子,弓着腰,用镰刀割麦,一摞摞地撂在麦田。麦芒针扎似的,锥入肌肤,汗水淌过,盐腌伤口般灼痛。额头、脖子、手背、胸口等裸露处,火辣辣痛。这种痛,任何药物缓解不了,深深烙在肉体上,形成不可忘记的记忆。

祖母还在世。她取麦秸,剥麦衣,洗净,晒干,编麦秸帽、麦秸扇。我们每个人一顶麦秸帽、一把麦秸扇。扇面的中央是一朵雏黄的菊花刺绣。祖母已故去三十年。我再也没用过麦秸扇。

两个孩童在麦田取麦秸。我问他们:取麦秸干什么,麦子还没收割呢。孩童用龙头山话回答:做麦笛。

哦。麦笛,真好。我应了一声。也是自言自语。麦笛,在乡野世界消失多少年了。我也取了一根青青的麦秸,做了一支麦笛,轻轻吹了起来。洎水河在我唇边流动,流向了天边。天边就在眼前。

不知道以后的世界会怎么变。我不关心。也无力关心。我对这个世界,所需不多。我吃最少最简单的食物,以原本的面目,过原本的生活。仅此而已。也丰富无比。

一碗面条摆在桌上,桌子显得空荡,面条也显得孤独。大部分时间,我面对一碗面条。一碗孤独的面条。这就是人生的境遇。 GzU4OjOP4T9bmpJk97RhbLO72+dKgbeyTJf5KnB5+k+lbNPTg2F5tm0AwlE+MEk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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