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大戏院最初是由“上海西人爱美剧社”(Amateur Dramatic Club of Shanghai,简称A.D.C.剧团)集资建设的。“兰心”源自古希腊的一个地名,是伦敦同名剧场“Lyceum Theatre”的谐音,它象征着典雅和高贵。1871年3月2日,兰心大戏院因发生火灾而被烧毁。后来,他们又通过上海纳税西人会募集了一笔基金,在博物院路(今虎丘路)附近买了一块地皮,用耐火砖重建了一座砖木结构的剧场。1929年1月,历经半个多世纪、已破旧不堪的兰心戏院被以17.5万两银子卖出。A.D.C.剧团董事会又在法租界蒲石路迈尔西爱路(今长乐路茂名南路)路口购买了一块地皮新建戏院,并沿用“兰心”的名字,即现在的“兰心大戏院”。新的戏院由哈沙德洋行委托戴维思和勃罗克设计,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于1931年初竣工。兰心大戏院舞台有19.5米宽,纵深10米,其面积几乎与观众厅相等,可供交响乐团演出。舞台两侧均有库房,储存及更换布景均有机械从库房中推动上台,还有自动定位吊杆25道。后台有小型化妆间,有更衣室,有演习室。穿堂是富丽广阔且透气的,各层的内墙和平顶的花纹线脚均甚细巧。楼座的平面上有美丽的走廊,用白色水泥粉刷的美丽砖石镶嵌着外门。戏院内设三层观众厅,共有723个座位,楼下490个,楼上233个。座位较普通戏院的宽敞、舒适,音响效果极好。观众无论坐于何处,视线均处于舞台的正中位置。兰心大戏院的现代化设施在当时的上海可谓首屈一指。
1931年2月5日,英国驻沪领事白利南主持举行了简单的启门典礼。新的兰心大戏院建成后迅速成为当时上海标志性的文化建筑和城市名片,被誉为远东剧场建筑的明珠。它采用钢筋混凝土结构,立面采用横竖轮廓线;外墙采用棕色面砖,二楼有三个券窗,三楼有并列的三个方框窗,均有铁栏杆阳台。窗栏、窗框和墙角都用假石装饰。新兰心大戏院落成时,正逢戏剧不景气之时,因此,除了放映美国派拉蒙和哥伦比亚影片公司的电影和欧洲电影外,更多的是举行交响乐、室内乐和独唱音乐会等。梅兰芳曾经在此演出。
1947年5月31日下午,天空突然飘起了雨,但丝毫没有影响观众的热情。四点半时,兰心大戏院上演的话剧《嫦娥》还未散场,蒋英独唱会已告客满。如此盛况还吸引了黄牛在戏院门口徘徊倒票。戏院入口处摆放着一幅手绘海报。海报左上方是一张蒋英肖像照,右侧写着“女高音蒋英独唱会”。为方便外国观众,海报还特别附上英文“Vocal Recital Tsiang Yin Saturday May 31st 1947 at 5:15pm”(意为“蒋英独唱会 1947年5月31日星期六下午5点15分”)。独唱会开始前,观众们纷纷入场就座。舞台两侧摆满花篮,花团锦簇,织缀着舞台。五点一刻,独唱音乐会正式开始。蒋英化着精致妆容、身着一身靓丽的旗袍精彩亮相。瞬间,观众席变得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翘首以待蒋英演唱。蒋英扫视了一下满座的观众席,看到观众中既有中国面孔,也有不少外国面孔,既有打扮入时的先生、小姐,也有穿着稳重的社会名流。蒋英的母亲蒋左梅和四妹蒋华也特地前来支持她。看到热情的观众,蒋英信心倍增。她向指挥马尔戈林斯基教授示意开始,伴着钢琴声放声歌唱,将十年所学奉献给同胞。
蒋英精心设计,将独唱会分为欧洲艺术歌曲和咏叹调上下两个半场,总共近两小时。综合各报刊的报道,蒋英上半场演唱的艺术歌曲包括《情焰》《夕阳颂》《永生之歌》《静美之原野》 《贞坚的爱》《我之情歌》《情汎》《凄凉的四周》《我母亲的歌》 。
上半场结束后,妹妹蒋华上台为蒋英献花;蒋英稍作休息。
接着,蒋英下半场演唱了经典欧洲咏叹调,包括《别让我久候吧》《孤寂的心》《月夜恋歌》、普契尼的《亲爱的爸爸》 、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格鲁克的《大达山旁》、威尔第的《游吟诗人》和比才的《卡门》中米卡埃拉的咏叹调《上帝呀,给我勇气吧》。
蒋英歌单中《我母亲的歌》和《亲爱的爸爸》或许是特别送给母亲和父亲的歌。蒋英演唱完全部曲目后,观众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且都不愿起身离去。看到观众如此热情,蒋英又返场加唱《凤阳花鼓》,最后用郑板桥的《道情》作结尾,从《渔翁》一直唱到《月上东山》,向观众郑重地晚安告别。无论是西洋歌曲还是中国歌曲,蒋英优美的歌声令观众听得如痴如醉。
蒋英独唱会海报
蒋英在独唱会后与母亲蒋左梅(右二)、四妹蒋华(右一)合影
蒋英独唱会在上海引起极大反响,完全超出她的预期。报刊纷纷报道,观众讨论热烈,音乐评论家给予高度赞赏。次日的《申报》更毫不吝啬地赞许称“蒋女士歌唱艺术卓越,实为奇才”,“唱女高音功候不在欧阳飞莺高之阑之下”。
6月8日,《申报》第9版的“春秋”栏目刊登了署名酉廷的文章《谈声乐欣赏》,不仅介绍了蒋英演唱的曲目,还称赞蒋英高超的演唱技巧及“老练”的姿势,以及返场的情况:
蒋英在独唱会表演
独唱会现场的观众
一般中国听众,往往更喜欢京剧中的“青衣”,而不大欢迎“抒情女高音”;尤其是歌剧中的“咏叹调”(Aria),及“宣叙调”(Recitativ)简直教他们急坏了——尽管那是世界声乐的最高技巧。
……如果是一个“抒情女高音”,你该听得出她的音色,音量是否称职,你该知道“抒情女高音”与“戏剧化女高音”的区别。在这一方面,蒋英是颇为称职的。
在蒋小姐独唱的第一支曲子格拉克的“情焰”中,你该要发现她对于欧洲歌唱艺术的试金石——“音与音之间柔美的联系”是怎样应用。然后你可以批评。
此外,对于“颤音”“间断音”“贯音”等等技巧的处理,感情演变的应用,都须具有相当判断力。这判断力不是上帝所给予,而是靠你耳朵的经验及天赋的“音乐灵敏度”。
……从最肤浅的角度来欣赏蒋君独唱,我们可以领略到独唱者对于歌唱姿势与情感运用的如何老练。在第一个节目中她采用普通姿势(两手在前紧握,上下移动),恰恰显示曲子赞颂伟大“爱情”的热衷。唱第二个曲子“夕阳颂”时调子十分平和,她的姿态也放松了,右手轻扶钢琴,左手自然下垂,在最后被喊“Encore”而增唱两只(支)中国道地民谣“道情”与“凤阳花鼓”时,她的表情、动作,更甘美可爱,使人意识到她对歌剧的修养。感情方面,她也做到了“把自己从歌词中所得到的情感刺激,溶解在每个音符中”,因此全曲进行中,显出了浓淡深浅。这虽是很表面的条件,却为每个声乐家所不易达于尽善尽美的技艺。
因蒋英的独唱使我想起了声乐技巧之难以及欣赏之不易。
《大公报》的报道不仅给予高度评价,还记录下因观众热情蒋英不得不返场演出的盛况:“蒋女士所唱女高音极富磁性,其音调之圆润、表情之优美,皆达到真善美之境域,故每阕方毕掌声不绝。
一位署名诸葛明的观众在隔日的《时事新报》晚刊上撰文,详细回味了这场精彩的独唱会:“台上满布着各式各样的花篮,印象地看就是一幅画,也像一幕小歌舞剧的呆照。音乐、歌声、灯光、颜色都融和在整齐和和谐的气氛里,蒋女士演唱的歌声,徐缓,急遽,激昂,慷慨,温柔,平静,热烈,奔放,遍各大名家的旋律,一段段地演唱出来,听众的情感都被她的歌声和表情控制着,只可在每一小节的间歇中,拍拍手掌。”
这位观众最喜欢的曲目是最后两节普契尼和威尔第的作品,他评价道:“蒋女士仿佛已经把生命歌声与乐音和谐在一起了。这独唱会中的歌声,把我带回到欧洲文艺复兴的某一个时期,此刻中国是在怎样的一个前夜里,我觉得当时当地的热情奔放,率真的空气和环境,历历如在目前,都是值得我们憧憬的。”
这位观众还不无遗憾地说:“兰心的场子太小了,天气并不十分热,却坐得令人有点局促,像这样热情奔放的独唱会,我希望在逸夫或中山复兴等公园,蒋小姐能多多现身几次,使这种艺术更普遍化,使阳春白雪变作下里巴人,那时候闻歌起舞者,当不再限于跳舞场中的一些走马王孙揸鞭公子了吧。”
另有一位音乐爱好者沈露在6月3日《中华时报》上发表对蒋英独唱会侧写:
这乱世把人们生活的调子改变得匆匆而烦躁,且莫说辗转在生活底层的那些人们的生活怎样困苦,即是知识分子群,在他们生活的琴弦上永是奏着“匆匆”和“烦躁”,生命里失去了声音和华彩,我说这声音和华彩的意思该是属于感觉以上且深深地蕴藏在灵魂深处,它们应该是每一个生命瞬间最辉煌的突现。
乱世把人们的感官也改变得粗糙了,不要说是感情!就说上海,幸运地她在烽火圈子以外,虽道洋场十里,人文荟萃,但摆在我们面前的艺术不是浅薄庸俗,便是自命他们自己的艺术是从人民队伍里脱胎出来的,可是当我们稍微一注视了它们之后,就觉察这些在动乱的环境里产生出来的艺术,不是凭幻想,便是凭着自命得意的天才,他们的艺术成品竟是那么飘飘浮浮的,一点没有坚实的根基!单说作为第四艺术的音乐吧,当前这音乐的园圃竟如此的寥落可怜!请谛听大上海的声音,到处是不安,到处是庸俗!
……
我们是太需要那些凌驾于感觉愉悦以上的声音了,也是不止一次地慨叹过这天地太寂寞,太缺少叩启心灵的门扉的声音么?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本身应该就是创造了,创造真、善、美!
……
“兰心”台上花篮织缀起来的繁花丛里,一位戏剧型抒情女高音,不时地,她的歌音附丽以出神入化的表情,眼睛里闪着情热、深挚、凝睇,……感情交并着,柔和处如晚窗前少女娓娓的低诉,情热处如春三月的繁华争妍,深沉处如秋日的古潭一丝涟漪,欲断欲续的歌音里有着几许惆怅和感伤……,听下来,对蒋英的独唱,我却发生了这样的直觉:她的表情在某些时候,遮掩了她的歌音,这倒不是说她的歌音不够,我的意思是说她戏剧型的表情更教人赞赏!
……
我有惟一的希望是:蒋小姐的歌声能够尽可能使更多的人们有欣赏的机会!
著名的音乐评论家、钢琴教育家俞便民向来以苛刻著称,但他对蒋英不吝溢美之词。当时,俞便民接受《大陆报》的聘请,为“上海音乐世界”(The Shanghai Musical World)专栏撰写评论。兰心大戏院还专门设立俞便民夫妇专座。因此,凡在那里举办的音乐会他都听过,蒋英独唱会也不例外。1947年6月2日,俞便民发表了题为“Tsiang Yin's Vocal Recital”(蒋英独唱会)的英文评论文章,文中写道(著者译):
上周六,蒋英在兰心大戏院举行的独唱会是本评论员听过的最好的演唱会之一,当然,她也是近年来听到的年轻一代中最好的女高音。的确,她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她充分发挥她的优势。更重要的是,她懂音乐!……无论是发音和吐字,还是音乐风格和特色,都体现了蒋英全面的演唱技术。……她完美地处理了滑音和颤音,熟练而优雅地克服了咏叹调所有的技术困难。
多年后,蒋英回忆这次演唱会仍激动不已:“一开始我觉得有点害怕。我以为离开上海十年,应该没有人认识我了。(我)开音乐会会有人来听吗?哪晓得盛况(空前)。我从后台看到前台摆满了花篮,几乎没有站脚的地方了。于是,我很勇敢、很高兴地放声歌唱。观众掌声如雷。看得出他们喜欢我。”
蒋英此次独唱会的成功具有重要意义。当时的中国虽取得抗战胜利,但陷入了国内战争的泥潭。国民党统治下的上海滩虽不处于战争的漩涡之中,但人民生活并不幸福,文化生活更显匮乏和滞后。仅有的一些文艺演出和文化活动传递出的更多的是浮躁的情绪,无法满足民众的需求。而经历文艺复兴的欧洲,涌现出大批享誉世界的音乐家,创造了璀璨的音乐瑰宝,并传世久远、经久不衰,推动音乐艺术的丰富和发展。音乐家有国别,音乐无国界。留欧十一年的蒋英,凭借天赋和努力,真正领悟了欧洲音乐艺术的内涵,掌握了咏叹调、宣叙调等音乐作品中的声乐技术。当蒋英把这些声乐技术展示给国内观众时,并未有“水土不服”。观众透过她美妙的声音、传神的表情、充沛的感情和纯熟的声乐技巧,克服了语言障碍,领略到了音乐艺术的魅力,产生强烈的感情共鸣。观众需要和呼唤多一些像蒋英这样的音乐家和他们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