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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国筹备独唱音乐会

1945年9月2日,日本签署投降书,标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结束。随着战火的熄灭,蒋英认为回国的时机到了。她当初出国学习的初衷就是为了学到世界上最优秀的音乐,有朝一日回国为同胞们演唱。因此,蒋英期盼着欧亚尽快恢复海上通航。1946年8月,蒋英离开瑞士到了英国伦敦,后又辗转到法国巴黎,因为当时法国终于恢复了开往中国的邮轮航线。蒋英与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读书的四妹蒋华相约在法国会合,一起回国。蒋英先到巴黎等候邮轮,顺便探望了已移居那里的荷兰闺蜜维尼·冯·杜尔。两人久别重逢,分外开心。可短暂相聚后,又要天各一方,下次重逢会是何时、何处,她们不得而知。

1946年,蒋英(左)在法国探望好友维尼·冯·杜尔

1946年11月,蒋英与蒋华登上法国邮轮“霞飞将军号”,经过近一个月的颠簸,于12月14日抵达上海外滩码头,回到阔别十一年的故土,见到了日思夜想的母亲。蒋左梅得知两个女儿回国的消息,早早地等候在码头。母女三人终于再次相见,然后一起返回安亭路(即曾经的国富门路)家中。

国富门路的寓所是蒋百里在上海购置的唯一一处住所。蒋百里离世后,蒋左梅悲痛不已,时常思念他,故家中摆设从未改变。幸有五妹蒋和和蒋英的奶娘陪伴着蒋左梅,使她不至于太孤独。看到曾经生活过的家,看到父亲的遗照,蒋英又思念起父亲。当初父亲离世后,她不止一次想放弃音乐,转学实用学科,认为这样一方面对国家有所贡献,另一方面对自己的生活有所裨益。每当这时,她耳边总回响起父亲的嘱托——“你要有信心和定力”,于是蒋英重拾勇气和信心,将音乐坚持到底。如今,她终于可以骄傲地说:“爸爸,我没有让您失望,我终于学成归来了。”

蒋英回国后与母亲蒋左梅(右一)和奶娘(左一)合影(上海市档案馆藏)

因父亲蒋百里生前较高的声望,蒋英的归国受到媒体的关注。上海的报刊如《申报》《新闻报》《时事新报晚刊》等均有报道。有的报纸透露南京国立音乐院要聘她为声乐教师的消息。此前,因日军侵华,国民党政府教育部集中了一批音乐家,于1940年11月在重庆青木关成立国立音乐院。抗日战争胜利后,重庆国立音乐院迁到南京,改称南京国立音乐院。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各行各业开始复苏,音乐教育开始活跃,但当时国内音乐人才非常匮乏。为了招揽人才,南京国立音乐院向蒋英抛出橄榄枝。除此以外,上海正声合唱团拟聘蒋英为声乐指导。当时,著名音乐家、时任上海沪宾中学校长的康讴负责筹组正声合唱团,并担任团长和指挥。而学成归国的蒋英成为他们声乐指导一职的首选。

蒋英回国后,国内音乐界以及爱好音乐的国人都想了解她的音乐造诣和她所学的正统欧洲古典音乐。因此,1947年2月9日,上海《时事新报》的记者到蒋英家访问了她。在访问中,蒋英首先介绍了在父亲的引导下选择研习欧洲音乐的初衷和经历,又谈了德国缘何能够有先进的音乐。她说:

德国人研究音乐,确有令人钦佩之处,他们对于音乐的研究,注重耳的训练,我的老师,说假使耳的训练成功了,我们在一个歌声中,可以明白那唱的人音乐的修养,和个性的养成,他们的体格也健康,学习着十多个钟点,不觉得疲倦,而我只要练习了三个钟头就要休息了,我们中国人的体力,实在比不上人家,这也许是小时候,缺乏滋养的关系吧。

当记者问蒋英对国内音乐环境的看法时,她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批评不敢说,我离开中国太久了,对于国内的情形,完全不明白。高芝兰小姐、李天铎小姐、董光光小姐,她们的音乐会,我都参加过,那是比以前好得多,不过她们都说中国音乐教育还未普及,对于欧洲古典音乐,更没有人研究,就是音乐院校的学生也只知道近代贝多芬这一些人的名作,所学的都是由下而上。可是要真正研究音乐,一定要上而下学起,因为欧洲的音乐,艺术文化,都是以文艺复兴为起点,所以我们研究音乐的,一定要从那根本上研究方能得到音乐的真谛,……我个人既不是创作家,也没有天才,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者,但是为了我自己学习便利起见,也曾做个歌曲,时常请外国音乐家修改,一般人以为外国人都是有学问的,其实他们十个音乐家,也找不出一个特别的人才。我在欧洲最后作的一篇作品,始终没有一位音乐家能够修改,我没有办法,只好带回中国再说吧。我们既然不是创造家,我们只好把古典的音乐,用我们的声音,唱出古人的作品,让这古典音乐,永远存在人间。

蒋英还透露尚在考虑是否接受南京国立音乐院的聘任,且想等音乐会举行后再做决定。

为了恢复音乐教育,当时上海的教育界还提议让蒋英尽快举行个人音乐会,由上海市政府交响乐团 出资赞助。得知要举办独唱会,蒋英内心非常激动,赴欧刻苦研学音乐十载,终于有机会站在祖国的舞台上为同胞们放声歌唱。同时,她内心也很忐忑,因为她并不知道国内观众是否喜欢西洋音乐,最终会有多少观众前来听她演唱。她告诉记者:“我走了这一条路,使我回国以后,感觉着空虚,在这音乐教育未普及的社会里,我学了这视而不见、嗅而无味的东西,又有谁来欣赏呢?”

当记者鼓励蒋英多开几次音乐会向国内观众介绍欧洲古典音乐时,蒋英告诉记者,她不会为了赚国人的钱而开演唱会,不会主动请人捧场,更不会为了迎合不懂音乐的听众而唱一些流行歌曲,她要坚持古典音乐精神,要为艺术而献身,即使失败也在所不惜。蒋英说:

谈起音乐会,在外国举行是非常简单的,只要在开会以前,举行一个茶会,招待批评家,报告一些计划,他们就可以给你一个公正的批评。如果是批评得好,自然有许多人买票来听,如果批评得不好,就是有亲戚朋友也没有益处的。我们唱的人,也非常慎重,在要唱的时候,什么朋友来,我们也不愿意和他们谈话,什么东西也不愿意吃,一心只在想怎样唱,唱以前内心是非常的兴奋,唱了以后,总是烦恼感觉着不满意。我常常说,我没有做过新娘子,可是开音乐会的时候,真像一个新娘子。据说在中国开音乐会不是这样子的,要人捧场,没有人捧场,就没有人买票,这真是一个笑话。我同朋友说,我开音乐会的目的,如果是为赚钱,那我一定在外国开,赚外国人的钱,回到中国,赚中国人的钱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我抱定两个宗旨。我绝对不请人家来捧场子。我更不愿意唱一些时行歌曲,无意义地吸收一般听众,我要真正地表现一点古典音乐的精神,我明知道这是会失败,但是我把我的整个精神,完全献给艺术,就是失败,也是有价值的。

怀着为艺术献身的精神,蒋英全身心筹备这场独唱会,她精心挑选了德奥意法八位音乐家的十六首曲子作为演唱曲目。尽管蒋英早已将这些曲谱烂熟于心,也演唱过很多次,但她仍然坚持每天反复练唱,以求将最佳状态呈现给观众。排练时,蒋英特地将父亲的照片摆在一旁。当初父亲鼓励她走上音乐之路,如今却无法见证她的成功,这成为她一生的憾事。每当练习累了,蒋英抬头看一眼父亲的照片,仿佛听到他对自己的赞许和鼓励,便精神百倍。

1947年独唱会前夕,蒋英在家中积极准备

5月14日,《时事新报》晚刊以《女音乐家蒋英举行个人乐会》为题,率先披露蒋英独唱会的日期为5月31日。5月16日,时任上海市教育局局长的顾毓琇在位于九江路45号的花旗大楼召开清华同学会招待上海记者,并借机向记者界和音乐界介绍蒋英。值得一提的是,多年后顾毓琇送给钱学森和蒋英夫妇一本个人诗词集《齐眉集》,并亲笔题字“学森教授蒋英大家”。蒋英在招待会上献出首秀,演唱歌剧《卡门》中的咏叹调和舒伯特的《永生之歌》。虽然是首次亮相,但蒋英的演唱令现场人士惊叹。她音色清丽,咬字清晰,表情丰富,流露出不凡的修养与造诣。报刊纷纷报道蒋英首秀的精彩表现,并预告她的沪上音乐会。

5月17日,《申报》第4版报道题为《蒋百里女公子将举行独唱会》。同日,《大公报》也以《女高音蒋英昨日试展歌喉,月杪举行演唱》为题进行报道。5月19日,《申报》第9版报道题为《蒋英独唱会——著名抒情女高音》;5月29日,《申报》第9版刊登报道《介绍蒋英小姐独唱会》。5月30日,《申报》第4版报道“女高音蒋英,定明日下午五时半假兰心大戏院举行独唱会”。同日,上海著名的英文报纸《大陆报》( The China Press )亦予以宣传。《和平日报》还披露了蒋英即将演唱的部分曲目。从这些报道可见,报刊对蒋英的称谓已悄然发生变化,从“蒋百里女公子”转为“女音乐家”“著名抒情女高音”,报道的焦点也更集中于她的独唱会。

1947年5月30日《大陆报》刊登的蒋英宣传照

独唱会前夕,蒋英还向记者敞开心扉,畅谈她对音乐和艺术的看法。与刚开始因感兴趣而选修音乐相比,十几年后的蒋英对艺术有着自己独立和深入的思考,认知从形象到抽象,从狭义到广义。独唱会前一天,她接受父亲生前好友、《大公报》记者陶菊隐的访问时说:

真正的艺术家离不开真、善、美三个字。不真即不善,不善即不美,不美即不真,说起来只是一个字。文词动人的文学家往往就是情感极丰富的人,天才优越造诣甚深的音乐家绝不会包藏着一颗坏的心。艺术家多具有敏感,悲比别人悲的深,乐比别人乐的极。宁可多流泪,多知道流泪的痛苦,多笑,多尝得笑的滋味。人生的真意义须从敏感中掏出来。

一个音乐家的歌唱,为自己的比为别人的却要重要的多。美的音乐是另一世界的东西。一个真正艺术家对于工作的重要性远过于荣誉的重要性。如果社会先进真想奖励他,须先了解他。音乐家可分为二类:一是创造家,乃千载难逢的先知先觉,如贝多芬、莫扎特、巴赫等是;二是忘其在我的后知后觉,以一颗虔诚谦虚的心,把所有的能力都贡献给先知先觉,小心翼翼地踏着他们的足迹前进,以发扬他们的伟大精神。我这次回国来举行音乐会,希望社会先进以此鼓励我,使我获得上进的机会,那我是感谢不尽的。

独唱会当天,《中华时报》第3版刊登了蒋英的署名文章《永恒的艺术》。蒋英在文中详述了学习音乐的经历、对欧洲艺术真谛的深刻领悟、对音乐艺术的独立见解和立志成为艺术家的决心。全文如下:

真正艺术家,是很谦虚的。因为我们对艺术的追求,永远感到不能满足。

从人类生活最深的体验,将可以发掘人生的短暂,而艺术的光辉,确是永恒地照亮着人类辉煌的史迹。

在欣赏艺术成果的愉悦中,轻快得使人们忽视了艺术家们不朽的克服困难的斗争精神。正像人们享受了大音乐家——莫扎特的作品一样,谁都要为他的音乐的魅力而感动,谁都要为他幼年时代斐然的音乐天才而惊叹不止。但是,大家都容易轻忽了,用血,用汗,用整个生命的努力,而献身于艺术的莫氏底完美的人格和精神。

也许是人们过分地相信天才了。是的,天才可以帮助艺术家的成功,然而,艺术家们不断地努力和牺牲的精神,使艺术的光辉永恒不熄,更使人们起无限的景仰。

音乐是艺术中茁壮的一个部门,它使人们闭上了嘴——一张造成了人类不少祸害的嘴,它使人们张开了耳朵——一双最敏感的耳朵,它使人们摒弃了一切的烦扰和浮躁,让平静的心境,震荡起感情的微波。充满着感情的歌声,把人类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用语言来表示情感,有时候,的确会显得异样肤浅。因为人类的心声,不是能用几句话,或几个词儿,就可以把它表现得完整的。大自然中,无穷尽的给予人类启示的声音,也不是用语言可以包罗尽致的。唯有爱好音乐,懂得音乐的人,他们才可以从音乐的天窗中,更了解人生,更懂得大自然。

人类中的善良者,究竟太少了,因此,我更醉心于大自然。爱好决定了我的个性,它使我脱离庸俗的生活圈子,而踏上献身于艺术的大道。同时我也首先择定音乐这一部门为目标,使我迈开奔向艺术的步伐。在许多伟大的音乐家群中,我最敬爱莫扎特,他的作品,引导我入于音乐的意境,使我真正领略到音乐的生命,是需要不断的辛勤和心血来培植的。当我已经寻觅到了音乐的围地,我愿把我这一株生命的树干栽种在这里。我愿意成功为一棵硕实的大树,伸出粗壮的臂膀,覆上浓密的树叶,在将来,还要结出甜蜜的果实。这一颗崛起于原野中的大树,发展得挺自然,而不受任何一种压力的遏阻。但是,它所能遭受到的大风浪的冲击,也必然是很强大的。它能够强劲地立起来,它倒下去的危险,也必然是时时隐藏在那里的。所以,我更敬佩莫扎特,我不敢作一个希望自己成为莫扎特那样伟大的妄想。但是,我愿意永远学习莫扎特,永远追随莫扎特。

人生诚如一个空的瓶子,艺术乃是注入瓶中的水滴。贮满着水的瓶子,必然比空的瓶子,要来的稳重。那(哪)怕是一掬清水,注入了空的瓶子,它成功为水泡,它变成一泓,它波动,它平静,使人们有着无限的欣赏。有时,甚至于注满了清水,注得满满的,不会遏止的倾注,洋溢四方,而令人不能自知,丰丰盈盈,充满着一种不可抵拒的力量。因这启示,使我更坚定地相信:“生命只一瞬,而艺术是永恒。”

(本文作者蒋英小姐为故军事学家蒋百里氏之三女公子,早年随蒋氏游历国外,在欧土研习声乐逾十年之久,造诣甚深,为一有修养之抒情女高音。最近返国,定今日下午五时一刻假兰心戏院,作返国后之第一次独唱演出。本文述其个人投身音乐之旨趣甚祥,爰为介绍——编者。)

从这篇文章中可见,蒋英因兴趣选择音乐,又从伟大的音乐家和音乐作品中汲取无穷无尽的精神力量,从而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在音乐上修成正果。通过十年的专业学习,蒋英已经从喜欢音乐的懵懵懂懂的小女孩,成长为立志献身音乐艺术的音乐家。她对未来的人生已经有了清晰的目标和坚定的信念,那就是成为真正的艺术家。 Hm9RvslxYGc9VZjEek5LjTjgV9D0M7wowp411rN9T3Mua4pxLVCqronTZmAIkOm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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