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701—761),字摩诘,原籍太原祁县(今属山西),父辈迁居于蒲州(今山西永济)。进士及第,任大乐丞,因事贬为济州司仓参军。曾奉使出塞,回朝官尚书右丞。安史之乱,身陷叛军,接受伪职。受降官处分。其名字取自维摩诘居士,心向佛门。虽为朝廷命官,却常隐居蓝田辋川别业,过着亦官亦隐的居士生活。多才多艺,能书善画,诗歌成就以山水诗见长,描摹细致,富于禅趣。苏轼谓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正指出其诗画的特色和造诣。他是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
既至金门远, 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
置酒长安道,同心与我违。
行当浮桂棹, 未几拂荆扉。
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
吾谋适不用, 勿谓知音稀。
作为一首安慰、勉励之诗,本诗通篇没有戚戚之感,只有亲切的抚慰、真诚的解劝。在这种感情的传递中,交织着粗细、隐显不等的情感线条。这个圣明的时代没有隐士,英俊灵秀的贤才都来归服。于是让东山隐客般的你,也不能顾上采薇。既然已经远至金门,选择了这场考试,那谁能说这样的选择是错的呢?这是劝慰綦毋潜,让他不要因自己的选择而后悔。而失败的原因,是因为没有碰上合适的时机,计谋没有得到采用,并不能说这世上知音太稀少。这种宽慰,也是希望綦毋潜不至于怨世,不至于在失败后从此消沉。慰人之诗,勉人之诗,正当如此给人以光明之感。
但是仅仅如此粗线劝慰,便不是贴心之友了,而不过是说表面大道理的普通路人。王维理解綦毋潜内心的遗憾和悲伤,于是又有两句看似琐屑的闲笔,载着淡淡的伤感和哀愁,深入到落第者心中,一起品尝那不可抹去的苦味:“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应试一年,春去秋来,时间过往,不知不觉。而如今看到江淮人过寒食节,洛阳人在缝制春衣,思乡之情、沉浮之感,就自然而来了。仅此句,便写到落第者的心里去了,那种在时光流逝面前的怅惘,无可回避。同心相违,因此在长安道上的置酒送别,也是很伤感的。作者的惋惜和体谅,便轻柔地传递给了友人。
诗到此,情感似乎已经表达得很完整了。但是,诗人仿佛还有些放心不下的东西,他还想象着綦毋潜还乡的行程。美好、飘逸的景致中,他想象着那个归去的背影是洒脱的。先前的惋惜情绪,在这里向上蜿蜒,变成了祝福和期待,顿时回到了最初劝慰时的昂扬情绪。因此,最后一句,劝綦毋潜不要因此消沉,不要认为世上没有知音。这种劝慰,带着浓浓的长者气息,让人为之感动。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这首诗表现了一个两人偶遇的场景,诗人下马赠酒,关切地询问友人要去哪里,反映了他对这个朋友的敬重。这个朋友说自己人生不得意,因此要归隐到终南山。他显然受到了命运的伤害,所以让人“莫复问”,让他孤独地离开。而“白云无尽时”是一声悲愤悠长的叹息,不仅表现了这个朋友的去志之坚,更是他对人生“不得意”的愤慨与报复。而作者始终自愿在这个场景中居于一个配角的位置,从表面上看,他只是个记录者。而实际上,从下马饮酒开始,关切的询问已经表现出这个配角的不一般,他对友人的“所之”之处是极为关心的,而且在知道其归隐的决定后,还想再问,但是被友人的“莫复问”阻挠了。
“白云无尽时”这声叹息,不是那友人一个人发出来的,而是他们共同的慨叹。这种平淡的叙述,是作者对友人遭遇的同情、安慰,也透露着友人今后人生的祝福。归隐并不代表消沉,离去也许反而是种解脱。这场送别,是作者与友人一起,对友人过去的生活挥手告别。所以诗的结尾,给人的感觉很复杂,有悲伤无尽、遗憾深深之感,同时也像一道投向远方的眼神,意味深长。
言入黄花川, 每逐青溪水。
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
和孟浩然、綦毋潜相比,王维的山水诗,脱卸了思想的负担,更为单纯明快。这首名诗,就可以做个例证。“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是说青溪之景在黄花川中是对人最有吸引力的部分,说要入黄花川游览的人,往往会去青溪之畔逐水嬉戏。而之所以如此,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随山势行走的话会千回万转,路途遥远,而沿溪水而行则百里不到。这些话,写得如同家常之语,诗人似乎在谈及再熟悉不过的旅途经验,而青溪的可爱之处,从一开始就用这种朴素的方式得到了呈现。接下来写青溪之美。流水穿过乱石,喧哗而来;青溪杳杳流去,又沉静于深深的松林中。动静对比之下,青溪给人的感觉是既有欣悦的生趣,又有宁静悠远的恬适。而溪水表面,不乏菱荇、葭苇为其增色,在青溪或活泼单纯或静如淑女的面容上笼上一层艳媚之感。面对这景色,诗人的心竟然闲素如此处之清流了。
于是,为了延续难得的心神之会,诗人想在此处多停留一会。对同行欲归的友人说,请你在盘石上坐一小会,我这垂钓马上就要结束了。诗人在结尾加上一个闲逸的场景,甚至还将之写得很有对话感,“闲素”之心是在这种潇洒脱漫的实际场景中悠悠然地体现出来。
王维的山水诗,是对山水最真诚的观赏,没有加入庞杂的人事——他在诗中不直接提起有关解脱、分享、怀念等种种东西。只有山水和一己之心的情意之会。这种情感的清空和洗练,以及它的有落脚处,是使王维这类诗较之孟诗更为炉火纯青的主要原因。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 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这首诗所写的,其实就是一个“归”字。
林庚先生曾经说过,中国古代的诗人都有一种朴素的乡土感情。所以,乡野的景象总能唤起人们对它的忆念和回归之想。黄昏时分,斜阳照在村子的墟落之上,巷子里是回来的牛羊。老人牵挂着在外放牧未归的牧童,倚着拐杖在门口等候。这种情形,自然而美好,回归是一种牵挂,伴随着温馨的等候。野鸡啼叫,麦苗挺秀,春蚕卧在桑叶上。田夫荷锄归来了,与人相遇时是依依的问候,絮絮的交谈。这些寻常的人事,在这回归之景中,因其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反而透出一种悠远的诗意。
这些景象,似乎完成了对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图景的还原。但是实质上还是没有达到,因为作者仍然只是这图景的观赏者,不可身入其中。来看最后一句:诗人一边说“羡”此悠然,一方面却逃不开徒有羡慕、不能融入的“怅然”。心理上的矛盾,正是所拥有的生活与所向往的生活之间的距离。所以,王维是归不去的。唐人对陶渊明式田园情调的体认,是停留在欣赏层面的,不可能做到彻底实现一种生活选择上的替换。田园的风光,在唐人笔下,只是一种心情,不是一种实在的生活。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
朝为越溪女, 暮作吴宫妃。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邀人傅香粉,不自着罗衣。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
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
这首诗借古讽今,虽是叙咏古人西施,其实是喻指诗人所处时代的世态炎凉。诗歌开首直切主题,写西施既有如此艳丽的姿色,怎会长久地处于低微的身份?果然很快就由浣纱溪头的贫家之女,跃身为吴王宫中的妃子。接下来八句以辛辣的讽刺笔法写西施一旦得到君王宠爱,就身价百倍:她贫贱时哪里有什么与众不同?得宠显贵了人们才惊艳她的容貌天下少有。从前她要在溪边劳作,而现在众多宫女为她涂脂敷粉,为她穿着罗衣,她从来不用自己动手。有君王的宠幸,她姿态更加娇媚;有君王的怜爱,她不会被计较是非。以前和她一起浣纱的伙伴,再也没有机会与她同车而行了。联系到诗人所处的时代,盛唐繁华的外衣下隐藏着危机:那些由于偶然机遇受到恩宠的人立刻就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而世人也只见显贵,趋奉势利。最后二句奉劝那些姿色不佳又追逐权贵者,效颦西施是不自量力,即劝告世人不要为了博取别人赏识而故作姿态,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