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擅朝政二十年的严嵩,一向无所顾忌,此时感觉到失宠于皇帝,危机感隐约袭来,不免有点担忧。特地在家中设宴,向徐阶求饶。他命儿子严世蕃向徐阶跪拜,自己举起酒杯说道:“嵩旦夕死矣,此曹 (指严世蕃) 唯公哺乳。”徐阶佯装惊讶,连声说:“不敢当。”
此时的徐阶,正在密谋策划,如何潜移帝意,扳倒严嵩。为此,他使出两个绝招。
第一招是,利用皇帝笃信道教的弱点,收买他身边的道士蓝道行,在扶乩时,假借神仙之口,攻击严嵩,取得出奇制胜的效果,促使皇帝“幡然悔悟”。唐鹤徵《皇明辅世编》描述这一情节,很是生动有趣。
某一天,皇帝向蓝道行提问,蓝道行扶乩,请神仙回答。人神之间的对话如下:
皇帝问:今日天下为何不能治理?
神仙答:原因在于,贤能者不能进用,不肖者不能屏退。
皇帝问:谁是贤能者,谁是不肖者?
神仙回答:贤能者是内阁辅臣徐阶、吏部尚书杨博,不肖者是严嵩父子。
皇帝说:我也知道严嵩父子贪赃枉法,念及他们奉承玄修多年,姑且容忍。他们果真是不肖之徒,上天真君为何不震怒,予以惩罚?
神仙回答:严世蕃恶贯满盈,应该迅速严惩,因为他在京城,上天恐怕震惊皇帝。如果把他发配到外地,便可以让他粉身碎骨。
听了神仙的点拨,皇帝幡然悔悟,决心抛弃宠信了二十年的奸臣。扶乩完毕后,蓝道行马上把这一机密情报告诉徐阶。徐阶唯恐皇帝反悔,立即采取第二招,指示御史邹应龙弹劾严嵩父子。
关于邹应龙弹劾严氏父子之事,史家有另一种说法。话说嘉靖四十一年 (1562) 五月的某一天,御史邹应龙下朝时,在太监房间里躲雨。太监透露了道士蓝道行扶乩的信息,邹应龙得知“帝眷已移”,以为奇货可居,唯恐别人抢了头功,连夜起草弹劾严嵩父子的奏疏,次日上朝时,递了上去,果然导致严嵩罢官。于是乎有人把邹应龙赞誉为扳倒严嵩的英雄。
此言差矣!从邹应龙上疏以后,畏首畏尾的表现来看,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后台支撑,他绝对不敢冒险行事。其实,他是受徐阶指使,才弹劾严氏父子的。万斯同的说法比较符合事实:“ (徐) 阶为人阴重,有权略,初事 (严) 嵩甚恭谨。及是,知帝闻嵩贪,及世蕃奸恣状,乃授意御史邹应龙劾之。”明确指出,邹应龙弹劾严嵩父子是徐阶授意的。不过邹应龙的这篇《贪横荫臣欺君蠹国疏》,写得相当出色。
一则说:“工部侍郎严世蕃凭借父势,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赂遗。每一开选,则某官银若干,某官银若干。至于升迁也亦然,某缺银若干,某缺银若干。以致选法大坏,市道公行,群丑竞趋,索价转巨。”
再则说:“不特此也,每遇岁时及父子生日,中外各官俱有馈赠。遂为定例,略不见疑。然则世蕃父子所蓄,可胜计哉?”
三则说:“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警,民穷财尽,莫可措手者,正由世蕃父子贪婪无度,掊克日棘,政以贿成,官以赂授。凡四方大小之吏,莫不竭民脂膏,剥民皮骨……如此则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竭,天人灾警安得不迭至也?”
结论是:“臣请斩世蕃首,悬之高竿,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其父嵩受国厚恩,不思图报,而溺爱恶子,播弄利权,植党蔽贤,黩货败法,亦宜亟令休退,以清政本。”
皇帝把这份奏疏与蓝道行的扶乩联系起来,下达圣旨,谴责严嵩“纵爱悖逆丑子,全不管教,言是听,计是行”,勒令致仕 (退休) ,严世蕃及其亲信罗龙文等人,流放边远地区。
不久,皇帝有些反悔,多年积累的感情一时难以割舍,每每想起严嵩“赞修之功”,若有所失,闷闷不乐。写了一道手谕给继任首辅徐阶:“嵩已退,其子已伏辜,敢再言者,并 (邹) 应龙斩之。”吓得邹应龙不敢去出任新职——通政司参议,还是徐阶多方转圜以后,才惴惴不安地前去赴任。
明严嵩《钤山堂集》书影
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刻增修本
严嵩走了以后,皇帝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些严党们也希冀他复出。正如王世贞《大学士徐公阶传》所说:“上虽以御史言去嵩,然念其供奉久,怜之。而左右入其间者从容言:‘非严嵩谁为上奉玄?’上忽忽不乐。”形势是严峻的,严嵩虽然退休,并未伤筋动骨;严世蕃流放海南岛雷州的判决,成了虚应故事的官样文章,行至半途就返回江西老家,威风依旧。他的党羽罗龙文也从流放地逃回江西分宜县,与严世蕃策划如何翻盘。
管辖分宜县的袁州知府了解到这一动向,添油加醋地夸张严府“聚众练兵谋反”,通报给巡江御史林润。林润先前曾经弹劾严氏父子的党羽鄢懋卿,担心严世蕃如果东山再起,可能遭到报复,立即把这一情况上报朝廷。揭发罗龙文,“卜筑山中,乘轩衣蟒,有负险不臣之志”;揭发严世蕃,“自罪谪之后,愈肆凶顽,日夜与龙文诽谤时政,动摇人心。近者假治第,而聚众至四千余人,道路汹汹,咸谓变且不测”。所谓“负险不臣”“变且不测”云云,就是谋反的委婉表达。林润与邹应龙的切入点截然不同,邹强调的是贪赃,林强调的是谋反,必欲置严世蕃于死地。
皇帝对于严氏父子本来就不想继续追究,严世蕃流放途中擅自逃回,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作为一国之君,可以容忍贪赃,绝对不能容忍谋反,接到林润的报告,马上下旨,逮捕严世蕃、罗龙文来京审问。
林润趁热打铁,写了长篇奏疏——《申逆罪正典刑以彰天讨疏》,揭发严世蕃、罗龙文图谋犯上作乱的罪状。这篇奏疏收入陈子龙《皇明经世文编》、张岱《石匮书》,很值得一看。
劈头就说:“ (严) 世蕃罪恶滔天,积非一日。近时不法之事又非一端,任彭孔为主谋,罗龙文为羽翼,恶男严轸等为爪牙,穷凶极恶,无所不至。”
又说严府在袁州俨然独立王国,一派帝王气象:“廊房回绕万间,店舍环亘数里。招四方之亡命为护卫之壮丁,森然分封之仪度也”;“闾阎膏脂剥削殆尽,民穷盗起,职此之由。而夸曰:朝廷无如我富”;“朝歌夜弦,右斟左舞,荒淫无度,诬蔑纲常,而夸曰:朝廷无如我乐养”。
继而又说:严世蕃谋反之心已经暴露无遗,正德年间宸濠之乱就是前车之鉴:“丁壮已二千,纳亡叛更倍其数,精悍皆在其中,妖妄尽藏于内。旦则伐鼓而聚,暮则鸣金而散”;“窃思宸濠逆谋之初,亦不过结纳贼首,诱致人受献田土。今世蕃不法与逆 (宸) 濠无异,且包藏祸心已著”。
最后指出,严世蕃的滔天罪行,严嵩也脱不了干系:“严嵩宠冠百僚,公然欺主。世蕃问发雷州,并未赴伍,仅居南雄三月而返。 (严) 嵩乃朦胧近乡,既奉明旨,复留在家,以王言为不足恤,以国法为不足尊,惟知私恩,不知公议,兹非 (严) 嵩之欺陛下乎!”
严世蕃却有恃无恐。他听说言官想通过治他的罪,为先前弹劾严氏父子而惨遭杀害的沈炼、杨继盛平反,便和京中的严党分子密谋策划如何翻盘,洋洋得意地拍掌说:“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什么是“倒海水”?据他自己说:“贿之一字自不可掩,然非皇上所深恶必杀,惟杨椒山 (杨继盛) 、沈青霞 (沈炼) 之狱,皇上最内忌,填入必激圣怒。至于聚众、通倭之说,直以言官谩语,讽使削去,便可脱身。”于是党羽们立即放出风声,扬言如此如此,一则杨继盛、沈炼之冤可以昭雪,一则抚慰士大夫愤懑,不平之情可以得名。倘若牵扯所无之事,人臣既不信,皇上亦生疑。与此同时,他们四出活动,贿赂三法司官员,在定案文书上写明为沈炼、杨继盛平反昭雪的字句。
这是一个很难觉察的阴谋,目的是“激圣怒”。因为对于沈炼、杨继盛的惩处,是皇帝亲自决定的,为沈、杨翻案,就等于要皇帝承认错误,肯定会激怒刚愎自用的皇帝,严世蕃预想的“脱身”目的就达到了。
审理此案的刑部尚书黄光昇、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永明、大理寺卿张守直,或许是接受了贿赂,或许以为抚慰士大夫愤懑之情很有必要,在定案文书中写入了为沈炼、杨继盛平反昭雪的字句,请内阁首辅徐阶定夺。
精明过人的徐阶一眼就看出问题,识破了严世蕃的阴谋,要害是“彰上过” (彰显皇上的过错) 。一面说“法家断案良佳”,一面把黄光昇、张永明、张守直引入内室,屏退左右随从,轻声密谈。据《石匮书·林润列传》记载,密谈实况如下:
徐阶问:“诸君子谓严公子当生乎死乎?”
黄光昇等回答:“死不足赎罪。”
徐阶又问:“此案将杀之乎生之乎?”
黄光昇等回答:“用杨 (继盛) 、沈 (炼) ,正欲抵死。”
徐阶笑道:“别自有说。杨、沈事诚出其谋,诚犯天下万世公恶。然杨 (继盛) 以计中上所讳,取特旨;沈 (炼) 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岂肯自引为己过?一入览,疑法司借严氏归过于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严公子平平打发出国门矣。赦出固善,抑法司不能辞责,我亦何以自解?我不足惜,诸公方负物望,擢居要地,旦夕冢宰。此举又众所瞻仰,如斯而已乎?”
黄光昇等人听了愕然,请求拿回文书另议。
徐阶说:“离此一步,迟此一刻,泄此一语,从中搅扰者必多,事且有变。今当以原疏为主,而阐发聚众本谋,以试上意。依次须大司寇 (刑部尚书) 执笔。”
黄光昇赶紧推辞:“谢不敢当。天下事惟相公能测。”
徐阶也不谦让,从袖中拿出早已写好的文书,说:“拟议久矣,诸公以为如何?”
众人看了唯唯诺诺。
徐阶草拟的定案文书,基调是严世蕃与罗龙文通倭通虏,聚众谋反。其中最重要的一段写道:“陛下曲赦其死,谪充雷州卫军,不思引咎感恩,乃怏怀怨望,安居分宜,足迹不一至戍所。龙文亦自浔州卫逃归,相与谩言诅咒,构煽狂谋,招集四方亡命奸盗,及一切妖言幻术天文左道之徒,至四千余人,以治宅为名,阴延谙晓兵法之人,训习操练。厚结刺客十余人,专令报仇杀人,慑制众口。至于蓄养奸人细作无虑数百,出入京城,往来通路,络绎不绝。龙文亦招集汪直通倭余党五百余人,谋与世蕃外投日本。其先所发遣世蕃班头牛信,径自山海卫弃伍北走,拟诱致北虏,南北响应。”既然三法司首长没有异议,立即叫书吏誊写,加盖三法司印章密封,呈送皇帝。
严世蕃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平心而论,把“谋反”“通倭”“通虏”的罪状强加于他,是用诬陷不实之词掩盖真正的罪状。原本应该用专擅朝政、贪赃枉法、卖官鬻爵、中饱私囊来定罪,那样的话,必然导致“彰上过”,激怒皇帝。用捏造的罪状来定案,显然是在耍弄阴谋诡计,但是避开了“彰上过”的风险,皇帝平静地接受了,立即批示:此逆情非常,仅凭林润奏疏,何以昭示天下后世!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会同锦衣卫,从公审讯,具实以闻。
徐阶和三法司首长再度耍弄手段,根本没有核实,径直由徐阶代替三法司起草核实奏疏,用肯定的语气回答皇帝:事已勘实,其交通倭虏,潜谋叛逆,具有显证。请亟正典刑,以泄神人之愤。
嘉靖四十四年 (1565) 三月二十四日,皇帝下达圣旨:既会同得实,严世蕃、罗龙文即特处斩。
严、罗二人得到消息,大失所望,抱头痛哭。家人要他们写遗书,竟然不能成一字。
《留青日札》卷三十五“严嵩”条所载查抄清单(局部)
京城百姓大快人心,各自相约前往西市观看行刑,饮酒庆祝,一时间西市热闹得如同节日。随之而来的是查抄严府,据说有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三百余万两,珍宝古玩价值白银数百万两,此外还有惊人的房产、地产。《留青日札》《天水冰山录》记录的抄家清单,可以写成一本书。已经退休的严嵩,黜革为民,孙子充军。曾经不可一世的严嵩,精神彻底崩溃,寄食于墓舍,一年之后命归黄泉。
严嵩、严世蕃父子恶贯满盈,罪有应得,留给人们深思的是,以往多年义正词严的弹劾,为何始终不能奏效,而充满阴谋和权术的做法却取得了成功?扳倒严嵩父子,毫无疑问是正义的,但是手段与程序并不正义。几年后,史官在编纂《明世宗实录》时,对此表示了异议:严世蕃凭借父亲的威势,盗弄威福,浊乱朝政,完全可以用“奸党”罪处死,偏偏要说“谋逆”,显然“悉非正法”。所谓“悉非正法”,就是没有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对于嘉靖皇帝而言,严氏父子的下场,有损于他的英明。徐阶曲为开脱,维护皇上的威权。李绍文《皇明世说新语》写道:“世庙 (嘉靖皇帝) 谕徐文贞 (徐阶) 曰:‘君知人惟尧舜与我太祖耳。若 (严) 嵩者朕所自简,不才若此!’ (徐) 阶曰:‘尧用四凶,后加放殛。太祖用胡惟庸,后以罪诛。皇上始知嵩之才而用之,后因听子贪纵而斥谴,皆无损于明。’”徐阶既扳倒了严氏父子,又无损于皇帝的颜面,这种两面光的手腕,显示了他的“权略”与“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