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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沛县·天人之际

韩正文

上了中学之后,很不喜欢被问到的一个问题就是“你祖籍哪里?”。

八九不离十的场景会是这样:当我小声地说出“江苏沛县”后,通常对方会立刻瞪大眼睛看着我。直白一点的人就会接着问“就是那个土流氓刘邦的那个沛县吗?”我只能心虚地回答“是”。文雅一点的人就会说,就是那个烹太公、踹小儿的刘邦的沛县吗?我只好尴尬地回应,“正是”。当下气氛就会变得有点诡异,好像太公是我烹的、小儿是我踹的似的。所以我很少会主动跟朋友提我的祖籍,以免被那“声名狼藉”的刘邦所累。

九十年代常随父亲返乡探望爷爷。从台湾出发、香港转机飞南京或郑州之后,搭火车往徐州。到了徐州,得再搭好几个小时的车才能到沛县。爷爷住在沛县的乡下,于是又是几个小时的颠簸。那时总想不通,不就是一望无际的小麦田吗?不就是一个不太富有的小村子吗?要山没山、要水没水的,怎会让父亲魂牵梦萦一辈子?

多年后,父亲在临终前执着我的手,特别交代我,一定不能跟沛县老家断了联系。我红着眼眶跟父亲承诺,一定做到。但这个承诺却随着异国求学与之后忙碌的工作,始终未能兑现,变成心中对父亲一个挥之不去的纠结。

尔后,在职场上浮沉。受西方法学教育的我,凡事离不了证据,言必称逻辑与理性。以为这样做,人世间多数之事,都能迎刃而解。可人生岂是这么简单?于是在父亲离开后的十几年里,走得跌跌撞撞,摔得遍体鳞伤,人到中年过得郁郁难安。就在人生最困顿的时候,因缘际会地进了台北书院,上了薛仁明老师的《论语》《史记》课。

老实说,一开始上《高祖本纪》的时候,心里是有点抗拒的。你看,刘邦“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就是这个形象,让我受害多年,抬不起头来。但在老师听似天马行空但其实是抽丝剥茧的讲述之下,刘邦的形象,从一个好酒及色的无赖,慢慢转变成一个出入天人之际、不黏不滞的将将之才,带领着萧何、韩信、张良、陈平这些难得的将才,在秦末群雄并起的乱世里,惊心动魄地击败项羽,打下汉朝四百年的江山。

楚汉相争的经过,大家耳熟能详,我与同学们都读得津津有味。但其中最触动我的,不是刘邦擅闯吕公筵席却无所诎的自在,也不是被项羽一箭射中胸部却瞬间转化成射中脚趾头的机智,更不是在天下大势底定后自我剖析为何能击败项羽的超然通透,却是那刘邦击败黥布,拖着年迈老病的身躯,在回长安之前,绕道老家沛县的那一段。

2013年人在青岛,那个纠结在心中对父亲的承诺,一直在召唤我。但事隔多年,早已物换星移人事全非,几乎和老家的人断了音讯。我深深地自责,拼命地打听可能联络到的人。皇天不负苦心人,辗转问到父亲小学同学王伯伯的电话。于是在父亲离开后快十年,我第一次在没有父亲的陪伴下,一个人踏上返乡之途。

老家的人接到我的电话,既意外又高兴。到的那天,天色已晚,但堂嫂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一下车,人还没站定,嫂嫂就已经红了眼眶。分散在各地的侄辈们,也分别从上海、南京赶回来见姑姑。在家族亲人的陪同下,我这异乡人在爷爷奶奶的坟前,上了香、磕了头,在老家度过了几天亲友环绕话家常的美好时光。回青岛前,免不了又是一阵泪眼婆娑。婶婶怕我在路上饿着,起了个大早,烙了许多我爱吃的饼,还准备了一袋子水煮蛋。一阵推托之后,我带着一堆烙饼,红着眼眶频频回头跟家人们挥手道别,直到他们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回到青岛,打开行李袋,发现在一阵混乱之中,婶婶竟然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水煮蛋趁乱塞进了我的行李。当下,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在心中跟父亲说,我从没忘记对他的承诺。

其实,沛县并不是个山明水秀或是物产丰饶之地。它有的是黄河常夺淮河入海,动辄泛滥成灾;它有的是因为靠近徐州这兵家必争之地的连年征战。在艰苦恶劣的环境之下,生存对沛县人来说,从来不是理所当然或是岁月静好。除了天生的坚毅,沛县人懂得在人世间的爱恨嗔痴之外,还有那以万物为刍狗的老天爷的存在。所以,只有豁达,很少抱怨。我想,这可能是两千多年前,沛县这个贫瘠之地能够孕育出一批英雄好汉,建立一个伟大王朝的原因之一吧!

刘邦对乡亲说:“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读到这段话时,我想起2013年一个人的返乡之旅。我似乎看到一辈子处于天人之际的刘邦,在乡亲父老面前,在《大风歌》的舞蹈歌声里,终究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思乡游子。

而我也渐渐能够理解,为何每每跟老家的人谈起刘邦,总是换来他们“那已经是历史,有啥好提的?”反应。因为,再伟大的朝代,结束就是结束了;再多的丰功伟绩,过了就是过了。老家人的反应,不正是持续体现着那位两千多年前的离乡游子刘邦,不黏不滞的精神吗?而我猜想,刘邦若是知道现在沛县父老对他过往霸业的“淡漠”,他的态度应该会是哈哈大笑地继续耍着他的刘氏冠,去狎侮别人吧?

透过学习,我第一次了解,什么是“天人之际”。我惊觉自己常常陷溺在周遭的爱恨嗔痴而过得既黏又滞;自以为是地以管窥天让整个人变得又矜又伐。《高祖本纪》仿佛一记当头棒喝,彻底地将我打醒。就如同2013年一个人的返乡之旅结束后,我再也分不清沛县究竟是父亲的故乡还是我的故乡;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在《史记》课上,借太史公悠游于天人之际的笔,我重新认识了那位曾经“害我不浅”的刘邦。 dGBxFb1LAHCs2HekJr66OVDWQn9NQovLQXZLB+w4H3+kG3dVTPDlES2ldj5AIrQ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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