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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洋场的土包子

胡兴旺

我生长在山西黄土高原的一个村子里。

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进城。城里多好啊,有汽车,有楼房,有电影院,有自由市场,车水马龙的,热闹。村里太小,放不下我。村里太土,又脏又破。城里洋气,那才是我要去的地方。当我考上大学,到了沿海城市大连,终于离开了又土又破的老家,第一次看到了海。我觉得世界好大,好开阔,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在大连混了十一年,“跑路”到了大上海。由于工作的关系,经常陪洋人到一些“洋气”的场所。外滩的夜店,新天地的酒吧,衡山路的舞场,陆家嘴的景观餐厅……我完全够得上专业导游水平了。去过的,我都会特意存下电话号码,有客人或外地的朋友过来,我就带他们到那些地方玩,让他们也体验一把大上海的味道。东方明珠,我累计上去过三十多次,一度连那些导游们的解说词,我都背熟了。每次陪老家来的朋友吃饭,看到他们啧啧赞叹大上海的“洋”气、“抱怨”宝莱纳的一杯啤酒都要八十块钱时,我的内心就升腾起一种快感。那种快感似乎是在昭告世人:“咱村里人终于进城了。”“再来一杯!”“我干了,您随意!”爽!

然而,土人就是土人,即便是生活在大都市,穿上西服,也还是个土人。每次打领带,我都觉得有种要“上吊”的感觉,浑身不自在。我身上那个“土”是来自骨子里,是流在血液里的“土”,难以改变。

在外漂泊三十多年,我对各地的饮食都基本适应,但骨子里还是喜欢山西的面食。十几年前,在上海的山西餐馆很少见,味道也不纯正。有一天,我突然在南京路附近发现了一家叫“三晋春秋”的家乡菜馆,味道比较正。我如获至宝,每隔一段时间,就乘公交车一个多小时,到南京路吃碗“剔八姑”(老家的一种面食),再美滋滋地坐车回去。一个来回,半天就过去了,但我觉得很值!如果长达半个月没去吃碗面,总觉得肚子里的肠肠肚肚没有安顿好。

我的工作相对自由,忙起来需要好些天连着转,不忙的时候好几天没什么事。有空时我喜欢漫无目的地闲逛,在上海的老弄堂里瞎转悠,看那里的老人们打牌,小孩们在狭小逼仄的过道里玩,或者找个路边的茶房看书,甚至干坐着发呆。

在许多朋友眼中,我这个人有点“怪”,不可理喻,是典型的“不务正业”。身边的许多朋友不断地打拼,赚钱,换工作,换房,换车,换身份,我却始终对这些事情提不起兴趣。有朋友一直误以为我赚了很多钱。“赚够了钱”,闲得无聊才有资格“不务正业”的。其实这是天大的误会,我比身边的大多数人都穷,我只是难以脱离“缸里有米就能睡着觉”的农民心态。就像我老家的农民,“今年收成不好,还有来年”,这样的心态让人心很安定。让我去琢磨跑几个客户,开发点新业务,赚更多的钱,换房换车,我是断然不会的。

我特别怀念老家的农民蹲在门口大树下抽旱烟的场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赚更多的钱,总觉得钱够用就可以了,我对于金钱和物质的欲望不强烈。就像我老家村里的农民,除了春天播种,夏天除草,秋天收割,和一些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的事情,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聊天、走亲戚、晒太阳。我觉得农民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过日子”。老婆赚钱比我多,对我赚钱的期望值不高。抛开我早些年“逃荒跑路”的日子不说,大多数时光,我压力不大。

在上海,我虽然看起来是过着都市的生活,但本质上还是个农民。我的思维模式、行为模式,还是一副农民的习气。

2014年夏天,有一段时间我比较空,一天我突发奇想,决定独自开车去逛一逛。于是带了简单的行李,开车上路。车上高速,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快到苏州时,我想起我有个堂姐可能在苏州与孩子同住,便电话联系,想去看看他们。结果不巧,他们因故没在,我便改道北上,往苏北方向开去。

车到盐城界,想起了大学的同窗室友“洪老二”的老家就在盐城,他姓“洪”,“老二”是他在我们宿舍按年龄的排行。他每次寄家信要钱,信封上写着的地址我还记得:江苏省盐城市楼王镇楼范村四组。何不去老同学老巢一看!我马上定位导航,开到了他老家,打听找到了他的老屋。洪老二在东北经营企业,已经是开7字头宝马的“洪总”,父母均已接到城里,老家的房子已经废弃,房前被邻居种了密密麻麻的玉米,房门都无法靠近。遇到洪老二的一个婶子,聊了半天,我才离去。

第二天,我去看了盐城的新四军纪念馆,去了射阳沿海滩涂丹顶鹤基地,然后一路北上,向连云港方向开去。快到花果山地界时,我联系了老家在连云港的朋友,得知花果山景观多为近年人造,便打消了前往的意思,一路向北。

这种没有目的地的旅行非常自由,让我当下的每一秒都成了最美的风景,绵延无尽的道路,远处的群山绿树,天边的夕阳彩虹,前后穿行的车辆……一切都是完美的。我觉得自己融化在天地里,成了飞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只有当下的自由。

看到“日照”的地标,我想起了“日照香炉生紫烟”的诗。虽然此“日照”与李白的诗并没什么关系,但我觉得很有意思。生活中有很多事毫无逻辑关联,但确实能带给人灵感和快乐,挺好玩。

逻辑常常令人紧张。爱讲逻辑、讲道理的人往往不够可爱。我喜欢孩子,孩子们没有逻辑,个个都是天使。

当晚,我下榻日照,到海边看了海,买了个形状像屁股一样的珊瑚,还看到不少当地的老年人在海边游泳,身体确实都很好。当晚,我在路边的烧烤摊吃海鲜,喝啤酒,和当地的人聊天,摇摇晃晃地回了酒店。

告别日照,我独自开车去了乳山、威海、烟台,渡船去了大连、天津、河北、北京,五台山,顺便回了趟老家,又去了长治、河南周口,经蚌埠、南京,折回上海,行程4500公里,见了不少有趣的人和事,一切都是非常的美妙。在烟台海滩,看到有人把车开到海滩趟水,我也把车开了进去,结果车陷进沙子里。他们开的都是四驱的越野车,我开的是两驱轿车。看着即将涨潮的海水不断逼近岸边,我吓坏了。幸亏一个开越野车的小兄弟,赶在涨潮前帮我把车拖到岸上,我们后来成了朋友。几个月前,他和女朋友吵架,还请我帮忙出主意。

若不是机缘巧合,灵光乍现,我断不会做那样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那次旅行给我很多启示,让我反思了许多问题,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生活的态度。那次旅行让我意识到:我们很难“规划”自己的生活,因为真正的生活是“生发”出来的,不是规划出来的。我们智慧太浅,而生活很宽,我们只有顺应它,懂得了在生活中的“进退出入”,才能让自己的身心安顿。

那次旅行以后,我变得更加“散漫”了:对于生意上的伙伴,更多是当作朋友一样相处,即便是没有生意往来,也经常关注。有些外地朋友多年没有生意,也不来往,但他们来到上海,我会尽量抽空接待。大家吃饭聊天,发现彼此除了生意,还有生活,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可以分享。与许多人成为朋友,反倒是大家在没有了业务合作以后。

每个人都有“主业”“本职”“身份”之外的很多面向,那些面向,比我们直面的那个有目的性的“业务”“正事”更加精彩纷呈。当我们目的性很强的时候,往往难以看到那些有趣的面向。许多冲着“结婚”目的找对象的,有不少都离了。人的许多面向,是在生活中慢慢显现的。

与我合作的工厂,有很多外地来上海打工的,老人孩子留在老家,云南贵州四川的都有。他们的生活很枯燥,整天在车间里做着机械的重复工作。偶尔和他们在一起干点活,男男女女的,听他们聊老家的故事。个别工人“不怀好意”地故意说点“黄段子”让旁边的女工听到,引来对方一阵哄笑和骂声。以前遇到这种场景,我觉得他们“粗俗”,因为我是“读书人”,有“文化”,现在我觉得他们挺真实、挺有趣。

外地有朋友来上海,我会尽量抽空陪他们玩,如果恰好有国外客户来,我会把他们聚在一起,大家吃饭聊天,彼此认识。有人觉得我这样把两拨毫不搭界的人撺掇到一起很不好,但我看挺好,他们也乐意,觉得很有意思。国内的朋友借此了解了我的客户,国外的客户借此看到了我国内朋友圈和他们的生活。彼此的世界因我更加开阔。

在上海这个重效率、讲“投入产出比”的环境,我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是比较另类的,常让人难以理解。难以理解,就会产生分歧和矛盾。身边的很多朋友觉得我是“小农思维”,经常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与现代文明社会格格不入。我也觉得我头脑中存在“小农思维”,一度也非常纠结,感觉自己或许有问题,但想不清楚自己“错”在哪里。

2018年6月,有缘接触到薛仁明先生。薛先生很“土”,走在农田里,十足一个种地的农民模样。这样的人讲历史、讲京剧,讲得活色生香,让人听得欲罢不能,又哭又笑。听着听着,我才渐渐地品出点味道来,自己一度曾经非常纠结的许多问题都慢慢消解,让我更加清楚地看清了自己。

反思自己,我一直是以自己的“土”而自卑的,从当初一心要冲出家乡的“土”地方,到后来在上海尽情地消费“洋玩意儿”,不断带朋友逛那些现代、新潮的场所,其实都是想证明我自己不再“土”了。有了微信,我给自己取了个“胡胡”的名字而不用实名,多半也是觉得“兴旺”这名字太土气了。自从上学以来,我对我妈从《毛主席语录》里面取出的这个名字就很不满意,觉得这名字比“铁蛋”“狗娃”之类的好不了多少。所以,多少年以来,别人叫我本名时,我一直是有点羞于答应的。到了上海,一直在外企,大家都用英文名字,我延用起了大学外教给我起的名字“亚当”。没人再叫我的“土名”,自信心接连三个涨停。自取“胡胡”的名字,只因我爱“胡思乱想”和“胡说八道”,觉得好玩,关键是这个名字不“土”。

近墨者黑,薛先生的“土”,唤醒了我的“土”。我有点惊讶,原来一个“土”成薛先生这样的人,居然也可以博学多才,活得一身喜气。原以为博学多才一定要“法相庄严”,至少也要“道貌岸然”才对。处久了,发现薛先生的才气和喜气,是从他的“土气”中滋生出来的。或者可以说,他本身就是一块“土”,无论你泼脏水,还是倒大粪,他都“来者不拒”,经他一“化”,开出花、结出果。同学、舆论无论如何取笑、批评他本人,无论如何吐槽家人、社会,薛先生都能“笑纳”,从中“提炼”出“养分”,以朴素而风趣的言语讲给同学,让听者有所共鸣,得到滋养。

薛先生长得土,让众多女生一眼看上去,绝对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和冲动,所以反而能够沉下来静静地听课,关注他所讲的内容。不知道这是不是薛先生的“诡计”。我发觉,薛先生这块“土”很厚、很沉,里面埋藏着很多宝贝,我在里面刨到了许多:孔子、刘邦、萧何、张良、司马迁,还有京剧、婚礼、葬礼、祭祀这些我们近在咫尺,却又不知其好的传统文化和习俗,还有一帮活色生香的同学、朋友。孔子、刘邦们是千年之前的人,但在薛先生这块“土地”上,他们又活了,我们又看到了他们的音容笑貌,听到了他们的心跳。

薛先生让我看到了,我们的生活原本是有“诗意”的、有趣的。自己在大上海,衣食无忧,却过得很无趣,没有“诗意”。听薛先生课,让我在历史中看到了“诗意”,在京剧中感受到了“诗意”,生活也不再那么“失意”。我看到了“无用”原来那么“好用”,看到了生活中的许多细节和感动原来可以那么生动有趣。

在上海这个都市,身边很多的人过得很富有、很成功,但也很紧张、很“务实”,缺少了点“诗意”。的确,“诗意”这玩意儿,不能吃不能喝,不能还房贷,也不能抵税。人到上海,多会变得比较精明,图个“实惠”,这点我一直不太能适应。在我们老家的农村,大家的生活,除了劳作、养家,还有人情往来,还有大把的时间晒太阳、做些“没意义”的事。我觉得,那是在养神、养气。这是我在薛先生的课上认识到的。

薛先生让我看到了“土”的好,也让我对“土”的感情由厌恶转变为自豪,让我越来越觉得又“土”又“丑”原来是我的“资源禀赋”,原来自己糊涂,一直把自己那个“土气”作为“不良资产”进行“剥离”的。活了大半辈子,居然把自己的财富当作了负担,真是愚钝!

我的“土”,是骨子里的,和我们老家那黄土一样厚重。

黄土地看起来很脏,但春来花开,秋来结果,是真正能生发、孕育生命的根本。

城里人不愿到我们村里,觉得尘土很脏,茅厕很脏,缺水,不讲卫生。我觉得有道理,村里的条件确实与时代有些脱节。见到薛先生,我发现他似乎不仅自己“土”,还喜欢“土”,赞美“土”,甚至喜欢“脏”。有一回一起吃饭,薛先生发现夹起的一个丸子里有一根长长的头发,他竟然一边开玩笑一边把那个丸子吃掉了。当时看得我目瞪口呆。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薛先生打趣的背后,是对主人的体谅。

要想开出莲花,就得扎根在污泥里。这是薛先生的言行给我的启发。

薛先生让我看到了“土”人的希望。

又到花开季,好想回去看看,踩一踩那厚厚的黄土。那片厚土上,杏花、梨花又该是漫山遍野了。 b968NHF37S0P+Fmxw2bGGadNYOOtx6+wpylniTKs9uyPSYw/rdHEU1bnGVJHuGs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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