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次癸巳,2013,我在台北书院开课。底下一群“学霸”,有教授,有博士,还有不少台大毕业生。平均五十多岁,比当时的我还年长。他们上课很认真,既专注又肯思考,我备课也用心,觉得与这群“高知”上课,很能够“教学相长”。四年后,讲课记录付梓,书名《天人之际》。
甲午年,2014,北京辛庄师范开课。这是在大陆上课的嚆矢,至今,十年了。当时的学生比台北的学生年轻了一二十岁,但他们上课同样认真,我备课也一样用心。因此,讲课记录几年后也在两岸先后出版了,名曰《乐以忘忧》。
可事实上,当时上课的效果并不好。
既然师生都用心而认真,讲课内容还能出版成书,为什么又说“上课效果不好”呢?
一句话:人没啥变化。
至于为什么没啥变化,可笑当时已惘然,我是真没弄明白。虽然,我知道要当“人师”而非“经师”;也自觉谈“生命的学问”,传授的是“道”,而非仅仅国学“知识”;甚至,都已目睹了学生时不时恍然大悟、深有触动。可是,为何却没啥明显变化呢?
后来,有意无意之间,自觉或不自觉,课堂有了调整。我不再让学生提问,也不再那么在意学生聪不聪明,甚至也不太关心他们悟性高或不高,而是开始关注个别与整体的气息。过了几年,无意间又读了《庄子》说的“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才明白了问题的症结。
原来,台北课堂算是“听之以耳”,从耳朵通大脑,这是擅于思考的“高知”的长项。而后大陆各地课堂开始有了更多的触动、感动、心有戚戚焉、恍然大悟等,则更多是“听之以心”;全世界的宗教、现在很流行的“身心灵”、乃至于宋明的陆王(陆象山、王阳明)传统,都可算是“听之以心”。
但中国文明的主流,尤其礼乐文明,重点却在“听之以气”。
于是乎,我上课的重心渐渐从经典的讲解、动辄高谈儒释道,转移到每个人都可以具体实践的礼乐文明。礼乐文明背后固然有一套完整的思维模式,但重点则在于一整套完整的行为模式。礼乐文明很难“坐而论道”,必然是行动的、实践的。只有在行动里、实践中,才会产生所谓的气息,也才能够“听之以气”。因此,我概念说得少了,具体的例子说得多了;内心探索变少了,真实故事变多了;伟大的事儿少了,平凡的人儿多了;干货少了,水货多了。而且,干货、水货还常常混在一起,庄重与戏谑也搅成一团,学生变得不太有办法记笔记(更多是压根没打算要笔记),甚至,他们都不太知道怎么转述这种汤汤水水的课到底上了啥?
如此混在一起、搅成一团,好之者,固可美其名为阴阳虚实、一气周流;恶之者,自然也可以訾议成大杂烩、一锅乱炖,简直不知所云。但不管如何,关键是:上课的效果的确变好了;换言之:学生开始有变化了。
这些变化,有时是目睹了,有时则是听闻到的。某些学生会笑了、脸放松了、变亮堂了,这应该是属于流行语所说“肉眼可见”的范畴。至于某些学生堵点慢慢打通、郁结逐渐散开、生命变得厚重,或者具体到譬如夫妻关系改善了、孩子像样了、婆媳之间融洽了,这些貌似家长里短、婆婆妈妈却实则是礼乐文明的最核心,凡此,有些是听学生聊起的,有些是课堂上听学生分享报告的,另外,还有一些则是他们写成了文章,而后在《我心安处 天清地宁》公众号发表的。
如今,文章成书。全书的内容参差,文字也谈不上讲究。至于文章的真假与虚实、究竟有几分可信,凭读者如炬之目光,自然分辨得了,就毋庸赘言了。我想说的是,书中的作者们倘使真有那么一些变化,无非是沾了咱们老祖宗礼乐文明的光。礼乐文明是当下中国人精神层面譬如信仰、教育、家庭、婚姻等问题的最佳解决方案。过去,礼乐文明让我们的祖宗气息绵长、延亘数千载;未来,礼乐文明也可以让我们的子孙生生不息、信实安稳。这些文章只是最初阶的实践报告,刚刚起步,离真正的礼乐文明当然路途迢遥。但只是这初初几步,已让人隐隐感觉有种明亮,前面,仿佛若有光!
甲辰年(2024)端午,薛仁明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