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我对一位著名的孟加拉医学博士说:“我不懂德语,不过,若是哪位德语诗人的诗作译本打动了我,我一定会去大英博物馆,找些英文书籍来了解他的生平,还有他的思想历程。可惜的是,尽管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这些散体译作 [1] 深深触动了我的血脉,比我多年来读过的任何作品都要动人,我还是没法了解他的生平,没法了解催生这些诗作的思潮,除非有哪个去过印度 的人愿意告诉我。”这位博士觉得,我为泰戈尔倾倒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并且告诉我:“我每天都读拉宾德拉纳特的诗,只需要读上一行,就可以忘记世上的一切烦恼。”
于是我说:“理查二世时期,生活在伦敦的英格兰人若是读到了彼特拉克或但丁作品的译本 ,同样找不到书籍来解答关于作者的疑问。不过,他们总可以去问佛罗伦萨的银行家,或者是伦巴第 的商人,就像我问你一样。依我看,这些诗作如此丰富,如此质朴,足以说明你的国家已经涌现了新的文艺复兴,可惜我只能通过道听途说来了解它,没有别的途径。”
博士回答说:“我们那里还有别的诗人,可他们都比不上泰戈尔;我们都把当今时代称为泰戈尔的时代。据我看,他在我们那里的知名度,超过了任何诗人在欧洲的知名度。他的音乐造诣和他的诗艺一样了不起,从印度西部直到缅甸,说孟加拉语的地区都在传唱他写的歌曲。他十九岁的时候就出了名,因为他写出了他的第一部小说。紧接着,他创作了一些戏剧,这些戏剧至今在加尔各答搬演不衰。他的人生如此完满,实在让我五体投地。年纪还很轻的时候,他创作了大量以自然为主题的作品,从早到晚都坐在他的花园里;约摸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之间,他承受了巨大的哀痛,于是就写出了我们文字当中最优美的爱情诗篇。”说到这里,博士深情地补了一句:“我十七岁的时候,他的情诗给了我无以言表的巨大帮助。再往后,他的艺术益发深沉,带上了宗教和哲学的内涵,他那些神圣的诗篇,囊括了人类的所有抱负。他从不拒斥生活,而是为生命本身代言,在我们的圣贤当中,他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向他献出了自己的爱。”
我凭记忆转述这位博士字斟句酌的言辞,语句可能会有偏差,意思则忠实无误。博士说:“不久之前,他在我们的一座教堂——我们梵社 的人也使用你们英语里的‘教堂’一词——讲道,那是加尔各答规模最大的一场仪式,仪式现场人山人海,窗台上都站了人,就连街道也挤得水泄不通。”
其他一些印度人也来找过我,他们对泰戈尔的崇敬似乎与我们的社会格格不入,因为我们总是不加区别地对待伟大与渺小,总是给两者罩上同一张露骨玩笑和戏谑贬抑的面纱。但在往昔时代,当我们还在兴建大教堂的时候,我们对本族的先贤,岂不也怀有同样的崇敬?
“每一天的凌晨三点——我确实知道这件事情,因为我亲眼见过——”有个印度人告诉我,“他都会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冥想神明的真性,两个钟头之后才会从沉思中醒来。泰戈尔的父亲,也就是那位梵社导师 ,有时会在静坐冥想之中度过一整天;有一次,他在河边看到了美丽的风景,就这么陷入了冥思,船工不得不等了他八个钟头,然后才接着赶路。”接下来,这人跟我讲起了泰戈尔的家族,讲起了他英才辈出的家世。“今时今日,”这人说,“他们家有戈贡嫩德拉纳特·泰戈尔和阿班宁德拉纳特·泰戈尔,两个人都是艺术家,还有拉宾德拉纳特的哥哥德维因德拉纳特·泰戈尔 ,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松鼠会跑下树来,爬上他的膝头,鸟儿也会在他掌中降落。”我发现,这些人的想法包含着一种关于有形之美和有形意义的认识,情形似乎是他们服膺尼采的教条,也就是说,如果某种道德之美或知性之美始终不能通过有形的事物显现自身,那就不值得相信。
于是我说:“说到维持家族的荣光,你们东方人最是内行。以前有一天,一家博物馆的馆长把一个肤色黝黑的小个子男人指给我看,那人正在整理他们馆藏的中国画。馆长告诉我:‘那人是日本天皇御用的世袭鉴定师,他已经是这个家族职位的第十四代传人了。’”
他回答说:“拉宾德拉纳特做小孩子的时候,他家里到处都是文学和音乐。”这时我想到泰戈尔诗歌的丰富与质朴,于是说道:“在你们的国家,说教文字和批评文字多吗?我们不得不炮制大量的说教和批评文字,尤以我自己的国家为甚,结果呢,我们的心灵渐渐失去了创造的力量。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得这么干。我们的生活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争,如其不然,我们就没法拥有品味,没法知道什么是好,没法赢得听众和读者。我们把五分之四的精力用来跟低俗的品味理论,不管它是在别人的心里,还是在我们自个儿的心里。”
“这我明白,”他回答说,“我们也有我们的说教文字。在乡村地区,人们会念诵根据中古梵文典籍改编的神话长诗,经常还会往里面添加一些片断,教导大家尽职尽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