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房的床上,刀城言耶迎来了不眠之夜。他所住的本舍的西栋皆为客房。因四舍院杀人案之故,预约的访客一个也没来。所以,除了他没有别的住客。伊野田等人与本宫家的人同住东栋。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之间相处有如一家人。
本宫邸建在远离市中心的郊外,平常总被寂静所笼罩。如今只有言耶一人的西栋更是长年冷清。从除夕夜到今天,有时言耶觉得这里就像一片废墟。到了深夜,甚至还有一种睡在地下骨灰堂里的感觉。
言耶喜欢旅途中感受到的那种大自然的宁静。这比什么都能让他静下心来,然后凝神思考,很快被引入香甜的梦乡。当然,这绝不代表没有声音。大自然的振音总是存在的,譬如风吼声和浪涛声、虫鸣声和蛙叫声。不过,它们终究只是宁静的一部分。能听到,但完全不会介意。倒不如说它们能够助言耶静思,使他的心情变得平和安宁。
但是,本宫邸的客房不同。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案发后的客房……从除夕夜开始,言耶便感到这里太过安静,但也完全不觉得难受。因为对他来说,稍显阴森的气氛更为有趣,尤其是在听完陌生国度的怪谈之后。那天言耶沉湎于怪奇的氛围中,心满意足地入睡了。
然而,如今言耶不仅成了命案的发现者,还被视为嫌疑人,又是奇异现象的目击者。从那以后,他开始害怕在西栋睡觉。一上床,便只有凄苦层层压来,而不再是原本令言耶心喜的宁静。夜风吹过的嗖嗖声,树木摇曳的沙沙声,胡乱地灌入他的耳中。即便如此,宅内死一般的寂静仍步步逼近,以至于让人不由得感到寒冷。
这天晚上,言耶也在被窝中辗转难眠。现在原本是思考案子的时候,但过分的宁静反而阻碍了他的思维。进而,言耶总觉得自己的神经下意识地关注着其他事物,仿佛周围的寂静中潜伏着无比邪恶的东西,而防御本能察知其存在后迅速启动了一般……
今天……不,按照日期应该是昨天。晚餐时,上泽提起了言耶的出身,结果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事。尽管言耶觉得这没什么,但食堂的气氛却不知不觉地微妙起来。众人移步客厅后,情况仍未改变,言耶渐渐有了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这奇怪的氛围究竟是怎么回事……
言耶迷惑不解,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在与众人继续交谈的过程中,他开始隐隐有所察觉。
他们期待我解决这个案子。不,是相信我会解决这个案子……
当然,这只是大家一厢情愿的期待、擅自产生的执念。言耶只是冬城牙城的儿子,并非侦探,这是明摆着的事。而且,关于这个案子,他完全不必背负任何义务或责任。说起来,谁都该知道他目睹了怪异现象,自己都还束手无策呢,这种错误的过度信任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简直不可思议。可能是长时间和曲矢待在洋室里,使众人无端产生了误解。
名侦探的儿子正在和警察讨论案情……
莫非大家是这么想的?言耶用已适应黑暗的眼睛望着客房的天花板,苦笑起来。
被怀疑时,他认为只能靠自己来解谜。只是,如今这嫌疑消除了。曲矢多半不会承认,但刀城言耶的名字肯定已不在警方的嫌疑人名单上。这位刑警把各种查案方面的秘密信息告诉言耶,就是最好的证明。两人交谈时,言耶还没有反应过来,事后冷静一想,便意识到了,曲矢给他提供了大量信息。
难不成那个刑警也对我抱有期待?
不这么想的话,可就难以理解了。曲矢像是一个叛逆的人,想来绝不会认可什么父母的权势。然而曲矢却对言耶说了那么多,莫非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希望?
不过,当事人言耶早已打消这个念头。既然嫌疑已解除,再装侦探的样儿就毫无意义了。罪犯之谜、杀人手法之谜、中庭的密室之谜、奇妙的足迹之谜、看不见的死灵之谜……言耶对这些谜团当然抱有好奇心,只是他可没打算靠自己的力量去破解。而且,原本他就觉得自己承担不起。杀人案本身是确凿无疑的现实,但是如果真有怪异混入其中,还是别轻率地参与进去为好。
九岩塔杀人案……
过去那段不祥的记忆险些在脑海中复苏。言耶把被子拉过头顶,强迫自己入眠。然而,睡魔始终没有降临。
顺带一提,本宫告诉言耶,冬城牙城从去年底开始全力调查雄家的洋式庭园杀人案,所属侦探事务所已回电说无暇接受这边的委托。不过,据说父亲已从警方那里拿到四舍院杀人案的卷宗,浏览了一遍。
“其实,你父亲通过事务所的人要我给你带一句话。”本宫的表情显得极度困惑,“说是‘四舍院中不见南太平洋的死灵行走,倒有西洋的盐之恶魔兴风作浪’。我完全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在“完全搞不懂”这一点上,言耶也不遑多让。拜其所赐,他越发睡不着了。
如此这般,也不知愁闷了多久,不过,不知不觉中言耶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突然,他猛地睁开双眼。
好像听到了什么?
有声音从远方的某处传来,在它的刺激下,言耶感觉自己的意识清醒了。那不是风的吼声,也不是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是什么呢……
言耶凝神细听。恐怕不会是大自然发出的声音。感觉是一种更不自然的……但又十分危险的……极其不祥的声音……
本宫邸的西栋万籁俱寂。门的开合声、走廊的脚步声、盥洗室的水流声、床的嘎吱声以及人的喧哗声一概没有。只要言耶不动,入耳而来的便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在这无处不静谧的无声世界里,从远方传来了一种奇妙的振音。
哐啷……哐啷……
回响声直传到言耶的客房,仿佛有人正穿着木屐走在西栋的走廊上。
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这声音使人联想起《牡丹灯笼》里阿露的亡灵每晚走向新三郎的住处时,木屐发出的响声。言耶的背脊顿时颤抖起来。
不是幻听,确实有木屐的踩踏声传来。这深更半夜的,又是在屋内,而且还是在本舍的西栋,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理由,要穿着木屐行走呢?
不,岂止如此。这阴森的木屐声正一点点地向言耶就寝的客房靠近。在中庭目击到的死灵那无形的身影,清晰地重现在他的脑中。言耶目睹的只是独自行走的木屐,然而不知从何起时他产生了幻觉,竟从中看见了透明的妖魔。
哐啷……哐啷……
那东西又出现了吗?正在向唯一的目击者言耶走来吗?
哐啷……哐啷……
木屐声渐渐响亮起来,那东西确实在迫近。
哐啷……哐啷……
言耶从床上起身,披上长袍,迅速扫视了一番室内。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可用作武器。
哐啷……哐啷……
声音已经抵达邻屋的门前。言耶慌乱之下,把背贴住与门相对的另一侧墙,屏住了呼吸。
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脚步声停下来了。在言耶所在的客房门前,那木屐声戛然而止。
一瞬间,寂静回归。但周围的空气十分紧张。室内和走廊仿佛被笼罩在异样的氛围中。透过门能够感受到从对面袭来的冰冷气息,绝非只是冬季的寒气所致。言耶不禁打了个冷战。
邪恶的某物正站在走廊里。
这一点确凿无疑。然而,自己是否有勇气与这样的对手对峙,是否敢于和其正面对抗呢……
话虽如此,言耶却也做不到永远站着不动。他悄悄握住把手,心里数完“一、二、三”后,猛然将门打开。
一双木屐被甩落在门前,鞋尖冲着言耶。木屐之上随意摆放着用于制作吹箭筒的野生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