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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让人觉得不在同一个东京的乡村风景已连绵许久。东京都内曾因空袭几乎化为灰烬,一度好似被大火烧尽的原野,空无一物,但在这数年间眼见着已恢复都市的风貌。就说聚集在那里的人吧,数量非比寻常,总是充满着活力。相比之下,武藏茶乡的风景似乎几十年、几百年都没变过。

武蔵野は月の入るべき山もなし

草よりいでて草にこそ入れ

奈良时代的《万叶集》所咏诵的彼时样貌,仿佛真的还残留至今。当然这绝无可能,言耶只是在眺望着倒退而去的杂树林和田野时,从这片土地中看到了淡淡的幻影。

言耶向紧挨在身边的阿武隈川乌如实讲述了自己的感想,立刻招来了对方极具现实性的回应。

“你傻啊!这一带曾经有飞机制造厂,至少被美军空袭过十次,连民宅都跟着遭殃了。”

“黑哥,这个我也知道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这样沉浸在田园诗般的妄想中,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真想看看你脑子里长的是啥玩意儿。”

阿武隈川恶语相向也不是没道理。两人乘坐的是战后的采购列车 ,因此车厢内人满为患。好在没到窗栏和车顶上也都是人的地步,可谓条件尚可,但拥挤不堪的状况并无改变。

“啊啊,总觉得心情烦躁,原来是因为中午到了。”

周围都是去乡下买粮食的人,难免不会被刺激到食欲。阿武隈川变得不开心、阴险、凶暴,必定是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当然,在酒足饭饱的状态下,他也绝对谈不上性格良善……

“啊,现在正是时候,就让箕作家请我们吃午饭吧!”

“哦?你们是老熟人吗?”

“和谁?”

“当然是箕作家的人啦。”

“嗯,算是见过面吧。”

“怎么见面的?”

“当然是在探问天魔的时候啦。”

“那时是第一次见面吧?”

“这还用说。”

只有这点交情就期待对方给饭吃,真是心大。而且,怎么想也不觉得箕作家的人能对他有好印象。

从武藏茶乡站下来后,言耶死命拉住想直奔箕作家的阿武隈川乌,把他带进了站前的荞麦面馆。

“这可是你请我来的。”

阿武隈川以此为借口,硬是让言耶请客,要了盖浇饭和荞麦面。结果言耶急等家里汇生活费的钱包越发瘪了。

这天从清晨开始,不似二月的暖阳便洒满了大地。然而,随着列车远离市中心,天空渐渐阴云密布。两人从荞麦面馆出来时,眼看天就要下雨,想享受饭后散步的乐趣也没这个氛围了。只是,他俩也不能就此打道回府,便溜溜达达地往箕作家走去。

途中,言耶仔细询问了阿武隈川探得天魔传说的过程。因为就这样登门拜访令他感到不安。

一问才知,阿武隈川先是找当时正好在家的悦子强行打听,接着又挑拨田村家的米子——穗的祖母,问出了更多信息。阿武隈川尽挑来劲的事说,于是言耶左右套话,终于让他供出了与悦子交谈时被宗寿发现、当即被赶出家门的事实。因此,后来他是挨个找附近的居民打听的。

哎呀呀,事先问明情况算是做对了。

倘若两眼一抹黑地上门去……光是想想就觉得害怕。从结果来看,可以说阿武隈川对围绕着天魔发生的案子调查得相当详细。但问题在于这个过程中他对相关人员造成的心理影响。想必他不会揣度对方的心情,只是冒昧地一味打听自己想知道的事。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拜这厚颜无耻的态度所赐,他才能如此细致入微地解释给言耶听。

“唉,那老头的火暴脾气真不是盖的。田村家的老婆子也是一个难对付的主。”听这语气,阿武隈川好似在说自己的英雄事迹,“你小子只招老年人喜欢,所以嘛,这两个老头老太就交给你了。”

换言之,这才是他把言耶拉来的理由。

“黑哥,你……”

你搞出的那些纠纷,我可没听你说起过——至此言耶不得不抗议,就在这时,他发现周围的情况有些奇妙。许多擦肩而过的人,纷纷投来难以言喻的目光。起初言耶以为原因在于自己穿着在日本还很罕见的牛仔裤,但众人的视线显然指向了阿武隈川。

啊!可能是碰上了学长胡乱打听过消息的当地人……

然而,阿武隈川本人大概早就忘了对方的脸,毫不理会那些简直能把人扎痛的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最后他竟然还能指着前方的大宅院说“看,那就是箕作家”,于是引来了更多人的注目,直叫言耶无地自容。

“学长,我们快走吧。再磨磨蹭蹭阵雨就要来了。”言耶催促步履悠闲的阿武隈川,快步向箕作家走去。

正要穿过高大的长屋门 时,“哗”的一声真的下雨了。虽说到得及时没被雨淋湿,但是又被困在门下了。

“找人带路吧!”阿武隈川突然朝门卫室喊话。完全搞不懂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里面有人?”

“啊,应该没人吧。”

“……”

“到这种地方来,就得讲究相应的礼法。”

“想不到还能在礼节方面受到黑哥的指点……”

“这也是我们年长者的职责嘛。”

阿武隈川说话脸不红、心不跳,言耶不再理会他。

待雨势稍减后,两人奔到正门前。这次是言耶请求引路,不久,一个像是杂役的姑娘从里面出来了。言耶报上大学的名字,说自己正在研究罕见的宅地神,请求一睹箕作家的天魔大人。

“请稍等。”少女姑且回了屋,片刻后出来了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言耶猜到了几分,再次自报家门,并询问对方的名字。果然是悦子。悦子往好里说是柔顺,往坏里说则是缺乏自主性。言耶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深感同情。想来她曾屈服于学长的强硬态度,不得不唯唯诺诺地言听计从。先前悦子显得畏畏缩缩,恐怕也是因为听少女通报来客的目的,想起了阿武隈川乌这个如噩梦一般的人物。

“突然上门打扰,非常抱歉。我们是……”

言耶说明了来龙去脉。事实上,民俗采风在大学里也是教学的一环,在这种场合下如何措辞,言耶已轻车熟路。而且,按恩师木村有美夫的说法,言耶予人好感乃天性使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论对方多难相处,也总能在不知不觉中和他谈笑起来,其过程十分自然。

悦子敞开心扉也没花多长时间。尽管她支支吾吾地说,宗寿不巧外出,她不好擅自做主让言耶等人参观宅地神,但又隐约显露出在公公回来前不妨带两人进去一看的想法。

“哎呀哎呀,这不是正好吗?”这时,阿武隈川突然插话道。

言耶进玄关时,他似乎没跟着一起来,而是在外面偷窥屋内的情况。

“上次我们只是谈了几句,没来得及参观祠堂,那老头……啊不,那老人就回来了。所以……”

“啊!是、是、是你!”悦子盯视着突然现身的阿武隈川,表情彻底僵硬了。

“好了,我们去吧。啊,热茶可以等会儿在和室里慢慢泡,当然点心也可以到时再上。要留我们吃晚饭的话,那就却之不恭啦,在这里住一宿我也不反对。不过,现在我们打算先去参拜宅地神,毕竟是研究者,禀性难移嘛。”阿武隈川滔滔不绝,一边迅速脱下鞋,自说自话地上来了。

“等、等、等一下……”悦子慌忙阻拦。

“啊,没关系的。去别栋的路我熟。”话音刚落,阿武隈川便马不停蹄地进了宅内。

“黑哥,这可不好。”言耶一惊,想出言阻止,然而阿武隈川早已不见踪影。

“对、对不起。请恕我失礼!”言耶向目瞪口呆的悦子鞠了一躬,也脱下鞋追了过去。

很快言耶就看到了阿武隈川走在走廊上的背影。不过,他在某个和室前站住了。那里似乎是佛堂,有一座气派的大佛坛。言耶好奇阿武隈川在看什么呢,当坛上供奉的水果和点心映入眼帘时,他立刻感到一阵羞耻。

“你在胡闹啥呀?”言耶忍不住语气强硬起来。

“老头不在家,这种机会怎么能错过!”阿武隈川如此回应后,不紧不慢地迈开了大步。

“也不能因为这个就随便往别人家里闯吧。”

“没关系的。那阿姨我熟,而且上次我还告诉她了,我来自京都的一家高贵的神社。”

“你和她哪里熟了?说起来……好吧,就算是参观祠堂,可为什么要往别栋跑啊?”

“你傻啊。就算老头在,我们也能转到后院去看宅地神。但是,如果你想体验一下穗走过的路径,除非老头不在,否则是很困难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傻啊。做一遍同样的事,没准就能明白点什么。”

“是这样吗?”

“笨蛋!这种事不用我说第二遍……”

“说别人笨啊、傻啊的,我说学长……”

“笨蛋就是笨蛋!”

“刚才你在佛堂想拿佛坛上的祭品,对吧?”

阿武隈川突然陷入沉默之际,两人进入了通往别栋的游廊。就在这时,悦子也已赶到,三人之间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宗寿不在时让阿武隈川这样的人进别栋,悦子怕公公知道后,自己性命不保;阿武隈川毫无根据地断言绝对不用担心败露;言耶则说我们这就告退,显出要打道回府的样子。

“这人来了,所以我一直没机会说。其实就在刚才有个小孩进了别栋。”

“什么?”

“不会吧……”

悦子和言耶各自惊呼起来,但言耶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黑哥,你是……”

你是信口胡诌,想蒙混过关吧——言耶没说出口,只用眼神质问对方。

“不,是真的。我只看到了一个背影,但确实是小孩没错。”

“是畠持家的丰太君吗……”

“不、不会吧……你的意思是,现在他倒又出现了?”

悦子完全被吓着了,阿武隈川则继续穷追猛打:“根岸镇卫的《耳囊》卷五里,有这么一个故事。古时候,近江之国有个叫松前屋市兵卫的财主,在迎娶新娘后不久的某个晚上,叫女佣拿上灯火陪他去厕所。不料过了许久也没回来。夫人怀疑他和女佣偷情,前去查探,见女佣无所事事地在厕所门口等着。夫人朝里面喊话,没有回音,便打开了门,结果里面空无一人……市兵卫进厕所后,就此消失无踪了。家里不惜花重金到处搜寻也找不到人。无奈之下夫人只好招婿,以继承松前屋的家业。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某天厕所里有声音传出,过去一看,只见市兵卫蹲在那里,身上还穿着当时的衣服。问他这些年去哪儿了,他也答不上来。市兵卫说肚子饿,于是就给他饭吃,一瞬间他的衣服灰飞烟灭,变成了赤身裸体。这一话讲的是二十年后归来者的故事,相比之下,丰太消失的年数……”

“学长,你干吗要比较这个?”

就在这时,别栋的门“哗啦”一声开了,一个老人从屋内现身。

“公、公、公、公公……”悦子惊慌失措,语声都发颤了。

“哦……”一旁的阿武隈川也难得露出了狼狈之态。看他俩的样子,可知这位老人便是宗寿。老人貌似早已年过七十,但身高、肩宽、腰围都非常出众,显得神采奕奕,完全没有正在别栋安闲度日的感觉。

“初次见面……”言耶即刻致以问候,简短地说明了前因后果,同时也做好了立刻被逐出门的心理准备。

不料……

“嗯。进来吧。”宗寿竟爽快地请言耶等人进去。对此悦子的惊愕更胜于阿武隈川,她瞠目结舌,身子动弹不得。

“到底是小言,简直是老人杀手啊!”另一边的阿武隈川则发挥他的轻浮做派,一边跟着言耶一边小声嘀咕。

两人被请进的别栋是一间十三平方米大小的屋子。正面的左侧是壁橱的纸门,右侧设有壁龛。壁橱上方的匾额中画着七福神,壁龛的挂轴上则是飞翔于赤富山的龙,不过感觉两者都颇为廉价。左侧近墙角处堆着箱阶式的衣柜,中央设有洗茶器处,跟前立着带玻璃门的书橱。洗茶器处与书橱间有一小窗。房间右侧的纸拉门紧闭,其外侧多半是后厦。榻榻米上,稍稍偏里处并排摆放着书案和火盆。宗寿在书案前背对壁龛坐下。看来他另有卧室,估计是在正舍那边。

“这里清扫略有不周,不过也不用介意吧。”

正如宗寿所言,火盆周围炭黑点点,壁橱前落着灰尘,踩在榻榻米上也感觉底下有细碎之物,令人不适。这或许是因为平常他讨厌家人出入此间。只是,宗寿这话怎么也算不上迎客之辞。当然,言耶等人也没资格说三道四……

言耶鞠了一躬,刚在书案前落座,便听身旁的阿武隈川一边坐下,一边嘀咕道“没有坐垫吗”。

于是,言耶慌忙开始详述此行的目的,以遮盖学长的声音:“在您外出时冒昧前来叨唠,却承蒙厚意,不胜感激。先前我也稍稍做过说明……”

宗寿一言不发,显出侧耳倾听的样子,但似乎不怎么感兴趣。尽管已被请进房间,但言耶总觉得对方就快下逐客令了,心中不由惶恐起来。

不料老人却说道:“既然如此,现在就请你们来见识一下天魔大人。”

随后他打开纸拉门,撇下目瞪口呆的二人,走进了后厦。

“鞋子就随便在这里选一双穿上。”

放眼望去,只见脱鞋石板上七倒八歪地散落着数双木屐和草鞋。

“怎么了?你们不是觉得我家的宅地神很稀奇,所以想来看看吗?”

“啊,是的。”言耶急忙起身。

“嗯……想不到你这老人杀手这么厉害……吃你这张俏脸的不光是老婆子啊。难不成这老头有断袖之癖?”

阿武隈川慢吞吞地跟着言耶,一边在他耳边嘀咕让人恶心的话。拜其所赐,言耶颈后“唰”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从后厦下来时仍然不敢拿正眼瞧宗寿。

宗寿老人、刀城言耶、阿武隈川乌依次走上踏脚石。宗寿还是一言不发,言耶始终眼望下方,阿武隈川则一个劲儿地小声抱怨没有茶水和点心。这奇妙的三人组在箕作家后院结队而行的光景,想必十分古怪。

不过,三人中只有言耶早早发现了那东西,他开口道:“请等一下。”

“怎么了?”

“什么事啊?”

前后二人停下脚步,言耶没去看他们,只是指着踏脚石旁的地面。

“这里的足迹是怎么回事?”

他回头观察,就见踏脚石的左侧散落着点点足迹,从后厦底下一直延续到前方。

“是……孩子的赤脚印吧。”

“事情是这样的……”阿武隈川低语过后,言耶接过他的话告诉宗寿,学长曾看到一个孩子模样的人进入了别栋。

“孩子?”

“是的。我们想没准是畠持家的丰太君……”

“荒唐!”

“可是,从前围绕着天魔大人发生过非常奇妙的事。比如,您家宗明先生的失踪,还有田村家的穗君在不可思议的状况下消失后尸体被发现的事。”

“原本散播毫无根据的谣言,说丰太这个孩子是在我家竹林里消失的,就是田村家的老太婆。”

“啊,原来是这样。”

“煽动畠持家的人、扩大矛盾,也是那老太婆干的好事。打仗那几年,她怂恿孙子到我家偷东西,一看人没了,就跑来大吵大闹,还说是天魔大人捣的鬼,真是岂有此理。这还没完,丰太下落不明居然也说成是我家的责任。从那以后,一有小孩要进后院,我就马上把他们轰走。没错,不光是小孩,野猫野狗也休想蹿进我家的竹林……好了,现在先说这个脚印。看这样子,肯定又是哪家的小孩偷偷摸进来了。”

宗寿一脸怒气,顺着地面上的脚印往前走。言耶和阿武隈川紧跟其后。走了没多远,在踏脚石向右拐弯的地方,足迹如分枝一般,笔直向东而去,却又突然消失在前往宅地神祠堂的途中。

“这、这是……”

眼前的景象令言耶目瞪口呆。紧接着,宗寿胆怯似的喃喃低语道:“和那时一样……” mEIvIafojFkVO5xV1e7eUziBcXZLEtWc6dRfT53xENOd7wBD51/pMTlM9U6Z2M8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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