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户人家在祭祀奇妙的宅地神。”
在大学上完课后,从神保町出来的刀城言耶前往旧书店,物色过去《新青年》发行的怪奇小说特刊,这时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黑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言耶猛然回头,就见身后的书架前伫立着学长——阿武隈川乌的庞大身躯。顺带一提,“黑哥”是言耶起的绰号,单纯只是因为从“乌”这个罕见的名字联想到了“黑色”。
别看他人高马大,只要有心,简直能像猫一样接近你……
想象着阿武隈川悄悄向自己靠近的情景,言耶觉得又滑稽又瘆人,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不过,很快他就对学长的话本身在意起来。
“这个奇妙的宅地神是什么呀?”
然而,阿武隈川面朝书架所在的方向,一声不吭。岂止如此,他还一个人嘀咕起来了。
“哦!这里还有一月份发行的《侦探小说杰作选》啊。”
“学长你……”
“嗯,既然有《侦探小说年鉴》这么个副标题,肯定每年都会出一本吧。”
“我说……”
“喔!看这附录,内容挺充实啊。”
“黑、黑哥?”
“连侦探作家的住址一览都有,这可真是……”
“阿武隈川学长!”言耶戳着他的上臂,大声说道。对方总算转过了上半身。
“什么呀,是你啊。原来你在这儿。”阿武隈川装傻充愣,这话活像蹩脚演员念的台词,“不过,你可不能在书店里大声嚷嚷啊,会妨碍其他顾客的。”
进而,他居然还摆出道貌岸然的样子,说教起来了。也不看看在过去的人生中,是谁总是实打实地给别人添麻烦。
“好好,对不起。好了,那个奇妙的宅地神是怎么回事啊?”
不过,言耶也习以为常了。他早已对阿武隈川的奇异言行免疫,所以未做无谓的争辩,坦然承认错误后,再次询问那关键的内容。
“你在说啥?”然而,阿武隈川还在装傻。明明是他自己抛出的话题,却又佯装不知。
“这个不是黑哥刚才说的吗?说有户人家在祭祀奇妙的宅地神。”
“哦?是这样吗?”
“我说学长……”
“我只是来这里看书的。”
“我也是啊。可是,我在找《新青年》的时候,黑哥在我背后……”
“我可是很有教养的。”
“哈?你在说什么呀。”
阿武隈川的老家在京都,是一座虽小但颇有历史渊源的神社。因此,他的确是出身名门,本人也有事没事就往外说,毫无顾忌。话虽如此,由于高贵的出身与其人的鄙俗之间反差过大,几乎所有人都会遭受冲击……
“从刚才开始就觉得你有些古怪。”
言耶险些加上一句“虽说你一直都蛮怪的”,慌忙闭上了嘴。虽然他完全不明就里,但看得出阿武隈川是在闹别扭。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再故意惹他不高兴。
“我是说我有一颗体谅别人的心。”
看他斗气的话说个不停,言耶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莫非是学长的宽厚之心和奇妙的宅地神之间存在某种关系?”
“少油腔滑调!”
“莫非是黑哥的宽厚仁爱之心和奇妙的宅地神之间存在某种关系?”
“这种肉麻的话……”
“阿武隈川乌先生那颗充满宽容与慈爱的高贵之心,和那奇妙的宅地神之间到底有何关联呢?”
“你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平日里一直受您的各种照顾……”
其实是言耶不得不经常关照他,只是他在意宅地神的事,姑且打算大唱赞歌,直到对方开口为止。不料,阿武隈川却露出一脸讥笑:“哦?可你却要抛下这么照顾你的学长不管。”
“啊?我不是在好好地陪着你吗?”
“什么叫恩将仇报,你这个就是!”
“哈……”
“就算是这样,因为我心地纯良,所以一搞到有趣的传闻,还是会告诉我宠爱的学弟。我这个人还真是好……”
言耶不禁愕然。世上也只有阿武隈川会自己夸自己,被自己的话所陶醉吧。就在下一个瞬间,他几乎“啊”的一声叫出来。
本宫家的事他还在记仇呢!
去年岁末将近的某日,恩师木村有美夫把言耶介绍给了国立世界民族研究所的教授本宫武。据说每年一到岁末,前往世界各地民俗采风的研究者会纷纷归国,聚集在本宫家,通宵达旦地讲述各自经历过的怪谈。本宫教授称,如果不介意在他家度过除夕夜,言耶也可以参加。言耶欣喜万分,自是拜托恩师为自己打点。
阿武隈川听说此事后,提出他也要去。但木村面露难色。木村教授为人十分温厚,总是为学生着想,所以自然也是一个理性的人。他拒绝了阿武隈川,说:“刀城君的话,我可以信心十足地把他介绍过去,至于你嘛……”以教授的性格而言,如此直截了当实属罕见。
即便如此也不会放弃——言耶自认了解阿武隈川,知道他就是这种人。但木村也是阿武隈川的恩师,既然明明白白地说了“不行”,这回他也毕竟是没辙了吧。
去年除夕的傍晚,言耶怀着少许对学长的同情,出发前往本宫家。途中,言耶发现不少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神色奇异,用一种惊讶似的目光望向自己的背后。言耶不解,回头一看,竟发现围墙边、电线杆下露出一个硕大的后背,直吓得往后一仰身。是阿武隈川!看来他是从出租屋一路跟着言耶而来的,自以为现在藏得挺好。
毕竟学长是那德行,贸然过去打招呼的话,他肯定会理所当然似的跟着一起来。
言耶决定佯装不知,再次迈开脚步。然而,转过街角时再观察,还是看到了阿武隈川的身影。而且,最初他还会在电线杆或邮筒背后躲一躲,不久便开始“偷工减料”,只是把脸转向一边,好似在说“眼睛没对上就不算被发现”。
阿武隈川的态度令言耶愕然不已,于是他动起真格,想要甩掉对方。这下胜负立见分晓,转眼间言耶就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光是这些倒也罢了,没准阿武隈川还不至于如此记仇。当然,言耶觉得还是记仇的可能性更大……问题是,言耶在本宫家的别邸“四舍院”里,目睹了肉眼看不见的死灵蹬着木屐走路的景象,更遭遇了亭子密室杀人案。照阿武隈川的说法,就是“这么有趣的经历只有你一人独享,太狡猾了吧”!言耶告诉他,自己被一个性情古怪、名叫曲矢的警察视为最大嫌疑人,倒了不少血霉,可对方充耳不闻,甚至还显得又羡慕又懊恼。
罢了罢了……
“嗯……那么古怪的宅地神,以前我可从没听说过。”
言耶刚在心里叹了口气,阿武隈川便用矫揉造作的语气煽动他的好奇心。
“黑哥,你就别故弄玄虚了……不不,你说得没错。请你行行好,告诉我吧。”
言耶双手合十,一边作揖一边连连低头。他一遇怪谈便心痒难忍,实在放不下这件事。阿武隈川都那么说了,必是罕有的例子,言耶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唯有在这种事上,言耶对学长信赖有加。所以,他怎么也无法置若罔闻。
“拜托了。黑哥,学长,阿武隈川大人,乌大明神!”
“干吗干吗,别胡乱吹捧。”
“可是,要把黑哥捧上神坛的话,还就得是乌大明神,不是吗?”
“……这倒也是。”
“到时请您务必做我家的守护神……”
“你不是住在出租屋里吗?”
“所以说是将来嘛。要是学长能做我家的宅地神,还有比这更让人放心的吗?”
“也是,因为我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
“祭祀您的祠堂就用最高级的木材——缟杮。祠堂前会排列好多鸟居,上面飘扬着写有‘乌大明神’这四个字的幡。”
“搞得太奢华也不太好吧。”阿武隈川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是乐滋滋的。
“不不,鉴于黑哥的伟大成就,这样都算是简朴的。本来嘛,我们应该建一座大神社,不过这对凡事讲究典雅谦和的学长来说,反倒是失礼之举。”
“这个就是你太多心了。”
看来阿武隈川的心里话是:能大点就再好不过了。
“对不起。要祭祀学长这样的伟大人物,好像还没有先例可循,所以确实相当困难。为此,我有必要从今天开始,学习了解各种宅地神。顺便问一句,刚才黑哥所说的宅地神,祭祀的是什么来着?”
“嗯?啊啊,那个不是人。”
“是神灵吗?”
“不是。嗯,说起来其实是一种跟妖怪差不多的东西吧。真就和天狗一样……”
“哦?叫什么名字?”
“天空的天加妖魔的魔,天魔……”
“天、天、天魔!”
言耶突然大声嚷道。他爱怪谈胜于一切,因此也就染上了一个恶癖。一旦知道有自己未知的妖魔鬼怪,或听到闻所未闻的某种怪谈,言耶就会浑然忘我。这时,他再也看不到周围的事物,全副心思只集中在尚未知晓的鬼怪或奇异的故事上。有些时候,有些场合,他还会情绪大失控。这怪癖实在是让人棘手。
“说起来,宅地神的祠堂祭祀的神,多是这家的祖先或代代已故去的人。这是因为其基底流淌的是祖灵信仰,无论如何祭祀的都会是与家族有关的人。当然,从自然神、普通意义上的神到狐狸,乃至天狗或鵺等所谓的类似于妖怪的东西,都包括在内,但是这个叫天魔的东西……”
“喂喂,声音太大了。再轻点……”
“啊,对了!这个宅地神是在哪儿祭祀的?住宅内的一角?住宅边上的一角?住宅的后山?还是离住宅有点远的自家山头或庄稼地旁边呢?根据祭祀场所,可在一定程度上知道天魔是怎样一种东西……”
“我都说了,把声音放低点……”
“嗯。离住宅近的话,仅由家人祭祀;离住宅越远则全村共同祭祀的倾向越强烈,这个也是有的。不过,仅限于特定家族的,又分只有本家祭祀,和包括分家在内全族一起祭祀两种。进而,就算是全村祭祀,也有各家皆各自祭祀宅地神的情况。这么一想……”
“我、我说小言啊……”
到了这个地步,就连阿武隈川也拦不住言耶。要让他安静下来,只有说出那宅地神的事。
“在店里吵吵嚷嚷的,烦不烦啊!要说话上外头说去!”
不过,由于旧书店老板的一通怒吼,这次言耶难得地清醒过来了。大概是因为被不相关的第三者批评了,他才得以一下子恢复正常。
被赶出旧书店后,二人在神保町一家常去的咖啡馆“希尔豪斯”坐定。
“我还想买书来着……都怪你,这几天我都没法去那家店了。”
阿武隈川频频抱怨,不过言耶最清楚,他可不是胆小如鼠的人。更何况,现在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学长想要的书呢。
“黑哥。”
“知道啦,知道啦……告诉你就是了。”
阿武隈川夸张地做了个仰面朝天的动作,绷着脸开始了讲述。
“武藏茶乡有户人家姓箕作,代代都当村长。他家后院是一片深邃的竹林,相传自古就栖息着类似于天狗的东西,好像还真的掳走过几个人。”
“是什么时候的事?”
“远的在江户时代,近的有昭和初年的。事实上,就数二十多年前发生的这件事细节最清楚。”
“难不成是有人目击到了那个像天狗一样的东西……”
“不不,很遗憾,那东西一次都没被目击到。无非就是竹林的上方沙沙作响或是感觉到了某种气息云云。所以,准确地说,表述成消失要比掳走……”
“消失!”
听言耶这么一嚷,阿武隈川慌忙环视店内,说道:“喂,要是这里都赶我们走,看你怎么办!”
“啊……对不起。”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那么黑哥,昭和初年发生了什么事呢?”
阿武隈川仍然绷着脸,万般无奈似的继续说道:“箕作家住宅的东侧,也就是相当于后院的地方有座别栋,一个叫宗明的老头曾在那里隐居。夏末的某个傍晚,老头和他的三个孙子在后院待着。老头拿周围丛生的竹子当材料,给孙子们制作黄豆枪、水枪、竹蜻蜓、挑担人偶。只要有一把折叠刀,这些玩具连孩子也能做,但孙儿们年纪还小,所以老头自然是干劲十足。不久,为了寻找更好的竹子当材料,老头进了竹林,结果就像被抹掉了似的没了踪影。整个过程那三个孩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说是竹林,一般并不会长得很密集吧?”
“是啊,感觉稀稀拉拉的。不过话说回来,人也绝无可能躲在粗竹子的背后。原本世上就没有多少比人体还粗的竹子吧。三个孩子看到老头在四五根竹子之间‘忽’地一下不见了。而且,据说消失的样子就像是被吸上了天空。”
“这算是天狗造成的……突然失踪吗?”
“以前的话,人们肯定会这么说。其实后院的竹林是向北延伸的,东侧那片没走几步就是悬崖。所以,大人们听到消息后,认为老头是坠崖了。这在孩子们看来,自然就像人一瞬间就消失了一样。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原来如此,这解释非常合理啊。不过,这种感觉和‘就像被吸上天空似的消失了’完全相反啊。”
“就是啊,而且崖下也找不到老头的人。最重要的是,根据孩子们的证词,老头是在离崖边还有五米远的地方突然消失的。进而……”按理阿武隈川讲这些并非心甘情愿,不料现在倒卖起关子来,故意停顿了片刻,“搜寻的家人之一说自己在老头消失的地方,听到了声音。”
“是这个叫宗明的老人的声音吗?”
“是啊。还是从头上传来的……当然,老头不可能爬上竹竿,抬头往上看也不见人影。但是,这位家人确实听到了老头的声音——很微弱的一句‘救命啊’……”
“很像大卫·兰克失踪案啊。”
“那是啥事?”
“一八八〇年九月二十三日,美国田纳西州的白人农夫大卫·兰克在前往农田的途中,突然消失了。家中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农田附近的大舅子和路过的熟人都清晰地目睹了这一幕。消失地点是一片草地,一棵树也没有,视野良好。大家赶赴现场,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杂草变得有些枯黄外……”
“草的颜色变了,这个有点糟心啊。”
“是啊。然后过了些日子,大卫的女儿说她站在现场时,听到地底传出一个声音,像是父亲在求救。”
“哦!确实很像啊。”
“只是……”
这回轮到言耶吞吞吐吐,像是在逗弄对方了。于是,阿武隈川一脸焦急地问道:“只是什么啊?少卖关子,快说!”
“安布罗斯·比尔斯的短篇里不是有一个非常类似的故事吗?”
“是吗?”
“就是以 Mysterious Disappearances 为题发表的三篇作品之一,名叫 The Difficulty of Crossing a Field ……”
“哦,是那个呀。姑且译为《谜之失踪》和《横穿原野的困难》没问题吧?不过,也可以认为是比尔斯以那个案子为原型创作了这篇小说吧?”
“乍一看作品的发表时间,像是这么回事。但事实上,比尔斯的短篇问世后又过了几十年,大卫·兰克失踪案才被杂志报道出来。据说杂志采访了大卫的女儿,这话听起来煞有介事,但事后想想,这篇报道的源头可能就是比尔斯的作品。”
“什么嘛,原来可能是虚构的啊。”
“相反,比尔斯的作品倒采用了实例介绍的形式,文中的事件发生在一八五四年七月,事发地点距离阿拉巴马州的塞尔玛有六英里远。消失者是一位农场主,名叫威廉森。有趣的是,作者在三篇作品的最后,以《值得关注的科学》为题,介绍了莱比锡的赫恩博士的假说。”
“什么假说?”
“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非欧几里得几何学空间的存在’。”
“哦哦,是指长宽高都比三维空间多的那种空间?”
“人类的可视范围内存在可称之为‘无场所’的空洞,落入其中就会进入不可视范围,身体不再被看到,声音也不再被听到。”
“就是‘传播光线的以太中存在空洞’之类的玩意儿吧。这种理论听听就得了。总之一句话,箕作家发生的可是真人真事。而且……”阿武隈川再次使坏,停顿了片刻,“最终发展到了死人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