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城言耶在神保町的咖啡馆“希尔豪斯”品尝着真正的咖啡。
“嗯,不管是香气还是味道,正宗货就是不一样啊。”
如果还能一手拿着志怪小说或侦探小说悠然读书,那就更没得说啦。只是,如今言耶所处的奇异境地使他不得其所。
日本战败后,咖啡馆遍地开花,但遗憾的是,许多店依然只拿得出代用咖啡。战时,咖啡被打上“敌国饮品”的烙印,更被视为奢侈品。因此,咖啡豆被限制进口,并课以物品税,最终变成了给军方的特供。由此而登场的便是代用咖啡——翻炒大豆或麦子,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咖啡豆代用品”。
代用咖啡看起来不比咖啡逊色,但那只是颜色,至于关键的香气和味道,遗憾的是,很不一样。即便如此,咖啡爱好者也只能满足于这种模拟咖啡。这种战争时期的烦恼战后仍在延续。不过,到了今年,情况开始慢慢改善。
拜其所赐,言耶也能如此这般喝上美味的咖啡了。但问题在于,眼前坐着的这个男人取代了他所喜欢的书籍。
“恕我失礼,你是刀城言耶君吧?”
在言耶常去的神保町的旧书店里,这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突然向他搭话。
“呃,是的……”
对方身上套着一件破旧的西装,外表看来甚是寒酸。不过,皮肤白皙、一副聪明相的面容里倒是透着一股高贵之气。因此,虽然觉得他身体纤细,却意外地让人感到其内心似乎颇为坚韧。这个男人拥有极不协调的气质。
……有点可怕啊。
言耶突然变得有些畏缩,莫非也是因为对方给予他的这种矛盾印象吗?说起来,这人到底是谁啊?言耶对此人毫无印象,可对方好像认识他。
“你还记得曲矢刑警吗?”
对方嘴里突然冒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名字。一瞬间,言耶陷入了不好的预感。
去年正月,尚是大学生的刀城言耶被卷入了本宫家别邸——四舍院——发生的一桩诡异的密室杀人案。当时曲矢刑警正是查案人员之一。曲矢视言耶为嫌疑人,让他吃了不少苦头。随后是二月下旬,这次言耶遭遇了土渊家弥勒岛上发生的无足迹杀人案,结果又一次遇上了曲矢。
我可是有点怵那位刑警先生啊。
如今有人问他记不记得这样一个人,言耶警觉起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呢,从曲矢刑警那里听说你漂亮地解决了两桩案子。”
“事情不是这样的……”
言耶试图否认,男人却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而且两个都是不可能犯罪,所以我问曲矢刑警要了你的住址。我去过你租的地方,你人不在。问了房东,说你肯定在神保町的旧书店。然后我问明了你常去的店,终于在第三家店里找到你了。”
“也就是说……”
“和曲矢一样,我也是刑警。我就直说了吧,现在有一个案子让我们很头痛。”
“啊?不不,那个……”
不好的预感应验了,言耶只想尽可能逃走。然而,这位自称“小间井”的刑警硬是把他拉进了“希尔豪斯”。当然,小间井的那句“请你喝真正的咖啡”也确实对他产生了些许诱惑。
待言耶品尝过咖啡后,小间井自说自话地讲述起了案情。言耶心道这下要糟,但既然人家请了一顿咖啡,也不好就这么回去。无奈之下,他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刑警讲述。
小间井先说明了砂村家的特殊内情。上砂村家住着哥哥刚义和他弟弟的第三个儿子和一,下砂村家住着弟弟刚毅和他哥哥的第三个儿子昭一。刑警根据住家女佣谷志津子的证词,详细说明了这四人的奇妙关系,进而又淡然描述了一周前发生的、可怕的二重杀人案。
言耶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在随身携带的大学笔记本上,对案发当日各相关人员的行动和时间序列做了如下整理:
下午三点稍过,菰田家的由次郎来到前院,开始创作俳句。
下午三点零五分左右,谷志津子离开下砂村家。几乎在同时,昭一进了刚毅的房间。
下午三点零五分稍过,志津子来到隔壁的岛豆家,与这家的梅聊得兴起。
下午三点十分左右,服部登米在家门口的长板凳上坐下。
下午三点十分稍过,昭一离开下砂村家,走下白砂坂前往旧书店。
下午三点二十三分左右,昭一在他常去的神保町的旧书店里现身。
下午三点三十五分左右,志津子与梅走出岛豆家,来到服部家的长板凳前。梅留在登米处,志津子前去购物。
下午三点三十五分稍过,登米把板报送至上砂村家,被上砂村家的用人渡边清子收下。当时登米见到了刚义,没有看到和一。
下午四点左右,清子离开上砂村家,走下白砂坂前去购物。
下午四点十分左右,和一离开上砂村家,沿白砂坂往上走,去见熟人。
下午四点半左右,志津子回到下砂村家,发现了被杀害的刚毅。被害者放在屉柜里的现金不见了。
下午四点半稍过,清子回到上砂村家,发现了被杀害的刚义。被害者放在金库里的现金不见了。
见言耶整理得井井有条,小间井赞叹道:“哇!不愧是作家老师啊。”
“请别叫我老师。”
尽管如此抵触,但言耶在大学时代出道却是不争的事实。他以东城雅弥的名义写出短篇《百目鬼家的百怪》,参加侦探小说专刊《宝石》的有奖征文,成功地拿到了一等奖。此后,他又发表了《蜉蝣庵》《梦寐的夕照》《洞宅之穴》等志怪和幻想小说,大学毕业后靠一支笔过活。事实上,后来他改笔名为东城雅哉,以《九岩塔杀人事件》——应该说这也是刀城言耶的第一案——完成了长篇小说的出道。当然这是后话,此处按下不表。
“我们已经知道这桩二重杀人案的凶手。”然而,小间井完全不在乎言耶的反应,继续讲述案情。
“你说二重杀人,罪犯是同一个人吗?”
“这倒不是。不过,从上上个月到上个月,东神代町和神代新町这两个互相毗连的区域发生了强盗杀人案。当初我们也认为,莫非是这凶手又在隔壁的神代町犯下了第三桩案子。”
“哦,是那个案子啊。”
“我老家就在东神代町——当然这跟案子毫无关系——所以,比起其他案子来,我对那个案子的关心程度更高。”
“这个肯定是会担心的。可以理解。”
“但是,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抓到凶手。”
“最终,那两个案子和这次的砂村家杀人案没有关系?”
“在那两个案子里,凶手用日本剃刀割开被害者的脖子,抢走了现金,但我们找不到罪犯出入现场的痕迹。这一点和这次的案子很像。”
“但警方断定两者无关。”
“因为幸运的是,我们竟有两个像极了嫌疑人的嫌疑人,他们有着非常容易理解的动机,而且在审讯过程中举止过于可疑。”
“啊,所以虽说是二重杀人,但罪犯各不相同,是吧?”
“对两人进行讯问后,我们确信是他们合谋制造了此案。他们模仿那两个町发生的案子,企图把自己的罪行安在连环强盗杀人犯的头上。从现场抢走现金,便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使用的碍眼法。他们的真正动机是继承遗产。”
“具体情况是?”
“住在下砂村家的昭一替和一杀死他的父亲刚毅;在上砂村家生活的和一则替昭一杀掉他的父亲刚义……”
“交换杀人吗?”
言耶正自吃惊时,小间井脸上却浮出不合时宜的笑容:“到底是作家啊,这说法真是有趣。”
“话说……交换杀人这种设定……”
然而,言耶正欲展示才学,就被刑警强行阻拦了。
“但是,我们没弄明白做法。”
“什么意思?”
此时,言耶也对这桩案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刚义的遇害现场上砂村家,我们发现了染血的日本剃刀。刀上附有被害者的O型血迹,但还检测出了A型血。”
“下砂村家的刚毅先生正是A型血吧?”
“你领悟得很快啊。顺便说一句,凶器上一个指纹也检不出来,现场也没有凶手被血溅到的形迹。在这一点上凶手干得很漂亮。刚毅的死亡推定时间是当天的下午三点到四点。刚义那边是下午四点到四点半。”
言耶将目光落向笔记本,说道:“换言之,昭一先生是在谷志津子小姐离开下砂村家的三点零五分左右,到他自己离家的三点十几分之间,杀害刚毅先生并抢走了现金。而和一先生则是在渡边清子女士离开上砂村家的四点左右,到他自己离家的四点十分左右之间,杀害刚义先生并抢走了现金。”
“鉴于两名被害者的死亡推定时间和两名嫌疑人的外出时间,与其认为他们特地选择志津子和清子在家中的时候犯罪,还不如想成是在她俩离家后马上杀害了各自的叔父,这样更自然一些。”小间井如此回应道,却又显得非常困惑,“但是,问题在于凶器——日本剃刀。要实施交换被害者——各自的父亲——的二重杀人,这把日本剃刀就必须由昭一转交给和一。然而,昭一离开下砂村家后,在常去的旧书店现身,六点过后才回家,他在这段时间内的行踪我们全都掌握。”
“原来是有不在场证明啊。”
“话虽如此,从两家的位置来看,他完全可以在去旧书店之前,火速上坡来到上砂村家,用破布包好染血的凶器,把它偷偷投入邮箱。”
言耶立刻点头,而小间井嘴上这么说着,却又大摇其头:“但是,服部家的登米从三点十分左右开始就已坐在家门口的长板凳上,没多久她就看到昭一出门了。而且登米还明确地作证说,当时昭一下坡去了,绝对没有上坡。”
“拿着东西吗?”
“什么也没拿。当然,日本剃刀怎么着都能藏起来吧。”
“姑且下坡、在町内转一圈、绕到坡顶,不也完全有可能吗?”
“我们实际走了一遍最短路径,正常行走要花五分钟。昭一是在三点十分稍过时离开下砂村家的。而他在常去的旧书店现身,则是在三点二十三分左右。从下砂村家到那家旧书店,正常行走需要十二分钟左右。”
“如果这两段路都是跑着去的呢?”
“或许能勉强做到。不过,听旧书店的店主说,昭一丝毫没有气喘吁吁的样子。”
“就算只有其中一段是跑着去的,也还是会喘气的。”
“更何况三点过后菰田家的由次郎进了前院,一直在创作俳句。他作证说,‘昭一确实不曾在坡顶出现,从我家门前走过。我也没看到其他形迹可疑的人’。”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
“就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昭一离开下砂村家之前,悄悄穿过邻居岛豆家和服部家的后院,去了上砂村家。”
“可是,这样就有被两家人发现的危险,而且还挺费时间的。”
“杀害刚毅,拿走现金——当然可以过后再偷——穿过曾经的砂村家的大院,递送凶器,然后返回下砂村家,从门口走出去。昭一基本不可能在三点零五分左右到十分稍过的这段时间内,完成那么多事。而且,服部家和岛豆家的院子里哪儿都找不到那样的痕迹。”
“当天上砂村家的出入情况呢?”
“登米坐上长板凳后,从上砂村家出来的有和一和清子,进去的只有清子一人。和一两手空空,清子提着购物篮。关于这些情况,岛豆家的梅也提供了和登米一样的证词。”
“下砂村家的刚毅是被你们在上砂村家发现的日本剃刀杀害的,这一点绝对没错吧?”
“确凿无疑。”
“特地用同一件凶器,是因为他们可以就此主张‘既然二人之间无法传递凶器,自己就不可能是凶手’?”
“在审讯中,我们没说日本剃刀上沾有两名被害者的血迹,试图让他们说漏嘴。只要有一个说了你刚才提到的主张,我们就打算质问他为什么知道血迹的事。”
“结果没成吗?”
“两人都只说了同一句话,‘东神代町案和神代新町案的罪犯连续侵袭了下砂村家和上砂村家’。”
“可是,登米女士和梅女士都没看到陌生人。”
“我向他们亮出了这一事实。但说到底,在东神代町和神代新町的案子里,凶手是怎么出入现场的,也是一个巨大的谜。而且由于报纸对那两桩案子大肆报道,亮出事实对他俩也毫无作用。结果他们反倒说什么‘登米和梅没有目击到可疑人物,恰恰证明凶手与犯下东神代町和神代新町强盗杀人案的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只有揭穿凶器传递的方法,让那两人举手投降这一招了?”
言耶确认之下,小间井面露难以言喻的表情,略显犹豫地说道:“如果杀人顺序相反,即刚义先在上砂村家遇害,刚毅后在下砂村家被杀的话,我想还是有办法的。”
“还请指教。”
“刚才我也说过了,上砂村家和下砂村家之间,经由服部家和岛豆家的后院连着一根电话线。据说是过去正房和别栋之间为通话而设置的专用电话留下的遗迹。白砂坂很陡,所以电话线也是斜的。和普通电线杆一样,那电柱上也有落脚的地方,所以能一直爬到电话线那里。比如,用破布什么的包好日本剃刀,然后爬上电柱,把破布结成一个环挂在电话线上。这样环就能在线上滑行,从上砂村家移动到下砂村家。凶器自然也就从和一这边传送到了昭一那边。”
“这思路很有趣啊。”
“事前商量可以通过专用电话悄悄进行。刚毅耳背,所以只要和一趁志津子购物的当口,从上砂村家给下砂村家的昭一打电话,就不用怕被人听到铃声。”
“充分利用电话,这一招非常厉害。”
言耶单纯地感到愉悦,小间井则露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因为昭一经常读侦探小说嘛,能想出这种狡猾的奸计也不奇怪。然而,事实是下砂村家的昭一作案在先。而且他还有此后的不在场证明。在这种情况下,他是怎么把日本剃刀传送给和一的呢?”
“考虑到凶器上沾满了血,好像更不容易做到啊。”
“就是啊。昭一必须在剃刀沾着血迹的情况下,把它传给和一。凶器的传送方法之谜一日不破解,就算再有动机,再怎么可疑,也终究不能逮捕他们。如果是战前的警察,应该会不由分说就这么干,但我们不行。”
“从坡上往下移动凶器,似乎还有其他各种方法可想,但反过来好像就很难了。”
“就算靠人力投掷,从下往上的话也够呛吧。”
“而且,两个砂村家之间还隔着服部家和岛豆家。”
“靠手扔,就算扔准了也只能到达服部家的院子吧。”
“就以刑警先生的说明来看,我也有同感。”此处言耶沉思片刻后,“情况我已经了解清楚。这案子非常不可思议,说实话,我也产生了兴趣……”
“啊,非常感谢。”
见小间井显出松了口气的样子,言耶慌忙摆着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
“对案子感兴趣确是事实,可我不懂,我为什么要参与破案呢?”
“哦,这个呀。”小间井摆出一副“这有什么”的样子,“明明听曲矢刑警提起过,结果我只顾着讲案情,完全忘了那一茬。”
“什么茬?”
言耶问道,他既觉好奇,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而对方的回答则让他险些不由自主地蹦起来。
“当然是跟本案有关的怪异事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