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津子右手提着购物篮,左手拿起放在门口横框 上的传阅板报,匆忙走出了砂村家的玄关。
“喂,快送到隔壁去。”
这固然是因为挨了昭一的训斥。志津子只得低头说了声“对不起”,心里却极为不满,暗道:“我不正要去吗!”接着,她又咽回了每次被昭一找碴儿时都想说的话:明明就是一个寄人篱下的。
志津子的父亲被拉去战场后,至今还未复员。由于并没有战死的通知传来,母亲和她都抱着希望,但其实心里却怀有程度更甚于此的不安。总之,在父亲归来之前,身为长女的她必须拼命努力。为了年幼的弟弟和妹妹,她需要稳定的收入。
然而,尚未成年的志津子没有一技之长,要挣出支撑全家人生活的薪水绝非易事。这时,父亲的俳句圈好友小佐野给她介绍了在砂村家做寄宿用人的工作。砂村家是当地的名门,位于小佐野担任居委会主任的神代町白砂坂。小佐野的年纪与志津子的祖父相当,却似乎和她的父亲颇为投缘。不过,借用母亲的话来说,这二位的俳句水平都相当蹩脚。
神代町与未在东京大空袭中被烧毁的神保町毗连,或许是拜其所赐,此地也有许多奇迹般地免于战火的家宅。其中尤以这白砂坂最为突出。从坡顶到坡脚的单侧土地原本都归砂村家所有。只是,砂村家从昭一的曾祖父一代开始没落,此后当真好似从白砂坂上滚落一般,完全衰败了。结果,祖上传下的土地也不得不转卖他人,如今只剩下两栋宅子。
话虽如此,眼前的景象又是怎么回事?
志津子在小佐野的带领下第一次见到砂村家时,突然产生了奇异之感。因为砂村家的两栋宅子之间竟夹着另两户人家。
砂村家,服部家,岛豆家,砂村家。
白砂坂自上而下,如此这般排列着四栋宅子。听小佐野说,服部家和岛豆家的宅基地原本是砂村家的大院——利用陡峭的坡面铺开的美丽庭园。隔着那庭园,坡上的是正房,坡下的是别栋。说是别栋,构造却不逊色于正房,比普通的民宅还大。然而,砂村家顶不住家道中落,将大院分割出售,结果便有了服部家和岛豆家。
由此,当地人称砂村家在坡上的宅子为“上砂村”或“砂上府”,称坡脚的宅子为“下砂村”或“砂下府”,以示区别。
……真奇怪。
即便了解了这一内情,志津子对砂村家抱有的不良印象也绝没有改观。以至于她从小佐野处听说砂村家奇妙的人员构成后,反倒印象更坏了。
两府的当家人,上砂村是长子刚义,下砂村是次子刚毅。问题出在与他俩同居的下一辈人身上。刚义的三子昭一住在下砂村家,刚毅的三子和一住在上砂村家。换言之,并非父亲和儿子住在一起,而是以伯父和侄子、叔叔和侄子的组合各自生活。
乱七八糟。
单纯地认为只是互换儿子的话,倒也不复杂,但志津子不这么想。生父就住在隔着两户人家的地方,为何要特地寄居在叔伯家呢?个中缘由小佐野也告诉了志津子,于是她对砂村家的印象进一步恶化了。
刚义和刚毅兄弟相差一岁,从孩提时代起便关系不睦。凡事都能形成竞争态势,总之就是要胜过对方。二人皆体弱多病,也使得这一状况进一步加剧。他俩成年后,仍然延续着这种令人厌恶的关系。父母很清楚两人的问题,所以相亲也安排在同一时间。因此,两人举办婚礼的时间也几乎一样,然而……
让人觉得瘆得慌的是后面的事。月份虽然不同,但他俩的长子出生在同一年。次子亦然。到了三子,终于变成了同年同月生。而且,他俩的妻子皆因产后恢复不良,生下三子后便去世了。岂止如此,在过去的那场战争中,二人的长子和次子共计四人,全部战死。所以,如今两家都只剩下了父亲和三子。
从那时起——恰与日本战败在同一时间——不光是身体,刚义和刚毅的内心也渐渐开始病变。而且病变方式非比寻常。或许该说果不其然吧,二人的状况之“阴森可怖”,也如出一辙。
侄子比自己的三子优秀。
不知为何,二人都对此深信不疑。似乎是因为认识到妻子去世、长子和次子追随母亲于地下后,家中只剩下了游手好闲的浪荡子。相比我家不成器的三子,侄子多有前途啊。据说二人就这样互相产生了误会。
“想一想两人过去的你争我夺,还真是讽刺啊。”小佐野以感慨似的口吻说道。不过,接着居委会主任又啐道:“两个有问题的三子都只是好吃懒做的货色。”
刚义的三子昭一是旧书收藏家。他孜孜不倦地往神保町跑,主要是为了收集战前侦探小说的初版。而且,但凡是自己想要的书,无论价格多贵都要买。对旧书店来说,昭一就是所谓的冤大头。
至于刚毅的三子和一,则完全是投机家眼里的冤大头。一听人说“有一门赚钱的好生意”就立马上当受骗,从家里往外掏钱。然后对方就把按理该用作事业资金的钱卷走。如此这般往复循环。
虽说家道衰微,但砂村家还是有些资产的。但面对不挣钱却只知道耗尽家财的儿子,刚义和刚毅终于忍无可忍了:“你是打算在你这一代把家产败光吗?”
然而诡异的是,在二人病变的心中,侄子远比自己的儿子看着讨喜。观二人过去,从妻子到长子、次子,都争着说自家的更好,根本无法想象竟会出现如此景况。莫非到了这一步,他俩也终于产生了“花是别家香”的心境吗?
刚义觉得侄子和一是一个独立心旺盛的男人。也许他确实是接二连三地失败了,但试图独自创业的姿态比什么都强。相比小打小闹收集旧书、令人烦躁的昭一,简直是天壤之别。
刚毅认为侄子昭一是一个喜好读书、有教养的年轻人。虽说是为了收藏书籍而花钱,但如果是初版书,就有充分的资产价值。这跟经常被骗走钱的和一不一样。而且和一没上过一天正经班,昭一则在邮局短期工作过。光是这一点就很了不起。
父亲们抱着如此想法,终于将三子赶出了各自的家门。也就是说,刚义把昭一从上砂村家,刚毅把和一从下砂村家毅然决然地撵了出去。
此前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中长大的二人,生活瞬间没了着落。从小他俩就受父亲的灌输:绝不能输给你的堂兄弟;是你比较优秀。如今却横遭突变,被赶出家门。尽管两个都是浪荡子,但小佐野说自己毕竟还是有点同情他们。
不过,这时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被撵出上砂村家的昭一出于习惯,下意识地走下白砂坂准备去旧书店;被撵出下砂村家的和一走上白砂坂与之前借过钱的男人会面。结果两人在服部家和岛豆家之间撞了个正着。起初两人还互相瞪眼,但没多久就从对方的无精打采中意外地发现,他们竟然处于相同的境地。于是便如“同病相怜”一般,两人虽是堂兄弟,此前却没好好说过话,如今却亲热地一起坐上了服部家门前的长板凳,滔滔不绝地互相讲述从父亲那里受到的恶劣对待。
一边嫌弃自家的儿子,一边却不知为何对侄子赞赏有加。
得知这古怪的事实时,二人的心中究竟转过了怎样的念头呢?遗憾的是,小佐野也不清楚。居委会主任只知他俩从服部家的长板凳上起身后,奔向了各自的叔伯家。换言之,昭一傍上了叔父,和一靠上了伯父。
此后,和一住进了刚义的上砂村家,昭一住进了刚毅的下砂村家。当真与侄子开始共同生活后,想必刚义和刚毅都发现了他们身上有许多毛病。然而,也许是为了气自家儿子,抑或是出于兄弟之间的纠葛,这种奇妙的共同生活一直得以延续下来。
按小佐野的说法,上砂村家和下砂村家之间的两户人家,既从物理层面也从心理层面把刚义、刚毅两兄弟完全隔开了。唯有竖在白砂坂两头的两家宅基地一隅的电线杆,以及从两根电线杆上穿过的电话线,勉强维系着他们。这些是过去在正房与别栋之间为通话所设置的专用电话线路的遗迹。由此,服部家和岛豆家后院的上空至今仍有电话线通过。不过,那电话似乎早已不再使用。人们说,刚义和刚毅都绝无可能拿起电话听筒。
志津子来到下砂村家时,两家的这种奇异关系已完全成形。正是因此,她受到了小佐野的提醒:“你可听好了,绝不能在刚毅先生的面前提他儿子和一君的事。”
同样的话也能用在刚义身上,不过多半是小佐野认为志津子压根儿不可能去上砂村家办事,关于刚义和昭一父子,志津子并未得到忠告。话虽如此,万一有机会去上砂村家,她当然也会留神。只是,目前她还没在白砂坂上走到比服部家更高的地方。要购物的话,下坡即可,所以完全没有翻越白砂坂的必要。像今天这样去比下砂村家高一阶的岛豆家,也是因为要把传阅板报送至邻居家。
“我去了。”
志津子语声清晰地朝门内打了声招呼。不过,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昭一的回应原本就不必指望,而最近刚毅也耳背了。即便在他身边,如果不放大声量,有时他也完全听不见。
“叔父,我要进来啦。”
于是,现在昭一也在刚毅的房门前大声说道。刚毅向志津子抱怨过,如果是和一的话,会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进来。看那样子多半是想说,相比之下侄子很懂礼貌。
不过,他俩找刚毅的目的完美地一致。那就是要钱。然而刚毅却赞赏侄子,在志津子看来这实在是滑稽。
进入刚毅的房间后,昭一的含混语声传到了玄关。虽然听不清内容,但巧言如簧、试图说服叔父拿出钱让他买高价旧书的一幕,已跃然在目。
所以才要赶紧把我支走!
昭一索要金钱的话,此前志津子已听过不下数十次。至今他还会害臊也是奇了,不过她总觉得自己明白其中的缘由。
相比过去,老爷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以前能轻而易举地捞到买旧书的资金,现在不行了,得费尽心思说服叔父。自己那拼着老命、没羞没臊的声音可不想被用人志津子听到,想必这就是昭一的心境。
志津子关上玄关的门,一边踩着踏脚石向院门走去,一边想:这人根本不懂赚钱的辛苦,却只知道要面子。
刚毅可称半个病号,照顾他确实有种种辛苦。不过,由于他过着一天里有半天平躺的生活,在被窝里的时候,志津子倒不怎么受累。这可真是谢天谢地了。尽管病人常有的、不好侍候的情况略有显现,但并未严重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其他的也就是在侍候刚毅用晚餐时,他会问一些当天发生的事。在基本不出门的刚毅看来,附近发生的无聊小事似乎也足够有趣了。所以,他总是热心地询问。
另一边的昭一则基本不用费心。他完全不挑食,志津子做的饭菜每次都吃个精光。打扫房间也是自己来,大概是不想让别人的手摸到他宝贵的旧书吧。特别是高价的初版书,还会用油纸包起来,所以即使被人碰到也不打紧,然而昭一还是极端讨厌别人进他的屋子。一天到晚炫耀自己的藏书固然惹人心烦,但只要当它是耳旁风就行,没什么负担。
能让志津子操心的也就是修缮旧衣服了。而且尽是制服。大概是苦于生计而卖衣服的人很多吧,旧衣店里摆满了各种制服。昭一偶尔会去买上几件。他好像不买高价货,没准是有某种隐秘的嗜好——或曰“制服癖”。当然,这完全不干志津子的事。
综上所述,最初志津子还很开心,觉得自己交上了工作运,但不久她就被昭一偷窥似的视线吓坏了。
从暗处,不为志津子所知地偷偷窥探她。有一次志津子发现了他的这一丑恶行径。通常在这种时候,昭一望着她的眼睛就像在舔她的臀部。有时志津子背对着某个地方,也能感觉到一种猥琐得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致使她好几次都不由得回头。每次她都会看到昭一消失在房柱或纸拉门的背后。明明面对面时连个正脸都不让瞧,可一旦自己看向别处,他就开始盯着自己的胸口看。志津子开始明白,昭一有着这样阴暗的一面。
“上砂村家不雇年轻女子,是因为和一会勾引人家。”在岛豆家闲居的梅曾这样对志津子说。
刚义本来没当回事,觉得“年轻人嘛,正常”,但或许是每次都闹出风波被惹烦了,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只雇用年老的女人了。
“相比之下,昭一可能还强点。”梅单纯地为志津子不必担心自身安全而感到高兴。
可是,真的能这样乐观吗?其实昭一也是一路货色吧。其实危机正在迫近吧。近来,志津子心中萌生了这样的念头。这不光是因为昭一那原本就有的、一度被闭锁在暗处的癖好。数日前,志津子亲眼看见的那一幕着实令人毛骨悚然,在她脑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出了院门,走下数级石阶,走过架设在细沟之上的短桥,就见白砂坂以相当大的坡度向左右延伸开去。右边向上,左边向下。志津子通常是向左拐,只有在递送传阅板报时才往相反的方向迈步。或许是这个缘故,尽管她已数次前往岛豆家,但至今都保有新鲜感。与梅闲聊的短短一刻,对志津子来说是一星期里唯一能歇口气的时候,没准这其实也是一大原因。
沐浴着晚春午后的温暖阳光,志津子沿白砂坂向上走,登上岛豆家的石阶,进入院门,随后通过铺着石板的露天地面,打开玄关的门。
“我是下砂村的志津子,来送传阅板报。”梅应该在屋子里,志津子精神抖擞地打了声招呼。
“来啦。”
果然很快就有了回应。片刻后,梅端着放有茶水和点心的盘子,兴冲冲地出现了。
志津子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均已过世,不知从何时起,在志津子看来梅就像她的亲祖母。刚才登门时以及离开下砂村家时的问候语,都是梅教的。此外,梅还教她各种在下砂村家工作所必需的知识和智慧。
“今天有什么联络事项啊?”
梅说出了和往常一样的话,不过这只是一种类似于礼仪的东西。表面上是志津子给视力不佳的梅朗读传阅板报上的内容,实则只是两个女人在聊天罢了。
志津子以此方式陪伴梅,当然是得到了刚毅的允许。志津子开始在下砂村家工作,最初造访岛豆家后,梅就向刚毅提出了请求。
“我视力衰退得厉害,能不能每次都让那个新来的帮佣为我代读传阅板报上的内容呢?白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总不能一直留着板报,等家人回来后再往邻居家送吧,还请您帮个忙。”
梅眼睛不好确是事实,但代读云云就是所谓的权宜之计。真相是梅一眼就喜欢上了志津子,为了排遣白天独自在家的寂寞,加之同情第一次做住家用人的她,这才向刚毅提出了请求。对这项事实梅毫不掩饰,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志津子。因此,志津子在下砂村家做家务遇到烦恼,也全都找梅讨教。两人的关系正可谓是相互扶持。
况且,说是代读,其实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完全不占用时间。因为一两个月才会有一次值得一读的内容。说起来,一周传一次板报本身就很奇怪吧。内容再多,也只需一个月一次不是吗?起先志津子也颇为困惑,听了梅的话才明白个中缘由。
含有真正重要的联络事项的,确实也就是一两个月一次。其他时候传阅的,则是居委会主任小佐野誊写制作的所谓的个人报纸。里面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报道,比如“谁谁谁家的围墙因为前些日子的大雨破损了”“不要把狗屎弄得到处都是”,等等。报道本街区内的事还算好的,听说也有一些居民乐在其中。然而,不久小佐野开始登载他的兴趣爱好俳句了。而且,就算说句恭维话,那些俳句也谈不上好。大家都为此而困扰,但毕竟谁也说不出“打住”这两个字。
从梅那里听说此事时,志津子想起了父亲,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要是平安地复员归来,没准还会登载他的俳句。
因此,相比其他居民,她对页数日益增加的誊写版“俳句报”始终怀有善意,但并不想读。会正正经经地读一遍的,恐怕也就只有闲居在菰田家的由次郎了。顺带一提,菰田家位于上砂村家的上方,与之相邻。
今天的传阅板报也是俳句报,所以相当厚实。但重要的只有最上面的两页,志津子的代读两分钟就结束了。
随后她便早早地与往常一样,和梅闲聊起来。不过,没聊几句,梅突然敏锐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被问了个正着,于是志津子立刻毫不隐瞒地吐露了实情。但是,就某种意义而言,她很后悔这么做。因为听她诉说经历后,梅所讲述的与“妖服”相关的传闻实在是不祥至极。
“……我该怎么办呢?”
抚慰完心惊胆战的志津子,梅一度回屋,拿来了一枚护身符。
“把这个放进衣服的胸口处,一刻也别离身。然后有什么事就大声喊,我会马上赶过来的。”
虽说就住在隔壁,可是能指望梅这样一个老人帮上多大的忙呢?说实话志津子很不安。不过,她的心情还是有所好转,虽然只是一点点。说出了那些瘆人的经历,又有人理解自己——对志津子来说,能这么想是非常重要的。
例行的闲聊结束后,志津子和梅一起出了岛豆家,就见登米已经坐在服部家前的长板凳上。她在服部家闲居,除去盛夏和隆冬的一段时间,基本每天都和梅在长板凳上唠家常,已然成了习惯。偶尔过后还会有菰田家的由次郎加入其中,只是他多半只谈俳句的话题,常令两位老妇发怵。但即便如此,三人之间的关系基本可称良好。
当然,志津子只亲近梅一人,对其余二位则比较拘谨。第一次为梅读完板报上的内容,与她一起来到服部家的长板凳前时,登米突然对志津子说:“顺便就这么送去砂上府好了。”
登米只扫了一眼重要的联络事项,理所当然似的忽然把板报递给志津子。对方嘴里的“砂上府”自然是指上砂村家。正因为如此,志津子一时之间畏缩起来。未经许可就去上砂村家,这无论如何心里也得掂量掂量,想一想自己的雇主刚毅。
不料,登米似乎误解了志津子的反应,觉得“这孩子真傲慢”。从此以后,志津子在路上朝她打招呼,她也基本视若无睹。
“您好。这是板报。”
这次也是,志津子说着鞠了一躬,登米却做作地朝她抽抽鼻子,问梅:“哎呀,你没闻到臭味吗?”
“有吗……”
梅歪了歪头,志津子的双颊腾地火热起来。
昨晚她没洗澡。平常她总是干完家务,确认刚毅和昭一已沐浴过后,再用剩下的热水洗澡。但是,昨晚她犹豫再三后,打消了念头。最近她总觉得昭一在偷偷窥探自己。洗澡时她会从里面锁上脱衣间的门,紧紧关上澡室的窗。尽管采取了这些措施,但毕竟是老宅,会有一些缝隙。志津子总觉得有人正透过这些细缝,目不转睛地盯视自己。
因此,昨晚志津子最终打消了洗澡的念头。她觉得天气还不热没关系,但是干了一天的活,看来还是出了点汗。
志津子朝二人躹了一躬,慌忙离去。此后她走下白砂坂,购买晚餐所必需的东西。一般她总要过些时间,到了黄昏再去,但在前往岛豆家的日子里,大抵是直接就走。也只有在这一天,她可以花上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歇口气。
相比从前,现在不用去黑市也能凑合着买到货品。志津子没有什么不自由的感觉,这恐怕是因为刚毅预支给她的伙食费并不少。每次购物时她都深切地感到:东西真的就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我回来了。”
志津子回到下砂村家,在玄关处打了声招呼,但宅内寂静无声。刚毅应该在里屋睡觉,耳背的他听不见。昭一在读书时,即便有客人来访也毫不介意,装作不在家的样子。总之,在这家里没有一个人会回应她。
志津子打一开始就清楚这个情况,然而不知为何,宅内没有任何回应使她不禁感到异常恐惧。莫非现在下砂村家空无一人?
不对,老爷肯定在。
就算昭一去了旧书店,也难以想象刚毅会出门。如果有须要出门去办的事,肯定会事先通知自己。刚毅肯定是和往常一样,在里屋躺着。
这么一想,心下也就释然了。然而,志津子依旧伫立在玄关的三合土上,怎么也无法踏上横框,只想即刻转身,冲出门外。她尽被这念头所支配了。
果然这宅内空无一人……
所以,不想进去……
猛然醒过神来时,志津子已彻底陷入恐慌。她完全不明就里,企盼着逃离此地。
……我在想什么呀。
在父亲平安复员归来之前,就算是为了帮助母亲,就算是为了不让弟妹挨饿,她也不能丢掉下砂村家的这份工作。
前胸的衣内放着从梅那里得到的护身符,志津子用右手抵住胸口,踏上横框,一边故意踩出脚步声,一边向走廊行进。虽说有违梅所教授的礼法,但如今哪还顾得上这些。倘若不尽量闹出些动静,自己真有可能打退堂鼓。
志津子把购物篮搁进厨房,再次扬声道:“我回来了……”
她自觉语声有力,却无疾而终地忽然消逝了,只在晦暗的走廊里残留下虚弱的余响。于是,她感到宅内那阴森的寂静更深了一层,一股寒气从背脊窜过。
“……昭一先生?”
志津子在昭一的房门前迟疑地呼叫他的名字。原本她绝不愿意找昭一壮胆,但如今也顾不上那些了。然而,屋内没有传出任何回音。
“失礼了。”
志津子打过招呼后拉开隔扇,却不见昭一的人影。看来昭一果然是去了旧书店。搁在平时,她也许还放心了,但现在不同。即便是这样的男人,也希望宅内有一个。志津子发现自己竟然打心眼里这么想,震惊的同时又战栗起来。
还是快点逃走的好……
志津子的心奔到了玄关,但身子反倒向里屋走去。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怀有“必须确认刚毅是否平安无事”的想法。这或许是因为,那些令人不快的经历其实已让她下意识地感到: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老爷,是我,志津子。我从岛豆家出来,买了东西后回来了。”志津子在里屋门前说道。往常里面会传出一声“进来”,如今却毫无反应。
“我……我可以进来吗?”
志津子又问了一次,依然没有反应。一瞬间她想逃走,但完全无法挪动双腿。志津子很后悔,既然如此刚才就该马上跑回玄关的,现在已经迟了。她想,都到了这里,若不和刚毅打个照面,自己反倒会害怕到极点。
“失、失礼了……”她咔嗒咔嗒地晃动着隔扇将它打开,走进屋内,“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睡在被子里的刚毅,志津子大为安心,嘴里不由漏出了一声轻呼。她不禁觉得胆战心惊的自己着实滑稽,忍不住想笑,就在这时,她终于发觉了两处异变。
其一,枕边的和式屉柜的所有抽屉都被随意地拉开了。
其二,刚毅不知为何将头也蒙在被子里。
看到屉柜的状况,志津子条件反射式地想,莫非昭一在刚毅睡觉的时候来偷过钱?可是,这么做过后一定会暴露。昭一再怎么讨叔父喜欢,也会被撵出下砂村家。
如此想着,志津子望向把头蒙在被中的刚毅,上臂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老爷为什么会那样睡觉?
过去他从不蒙头睡觉,总是把脸露出来。再寒冷的天也是如此。
然而,这次为什么……
志津子总觉得自己已知道答案。但是,必须好好地做个确认。她无比讨厌这样的任务,可人却一步步地向被褥靠近。坐到枕边时,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臭味。
……可怕,可怕,可怕。
与想立刻逃离的心境相反,志津子的右手不断向被子伸去。不一会儿,指尖就触到了被子的边缘。
“老爷?”
她一边呼叫,一边缓缓掀开被子。与此同时,含着铁腥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呕……”
志津子发出了近乎呕吐声的惊叫。
被中的刚毅被割裂喉咙,已然气绝身亡。被子掀开后,就见涌出的鲜血将里侧染得赤红一片。
志津子不由得向后仰身,接着便四脚着地,拼命向隔扇爬去。爬着进入走廊后,她站起身,如脱兔一般冲向玄关。
“啊啊啊啊啊啊!”
奔至走廊中途,志津子发出了凄厉无比的尖叫,这是她打出生以来不曾有过的。因为玄关那里有一个不明物体裹着不合时令的军大衣,赫然站在晦暗的三合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