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子见藤子的叙述整理如下:
从西东京的终下市翻过两座山后,便是藤子出生、长大的节织村。正如从名字可以联想到的那样,此地盛产由节丝织成的平纹绢织品。纺织使用采自玉茧、疙瘩较多的绢丝,这种丝叫玉丝,又名节丝,其纺织技术则被称为“节丝织”。
巫子见家代代皆为村中的头号地主,又是这纺织产业的领头人。如此说来,从藤子身上确实能感受到富裕世家子弟的文雅气质。
战时和战败后的数年间,村里的纺织业也如熄火一般,没了活力。如今则像是与村中参军男子的陆续复员互相配合似的,渐渐恢复了元气。当然,其中有丈夫或儿子战死的人家,也有人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身负重伤,失去了肉体的一部分。不过,这里没有参军者全部战死的人家,总有一个能复员归来,应该说这也是一种幸运吧。总之,每个人都开始满怀希望,认为恢复往日的节织村已是指日可待。
战时,巫子见家收到了长子富一战死的消息,幸而次子不二生在战败的半年后平安归来,且四肢健全。他们的父亲——户主富太郎对长子的死悲痛欲绝,对次子的复员欣喜不已。
有一次住持和尚为富太郎长子的月忌日登门,藤子听父亲对他说:“富一虽是继承人,但从孩提时代起就不太稳重。相比哥哥,不二生从小做任何事都很谨慎。如果他俩能齐心协力,我们家也就高枕无忧了吧。只是两兄弟关系不好,再怎么调和,唉,也不可能和和睦睦地一起操持家业。然后战争让兄弟俩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不过,对我们巫子见家和村子来说,这结果也许还不错。”
当时藤子觉得富一很可怜。但话虽如此,倘若是大哥继承家业,一不留神似乎确有家道中落、节织村的纺织业也步入衰退的危险。连不懂事业为何物的藤子,多少也能觉察到这一点。
在身材短小精悍、容貌端正方面,兄弟俩倒是相似,但性格完全不同。长子善于交际、待人亲切,可有一样,就是做任何事都马马虎虎。次子稳静、畏畏缩缩,但为人诚实认真。
“要是既有富一的社交能力,又有不二生的忠厚耿直,这继承人可就太理想了,可惜……”
这是富太郎醉酒后必会出口的话,通常还有这样的后续:“那两兄弟好的地方,富三都照单全收了。”
富三是巫子见家的三子,无奈还只是个孩子。富太郎希望在他成人之前,富一能先顶一顶。而战败后,期盼的对象自然从长子转向了次子。正因为有这样的背景,身为父亲的富太郎才会在悲叹富一战死的同时,欢迎不二生继承家业,成为巫子见家的户主。
不料,复员后的不二生情况有异,不久双亲和藤子便都注意到了。首先是饭量变得极小。母亲想,儿子在战场多半总是饥饿难忍,便精心整治饭菜,但他却不怎么吃。莫非是习惯了过于匮乏的饮食?最初藤子是这么理解的,但很快她就想到,也许是二哥对自己的生还抱有某种罪恶感……
因为藤子时不时地听见不二生说:“很多战友在临死时托我……”至于所托何事,他坚决不说。
濒临死亡的士兵在弥留之际呢喃“想吃故乡的荞麦面”“想吃奶奶做的豆馅儿饼”,战友听到这些祈愿,说着“你看,荞麦面来了”“这饼里全是豆馅儿”,给他们喂下混浊的水。诸如此类的战场惨剧要多少有多少。藤子也知道一些。想必哥哥也有过这种痛苦的经历。她向父母诉说了自己的想法。
“要不先别去管他?等好好休养后,再让他参与纺织事业吧。”
如此这般富太郎也改变了主意,于是即便不二生开始整天往外跑,他也没说什么。当然,不二生频繁前往的地方并非终下市的繁华街。
不过,后来富太郎曾这样回顾往事:“还不如把钱花在烟柳巷的女人身上呢,这可比现在不知要好多少呢。”
那么,不二生到底去哪里了呢?原来是村郊的一座极矮的小山,名曰“富士见山”。就那高度,连孩子也能轻松爬上,据说是因为晴天时能从山顶望见富士山,所以不知何时就有了这个名字。不过,山顶既无祠堂,也没有人认为这是为富士信仰而建造的富士冢。
所谓富士信仰,是一种将富士山本身视为神明加以崇拜的古老神道。富士冢相当于信仰对象之一。有时是把原本就存在的古坟或山丘视为富士山,有时是像筑山一样,人工堆出富士冢。假如富士见山确为富士冢,则属于前者。
当然,直接的信仰对象是富士山本身。只是远方的信徒不可能轻易前往攀登,过去又一度禁止女人登山。人们寻求替代品的结果,导致了富士冢的诞生。据说在富士信仰最盛的江户时代后期,光是在相当于现东京地区的范围内,就造了五十多处富士冢。
节织村的富士见山与这段历史毫无瓜葛。不过,此山属巫子见家所有,又因“巫子见”亦可读作“富士见” ,所以姑且由巫子见家管理。令人意外的是,巫子见家的户主并不重视富士见山,虽然他自己的名字是“富太郎”,又给儿子们和女儿分别取名为“富一”“不二生”“富三”“藤子” 。因此,所谓的管理也不过是一年一次粗略地整修一下繁茂的草木,余下的时间全都放任自流。
不知为何不二生开始频繁登那小山。而且,总是在山顶上久久伫立。由于风雨无阻,可见他并非为了眺望富士山。那么,他究竟是在干什么呢?
此外,不二生购买了大量书籍,不登富士见山的时候,他就躲在屋里痴迷地看书——尽是一些汇总了世界各国神话或民间传说的书。据说其中他尤为热衷的是创世神话。
富太郎曾请教过住持,住持猜测:“莫非是不二生君产生了某种信仰?”
父亲总以为是战场上过于残酷和悲惨的经历,使儿子患上了精神疾病,听住持这么一解释,姑且安下了心。
“不管是什么宗派,我都由他去信奉,只要他能得到心灵的安宁。”
当时富太郎是这么想的,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不二生并非受到了某个特定宗教的感化,而是有自己从头创造独立信仰的迹象。
“不,事实上可能并非如此。不过是住持和父亲都这么看罢了。我总觉得,其实没有人知道哥哥的真正想法。”藤子讷讷地叙述往事,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复员后过了大约半年,不二生以村民为对象开始街头讲道。其内容接近“今后的世界众生平等”之类的社会主义思想。只是,讲道者是公认的巫子见家继承人,所以反响不小。当然,大多数成年人的反应是“不二生先生因战争的缘故变得有点奇怪了”。但年轻人不一样,其中零零星星地出现了赞同其演说的村民。
于是不二生在富士见山前搭了一间房,与五个村民在那里开始了共同生活。那是一间名副其实的小屋,但面积足够十几个人一起生活。进而,他又在小山周围挖井、开荒,建牲口棚,准备自给自足。一年多以后,几乎可称作“小小村庄”的空间背靠着富士见山落成了。
所需资金均由巫子见家承担。虽然不二生和与他有思想共鸣的村民承担了多数劳动,但最初各方面都需要开支。这笔费用全由巫子见家支付。
“反正终有一天是要继承家业的,在这之前随便他怎么开心都行。”
藤子说她对富太郎的想法感到困惑。因为从任何角度都能看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哥哥越来越迷恋他的“小小村庄”了。
而且,如果说这片被村民称作“富士见村”、以自给自足为目标的土地是所谓的社会主义思想的体现,那么节织村纺织业的龙头巫子见家不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象征吗?
“父亲始终相信,这种过家家游戏结束后,哥哥自会来继承家业。”
要问富士见村是否充分实现了自给自足,那也不是。从主粮的大米到味噌、酱油等,还是得向“外面”买。衣服也是如此。原本基础资金就是巫子见家出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基于以上事实,富太郎觉得富士见村的分崩离析指日可待。据说他认为能坚持个两三年都算是好的。话虽如此,父亲却不惜血本地拿钱给不二生用,可见当时他对二哥抱有莫大的期望。藤子说后来她重新意识到了这一事实。藤子老是在富士见村泡着不走父亲都不生气,无疑也是因为他坚信不二生终有一天会回到巫子见家。
然而,事与愿违,富士见村的“人口”逐渐增长。于是,最早的小屋周围又建了好几座新的小屋。小屋之间随意地用游廊相连,不知不觉中竟化为了结构极其复杂的集体住宅。从富士见山上俯瞰,那模样简直就像四通八达的蜘蛛网。
别看外观那样,富士见村的“村民”日子倒是过得相当不错。当然,这要感谢巫子见家以及节织村的干部和群众一直温情地守护着富士见村,提供了各种方便。
那么,节织村的人们为什么能如此给予理解呢?村里出现了另一个村,他们本该厌恶才是啊。通常情况下,别说支持了,也许还会大加阻挠。而节织村之所以如此,有两大理由。
其一,开辟村庄的是巫子见家的继承人,户主富太郎也姑且认可了。据说村民们因此而决定,既然是这样那就再观望观望吧。
其二,加入富士见村的多是对节织村无关紧要的人。倘若是一家之主或继承人、这家的媳妇或未出阁的年轻女子参与村庄建设,恐怕真会闹出什么风波来。但事实上几乎都是一些别有内情的人,比如复员归来找不到工作、整天被吆五喝六的家中次子;被视为错过最佳婚期的家中长女;一直靠父亲养活的三儿子;离婚从婆家回来的次女;丈夫平安复员归来却又因病去世的遗孀……倘若是在都市,这些人未必会被另眼相看,但在节织村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在村里还是家里,他们都无容身之所,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正是这样一群人加入了富士见村。
此外,正如富太郎所指出的那样,不二生等人无非是在玩所谓的“过家家游戏”,这也许可以成为第三个理由。
又过去了一年。这时,不光是节织村的人,听闻富士见村的事、从他县赶来的参加者也不断增加。以至于后来村里收获的蔬菜和肉蛋类都有了富余,可以向节织村的村民出售。这与富太郎的想法背道而驰,再这么下去,富士见村就快凑凑合合达到自给自足亦非梦想的境地了。
“以前宠过头了。”
富太郎和村里的干部都后悔了。遗憾的是,为时已晚。作为存在于节织村内的“另一个村”,富士见村即将拥有不可动摇的实体。
如果就这样一直风平浪静,“村中村”这个奇妙的集团也许会以自己的方式存续下去。或许就如富太郎当初所预测的“能坚持个两三年都算是好的”那样,终有一天会消亡,但也有可能兴盛个十年,甚至二十年。
村子建设后过了三年零几个月,某日不二生突然在富士见村四周建起了高高的围墙,令节织村的人们大吃一惊。村界什么的一开始就不可能有,然而不知为何他硬要划分界线。不,更应该看作是将村子闭锁在墙内吧。
如此这般,不二生把自己关在建造完毕的墙内,几乎不再出村。他也不宣传社会制度了,而是改为阐述自己的死生观。
“突然带上了宗教色彩吗?”言耶临时打断藤子的话,问道。
“是的。至少对我们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以前住持确实说过‘莫非是产生了某种信仰’,但大家都已经忘了……”
“你哥哥所做的是建设符合其理想的村庄,其中不带任何宗教色彩,是这样吧?”
“是的,我认为确实是这样。可是,突然就……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通常哥哥就会成为教主一样的人,去教化众人不是吗?”
“也不存在这样的事?”
“从结果来看,可能还是做了那样的事……”藤子语焉不详,言耶不加催促,耐心地等待着。“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其实开始用墙将村子围起来的时候,哥哥已经患上了不治之症。”
藤子突然吐露令人意外的内情,令言耶吃了一惊。藤子完全无法做出医学上的说明,只说不二生仅有半年可活了。
“这事肯定吗?”
“哥哥曾瞒着我们这些家人找终下市的医生看病,父亲向那医生打听情况,说是已无药可救……”
“所以你哥哥才突然涉足宗教了呀。”
言耶理解了,但藤子似乎不能接受:“哥哥知道自己不久将死于绝症,从而产生了宗教信仰,这个我能理解。可是,老师,你觉得在这种时候人会产生怎样的心境呢?”
“我说,老师这个称呼……”
“多半会求助于宗教,不是吗?”
“啊……是的。是这样。”
在对方的奇妙气势下,言耶有些慌乱。
“可是,哥哥却开始一个劲儿地向世界各地收集象征死亡的东西。”藤子再次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比如什么样的东西?”
“刻有尸骨的墓碑,用人骨制作的墙饰,描绘尸体逐渐腐烂的画,拿死囚的脂肪做成的蜡烛,中世纪的拷问刑具,等等。哥哥花高价买了一件又一件。”
一时之间言耶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回应。
在墓碑上雕刻恐怖的死神或骸骨而非故人生前的样貌,此风俗欧洲古已有之,所以并不稀奇。意大利则有俗称“骸骨寺院”的场所,即用大量人骨在墙上摆出装饰性的图纹,或做成枝形吊灯。至于冷静透彻地描绘尸体腐烂的画,日本亦有“九相图”。以死囚的脂肪为原料的尸体蜡烛,乃中世纪黑魔术用品之一,是真实存在的。不过,要问如今能否在日本得到这种东西,则相当成疑。没准买来的是假货吧。而拷问刑具无疑是复制品。这么一想,用人骨制成的墙饰其实也可能是赝品。
言耶做了上述解释,但要说藤子因此得到了慰藉,却也不是。
“就算全是假货,但哥哥开始收集那种东西,显然是不正常的。不光是身体,他的脑子肯定也病了。”
“知道自己身患绝症,因此反而被死亡所缠绕……这种心理也不是不能理解。但问题在于,今后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听了言耶的话,藤子显得神色不安:“你指的是什么?”
“不二生先生是富士见村的创始人,这样的人开始在村里讲述自己的死生观。即使他本人无意当教主,可能周围的人也会把他捧上台。其结果,我不敢说完全没有走向极端的危险。”
“极端?”
“集体自杀。”
藤子呼吸一滞,下一刻又显得松了口气:“是啊,这方面也许确实很令人担心。没变成那样,真是太好了。”
“不二生先生讲述自己的死生观,收集与死亡相关的物品,但没有成为教主的迹象——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究竟做了什么?”
言耶抑制不住好奇心,如此问道。藤子面露犹豫之色,仿佛说出了口会被怀疑精神是否正常似的。
“不,哥哥并没有做什么,他所做的只是我刚才说的那些。然而,不知为何哥哥产生了妄想,觉得自己是不死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