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了她的话,原来经过非常简单。
巫女子是我的同班同学,基础课和专业课自然是一起上,就连语言学都和我编在同班。因为已经打过很多次照面,黄金周前的班级合宿活动也在同一个小组,所以我们上英文课时甚至是练习对话的搭档。
“嗯……听完你的说明,我好像真的很奇怪啊,熟悉到了这个程度却还记不住你。”
“是很奇怪呀,啊哈哈——”巫女子轻轻一笑。
别人甚至都不记得她的存在了,她却依然可以开朗地笑出来,这神经是有多大条。我由此觉得,巫女子也许是个好女孩。
“嗯——我啊,要是被一般人忘记了,也是会害怕的啊。不对,还会发脾气!但是呀,伊君是另一种人。怎么说呢,就像是那种不会忘记‘绝不该忘的事’,但会将‘本来不太会忘的事’很快抛诸脑后的人。”
“啊,嗯,无法反驳。”
你说的倒也没错。
有一次,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惯用手是右手还是左手,导致吃饭时一筹莫展。顺便再多说一句,其实我左右两边都是惯用手。
“所以,这位巫女子同学,找我有事?你不用上课吗?”
“上课?这个嘛——”
巫女子不知为何显得莫名开心。不,我想她的默认状态就是这种情绪高昂的样子,不过我不记得她,所以也不能确定。但无论如何,面对带着这样的笑容、愉快谈笑的巫女子,当然不会心生厌烦。
“嘿嘿,我逃课啦。”
“……我觉得大一学生还是老实出勤比较妥当。”
“欸——可是,很没劲的嘛,超没劲,就是那个什么课,经济学课?课上讲的全是专用名词,竟然还要讲数学,巫女子是学文科的。而且伊君自己不也逃课了嘛。”
“我是没课。”
“这样吗?”
“嗯,周五只有第一堂和第五堂有课。”
巫女子又举起双手,呜哇地叫出声来。
“这要多难熬啊?中间空了六小时,很无聊呀。”
“我并不讨厌无聊啊。”
“嗯哼。我觉得呢,不开心的时间就好无聊,不过,人各有志嘛。”
她边说边转着叉子,开始卷培根鸡蛋奶油意面,不过却没把卷起的面顺利地放到勺子上,而且屡战屡败。我在旁观,本以为她还得花上好一会儿才可以把意面送到嘴里,她却把叉子丢在一边,改用筷子,真是懂得随机应变的姑娘。
“我说……”
“嗯?怎么了?”
“空位还有很多。”
“是哦,不过我看很快就会坐满的。”
“现在还是很空吧?”
“是呀,所以呢?”
我其实很想说“我想一个人吃饭,你换个位子吧”,然而她笑得毫无防备,完全没有预想过会遭到拒绝。面对这样的笑容,就算是我,也不由打消了恶意。
“……不,没事。”
“伊君?你好奇怪哦。”
巫女子噘着嘴。
“啊——但不奇怪就不是伊君了,奇怪才是伊君的身份标识呢。”
有种无形中受到冒犯的感觉。不过,相比之下,还是将相处了将近一个月的人给忘了更为失礼。我也就对她的失言充耳不闻,将兴趣转移到了泡菜上。
“伊君你喜欢吃泡菜吗?”
“不会,并不怎么爱吃。”
“可是你点了超级多呢。韩国人都没这么能吃泡菜呢。”
“因为有某些原因……”
我说着话,同时把泡菜送入口中。碗里的余量还有一半以上。
“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是什么原因呢?”
“你先自己想想看。”
“欸,那个……嗯,也是呢……”
巫女子抱起胳膊,陷入沉思。只是,必须吃掉满满一大碗泡菜的“原因”可不怎么好猜。保持了一会儿双手环抱的姿势之后,她松开手臂:“唉,算了。”到底是个豁达的女孩啊。
“啊,说起来,之前有件事情一直想问伊君的,这下正巧,我可以提问吗?”
“想问就问好了……”
“正巧”不是在偶发情况下才适用的固定句型吗?就我所知,巫女子可是自己主动坐到我对面来的。
更重要的是,莫非她是有备而来,而且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吗?
“伊君你呀,四月初没来学校吧,是出了什么事吗?”巫女子笑着说道。
“……啊哟。”
我停下筷子,而夹在筷子间的泡菜也因此一坨坨地掉回碗里。
“唔——那是因为……”
我大概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啊,如果不方便说就不勉强啦,我只是心里有点好奇而已,就是想玩一下‘巫女子的提问时间’之类的小环节。”巫女子忙不迭地大幅度挥着手,赶紧接口说道。
“嗯,没事,倒也不是什么非常难以启齿的事,理由很简单,那时候我正好外出旅行,去了大约有一星期。”
“旅行?”
巫女子像小动物一样扑闪着大眼睛,情绪十分容易辨识,倒也便于我说下去。她大概是善于倾听的那类女生。
“你说旅行吗?去了哪里呀?”
“到日本海的无人岛上去转了一圈。”
“转了一圈?”
“是啊,至少不是深度游。也是拜这趟旅行所赐,我才沦落到必须吃泡菜的尴尬处境。”
巫女子听完我的说辞,把脑袋偏向一边,露出困惑的表情。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基本上是个怕麻烦的人,也就没打算详述细节。而且话说回来,那些事情要我怎么说明?
“总之就是一趟旅行,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
“嗯,原来是这样呀……”
“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啊,没有啦……”巫女子好像害羞了,双颊绯红,“是,那个,我想是不是因为受伤之类的长期住院了。”
也不知道她是打哪搞出来的这种想象,不过刚一入学就请了一周的假,若要究其原因,任谁都会做出这类的假设,至少总比“稍微去旅行了一趟”更为可信。
“原来是这样呀。就像稍微迟到了一点的毕业旅行吗?”
“对,就是这种感觉。之前没预约上,拖到后来就占了四月份的时间。”
我耸耸肩,说了与事实完全不符的话。提起毕业旅行,我从小学起就不曾有过“从学校毕业”的经验,而这件事说来话长且毫无意义,我也不想对别人娓娓道来,姑且就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嗯嗯。”不知巫女子是否接受了我的说法,她的表情阴晴不定的,不甚明朗。
“那……你是独自一人去旅行的吗?”
“嗯。”
“这样呀——”
一瞬间,她又宛如霾过天晴,绽放出爽朗的笑容——这个女孩子果真是表里如一,表达情绪时坦率得令人羡慕。
令人羡慕。
也不尽然。
我并没有很羡慕。
“那么,巫女子,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嗯?”
“你是有事才找我的吧?你看,明明有这么多空位,你却特地坐在我的面前。”
“嗯——”,巫女子微眯着眼睛,视线投向我的胸口一带,“没事就不能和你一起吃饭吗?”
“咦?”
这次轮到我困惑了。
“唔——打扰到你了吗?我只是从这边路过,正好看见伊君你在,才想找你一起吃饭的。”巫女子又继续说道。
“哦哦,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她是想要找个可以边吃边聊的饭友。尽管像“用餐”这等私人行为,我是偏向于独自进行的,但也有很多人把就餐时间当成闲谈时间。巫女子应该就属于后者,因为自己一时兴起逃了课,找不到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此时刚好遇上面熟的我,便过来向我打招呼。
“这样的话,一起吃倒也无所谓啊。”
“啊哈哈,谢谢,总算放心了。我还担心要是你说不行可怎么办呢。”
“你会怎么办?”
“嗯,反正……就……那样吧。”
说着,巫女子假装拿住自己托盘的两边,然后“咻咻”地做出拧转手臂、将托盘倒扣的示意动作。
“像这样。”
“欸……”
只不过是没有同意一起吃饭,就做出这样的反应……我当然知道她是开玩笑,不过也稍微松了口气。毕竟她可是会将喜悦之情展露无遗的巫女子——这样的她在生气时也不见得会有所收敛,所以说不好真干得出来。
“哎,反正我也没事,还是可以陪你说说话的。”
“嗯嗯,谢谢你。”
“好,那聊些什么呢?”
“啊,这个嘛——”
被我一催,巫女子神情紧张地摩擦起了两根筷子,发出“噌噌”声,大概是在找话题。
唉,虽说我并不记得她这号人,不过都接触近一个月了,她对“我”的外在人格理应有所了解。我无知到甚至会误以为足球是用脚来玩的棒球。所以她到底要抛出什么话题,才能跟我这种缺乏常识的人聊得起来呢?对此,我饶有兴趣,仿佛并非当事人一样。
这时,巫女子好像来了灵感似的拍了一下巴掌,说道:“最近世道很不太平呀!”
“嗯?怎么说?”
“……啊,呃,就是那个嘛,那个人们疯传的拦路杀人者啊,就算是伊君你也该听说过吧?”
居然说什么“就算是伊君”……巫女子的措辞实在是惹人生气,但也只有知道“拦路杀人者”的情况下,才有生气的资格。
“你当我傻吗?我当然知道啦!”
——具有充分的生气理由时可以这么说。
“烦死了!不知道!笨蛋!”
——而这样就纯粹是恼羞成怒了。
“嗯?伊君你怎么了?”
“没,没事,拦路杀人者是指?”
现在,我显然不是想听“凶手毫无预兆地突然加害过路人”这样的标准解说。
“啊——不会吧?伊君你是在开玩笑,还是在玩什么梗吗?电视上不是在重复地播报吗?住在京都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啊。”巫女子目瞪口呆,一脸错愕地说道。
“我家没有电视机……也不订报纸。”
“那互联网呢?”
“啊……我也没有电脑,在学校又很少上网。”
“哇——伊君你还未受文明开化呀!”巫女子似乎对我越发钦佩,“这是在坚守某种人生原则吗?”
“唉,也谈不上什么原则不原则的,我不过是不想持有很多的东西。”
“欸,伊君你开创新时代了——跟古时候的哲学家一样!”
巫女子兴高采烈地鼓着掌,但如果她知道我是出于“东西一多,房间就会变挤”这种现实又穷酸的理由,不晓得还会不会给出这般回应。
报纸可是相当占地方。
“你刚才说‘住在京都’,那个‘杀人者’事件是发生在京都的?”
“嗯嗯,是哟。闹得一塌糊涂,‘古都’都成了‘咕嘟咕嘟’的一锅乱粥,都内好多地区都把修学旅行给停了。”
“嗯……还真惨烈。”
“已经有六个人被杀了!而且事情还没完!目前尚未锁定犯人!”
“据说是用刀子把人刺死,还伤及了内脏。好恐怖啊!”巫女子略显兴奋,有些激动地说道。
“……”
也顾不上现在是不是用餐时间。总之,她会抛出这种话题,我要负上一定责任。但即便如此,巫女子也很厉害,竟然能这么欢欣雀跃地讲述杀人事件。
不管怎么说,事不关己的态度是很可怕的。
“六个人啊……算多吗?”
“当然多啊!而且不是一点点多!”明明不是犯人,巫女子却有些骄傲和得意。“这在外国也许不算什么,可是日本很少发生连续杀人事件!已经足够轰动全社会啦!”
“哼……这样啊。难怪最近总有警车在到处巡逻。”
“是的是的,新京极 那一带还布置了特殊警察 队呢,不过他们聚在那里只会让我想到祇园祭。”
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巫女子说到此处便咯咯地轻笑起来。
“哈……原来如此,出了这样的事啊……我还一点也不知道……”
我点点头,算是对巫女子的话做出回应,心里却不禁想道“玖渚那家伙大概会喜欢这种话题”。
玖渚全名玖渚友,我为数不多的友人之一,或者该说是我唯一的朋友。她出于兴趣会收集此类事件。目前十九岁,电子工学与机械工学专家,她是个长着蓝色头发的、奇奇怪怪的“家里蹲”女孩。不过,与疏于收集情报的我不同,她简直就是超级精通情报的行家里手,所以肯定已经知道拦路杀人者的事了,根本用不着等我通知——不仅如此,搞不好她已经有所行动也说不定。
“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五月之后才出现的。嗯,大概吧。怎么了?”
“不,随便问问而已……”
我吃下最后一块泡菜,舌头——其实是整个口腔——已经完全报废。从明天起我八成不会再任性地吐出任何诸如“这餐饭不美味”之类的怨言了。不过仔细想想,只消一大碗泡菜就能动摇我的主张,说明我的味觉相当弱小无力。算了,反正本来就只是情绪的问题。
“我吃饱了,那么,有机会再见。”
我放下筷子,起身离席。
“啊!等下!等下啦等下啦!你去哪儿啊?!”巫女子慌忙拉住我,“伊君你等等嘛!”
“去哪儿?吃都吃完了,我想去书店看看。”
“可我还没吃好啊!”
我一看,巫女子托盘上的食物确实还剩下一多半。
“可我已经吃好了啊。”
“别这么说嘛,人家听了会寂寞的,陪我吃完再走嘛。”
我的性格还没有强硬到能说出“我凭什么要浪费这种时间?”之类的话,经常轻易地就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好吧,我正好也闲着。”反正没什么火急火燎的要事,而且也没有吃得很饱,既然身处食堂,那索性再点个饭食之类的来吃也好。
“那我再去买点东西。”
说完,我便逆向穿过收银台(这是违规的),搜索着墙上贴着的菜单,打算叫一份牛肉盖浇饭。咦?比吉野家 贵呢,还是吃别的好了。当我还在犹豫不决时,“还要泡菜吗?”柜台后边的食堂阿姨愉快地笑开了脸招呼道。
“对。”
啊!我怎么就点头了。
“错失时机。”
不对,这时候该用“追悔莫及”?
于是几十秒后,我单手端着一大碗盛得满满的泡菜(阿姨特别多送了一些),回到了巫女子面前的位子。
“这什么情况?难道你是在等我吐槽吗?”
“别在意了……对了,我们刚刚聊到哪了?”
“是哦?在聊什么来着?忘记了呢。”
“啊,这样,那么来说说学业吧。”
“才不要。”巫女子用力地快速摇头。
“为什么不?关于今天的第一堂课,我还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我们来相互交流一下。好歹是一年级的必修课,巫女子你也上过吧。按我的理解,导致这一情况的首要原因是教授解说得不到位,你觉得呢?”
“什么你觉得我觉得啊,又不是快考试了,才没有男生会和女生聊这种话题的!”
其实我只是开个玩笑,不过巫女子好像真的不愿谈这些。
“这样啊,巫女子你讨厌学习吗?”
“不是我喜欢或讨厌的问题,是根本没人喜欢学习啊……”
“啊,这个结论可是有赞同派和否定派两种意见……先不讨论这一点,巫女子啊,你既然讨厌学习,又何苦来上大学?”
“呜哇,你说了不该说的话,一说出来就完了。呜……还不是……还不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嘛……”
我好像不经意间触及了什么核心,巫女子流露出些许的伤感。这么说来,的确有人曾提出“日本的大学不是求学之人的去处,而是步入社会之前的准备阶段”之类的说法。“日本的义务教育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嘛”,听起来像在说“大学生的脑子和小学生同一水平”。她又大言不惭地继续说道。
“嗯,可是啊,这就意味着日本的小学生已经拥有了大学程度的知识,所以日本靠着这群漫无目的地上大学的年轻人扛起全社会,而且成为了经济大国——这么想想,我们国家还真是很了不起呢。”
“话真是怎么说都行……”
“伊君喜欢学习吗?”
我耸耸肩。
怎么可能喜欢?!不如说挺讨厌的。
“但是用来打发时间倒还不赖,而且,它更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手段。”
“一般情况下,学习才是普通的现实生活吧。”
巫女子“啊哈——”地长叹一声。
接下来,她大概是打算专心进食,安安静静地吃了一会儿色拉。
嗯,不过一盘意大利面、一大碗色拉,再加上甜点,对于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来说,吃这么多合适吗?我周围没有能拿来作为参照的女性(只有极度偏食者、超级大胃王和罕见的绝食者),因此无法判断。但巫女子的身材并不太瘦,亦非超重,所以就现在的她而言,这个摄入量大抵是没问题的。
“……那个,你这么盯着我看,我会吃不下去的。”
“啊,抱歉。”
“嗯嗯,没事,没关系了。”
然后巫女子又继续吃着。
眼看着快要吃完的时候,巫女子向我投来探寻的眼神。不,其实从她刚坐下起,她就不时会用窥探的眼光看着我,只是现在看得更露骨了。
她的眼瞳似乎想要向我诉说什么。
所以我才以为她有事找我,而这个推测似乎命中了。
可能是终于下定决心,巫女子还没吃甜点就搁下了筷子,脸上浮现出略带恶作剧气息的笑意,接着探出身子,径直凑向我的脸。“那个,伊君。”
“什么?”
“其实呢,巫女子可能有事要拜托伊君。”
“可能有事,那就是没有啦。”
“就是有啦!”巫女子缩回身体,重新坐到位子上说道,“伊君明天有空吗?”
“如果有空是指没有预定的行程安排,那我就不能自称没空。”
“你讲话好拐弯抹角哦。”
“这是我的人设嘛。”我嚼着泡菜答道,“简而言之,明天没事。”
“好的!有空对吧!太好了!”
巫女子双手在胸前合十,喜笑颜开。我无所事事的周六竟然能为别人带来这般喜悦与欢心之情,身为一介闲人,真是倍感荣幸。
才怪。
……糟了。这种气氛之下,我好像又要随波逐流了。
“我有空对巫女子来说是好事吧。嗯嗯,不是说坐轿人,抬轿夫,旁边还有草鞋匠 吗?就如食物链一样,环环相扣。”
“嗯,那个啊,既然你明天有空,能不能稍微陪我一下啊?”
巫女子根本没听我说话,从刚才起就一直合着的双手现在又微微左倾,像是在合掌“恳求”我,盈盈的笑脸再加上一对小酒窝,简直就是犯规级别的请求姿势啊!凡是雄性生物肯定都会被其攻陷。不,甚至该说,是恨不得遭遇这种攻陷。
“我不要。”
面对这种请求都能断然拒绝,我实在太不讨人喜欢了。
“为什么?”巫女子似乎生气了,“你又没事,伊君,你不是有空吗?”
“确实没事啊,但不是说过吗?我又不讨厌无聊。你有时候也想发着呆放松一整天吧?任何人都是这样,希望从世俗的喧嚣中抽身逃离,从麻烦的人际关系中获得解放。任何人都有时间和权利去畅想自己的人生,而我拨给这方面的比例又比别人更多哦。”
“但是……但是还没听人说完就一口回绝,伊君你太荒谬了,太不讲道理了!就像初中二年级的学生组乐队,结果每个队员都是弹贝斯 的一样!”
真是精妙的比喻。
仔细一看,巫女子都快要哭了。不对,说是要哭,其实她那双大眼睛已在积蓄泪水,泫然欲泣。这可非我所愿啊!
环顾四周,存神馆的地下食堂差不多该进入高峰期了,前来就餐的学生人数逐渐增多,我得赶紧想出对策,免得陷入引人注目的尴尬情况(比方说,把挺可爱的女孩子惹哭的状况等)。真是的,不过是被拒绝一次而已,犯不着哭吧?
“唉,先别急啊,巫女子,我会听你讲的,总之先来吃一口泡菜嘛。”
“唔嗯……”
巫女子乖乖听话,往嘴里塞了一口泡菜,随即“啊哇”地小声惨叫,眼泪就扑簌簌直往下掉。看来巫女子经受不住刺激性的食品(然而这正是我的目的)。
“啊呜——好辣啊——”
“哎呀,毕竟是泡菜嘛。不辣就不是泡菜了。”
糖腌的泡菜倒是也有,不过我侥幸尚未目睹这种奇葩食物,但愿它从今往后也一直待在和我无关的地方。
“呜呜……太过分了……伊君最坏了……对了,又说到哪了?”
“那个拦路杀人者?”
“才不是啦!在说明天的事!”
巫女子“砰”地一拍桌子,像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也怪我闹得有些过火——我如实反省着。
“……呃……是这样,你认识江本同学吧?”
“认不认识另说,但我不记得她。”
“……她专业课和我们同班,一个梳这个发型的女生。”
巫女子“唰”地举起拳头放在耳边,但这个姿势完完全全没有一处能让我想象出“江本同学”是什么发型。
“相当惹眼的女孩子哦,总穿得亮闪闪的。”
“哦哦,我不太留意别人的样貌……她的全名是什么?”
“江本智惠 ,睿智的智,恩惠的惠。”
什么颠来倒去的名字啊!要说有没有印象,我好像有所耳闻,但又不敢确定。可要是直接就草率地附和一通“啊啊,那个女孩子啊!认识认识,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戴隐形眼镜的女孩对吗?”,然后被对方一句“骗你的啦!根本没有这个人哦!哈哈哈!你上当啦!噗噗噗!”当场推翻,岂不是太丢人了?会暴露我不懂装懂的事实。虽说巫女子应该不会这样耍人。
“昵称是小智哦。”
“这可吃不消啊。”
“啊?怎么了?”
“没什么,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答道,然后缓缓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实在不太记得。”
“也是呢,”巫女子笑得一脸无奈,“你都不记得我,那更不可能记得小智了。不然的话,巫女子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我不太明白她的逻辑,总之没惊动到她就能平息事态,我差劲的记忆力倒还有那么点可取之处,虽然这番理论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啊,那贵宫同学呢?贵宫无伊实同学,我都叫她小实的。”
“她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
“嗯嗯。”巫女子点点头。
“还有宇佐美秋春君,秋春君是男生哦,所以你该记得吧?”
“我的记忆力对男女一视同仁。”
“但就算在这点上男女平等,你也绝对不是女权主义者吧……”
巫女子“唉唉”地叹了口气,架势十分夸张,可她却并非有意为之。我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什么坏事,不过罪魁祸首是我的记忆力,而非我本人。
“总而言之呢,小智、小实、秋春君还有巫女子,我们四个人准备明晚开个小酒会。”
“哦,是要搞什么主题活动吗?”
“是小智的生日呀!”巫女子不知何故,变得神气活现的。她手叉着腰、奋力挺胸的模样倒也着实可爱。
“五月十四日!庆祝小智的二十岁生日!”
既然是同班同学,那就跟我同是一年级,所以智惠是复读一年才考上鹿鸣馆的吗?不对,也可能跟我一样是从国外回来的,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
顺便一提,我是十九岁,四月二十日出生。
“哦。”
我也没兴趣知道。
“呃……总之小智明天过生日,我们四个就想组织一场轻松随意的派对啦。”巫女子继续说道。
“嗯哼,不过难得的生日,才这点人,参与者可是少数精英啊。”
“嗯嗯,差不多吧,因为我们都喜欢热闹,但人多又很讨厌,反正我们就是很难搞啦。”
“这样啊,所以四个人的规模刚好合适。”
“欸?”巫女子有些错愕地抬头。
“假如去了五个人,就会打破四人组的平衡,这可不好。”
“欸?欸?”
“那么,帮我向他们致意。Happy birthday to you!”
“别对我说生日快乐啊!啊,这不是重点!你别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开啦!我只讲了一半!”
“因为有句话说得好,别人的话只能听一半。”
“那句话不是这个意思啦!”
我正准备离桌,巫女子却抓住我的一只袖子,又硬把我拉回座位。
可她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算还剩一半,后续内容也大致可以猜到。
“反正你就是要叫我去参加那个小酒会……那个生日派对呗。”
“哇!吓我一跳,你猜对了。”
巫女子又惊讶地高举双手,不过这次却显得十分刻意。她或许也不是那么表里如一,只不过是单纯的演技很差而已。
“伊君你好厉害,简直像有超能力一样。”
“别说什么超能力啦……我不喜欢。”我轻轻叹气,“为什么叫上我?我应该没见过智惠、无伊实和秋春君那几位吧?”
“按说是见过的啊,大家都在同一个班上呢。”
说得也是。
唔,难不成我真有健忘症?从以前开始我就不擅长记住别人,最近又特别严重,何止这三个人,其实与这间鹿鸣馆大学相关的所有人都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
因此,问题很可能是源自我对他人的漠不关心。
当然,这和大脑的构造没有关系。
所以总结下来,这并不是缺陷。
也并非少了什么。
而是我一开始就已经坏掉了。
“莫非只是我自己不记得,但实际上我和他们三个很要好?但不管怎样,我觉得自己还不至于把朋友给忘了啊。”
听到我的问题,巫女子的表情带上了一抹悲伤:“不是这样的。你们很少交流吧。伊君你看嘛,你总是这样板着脸,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扬起下巴,眯着眼睛,好像对什么都瞧不起似的,包括现在也是。怎么形容好呢,就是让人很难搭话啊。围着自己筑起一道墙,或是说像‘AT领域全开’ ,而且还没有缩在教室的角落,反而大大咧咧地坐在正中间。”
我已然涌起了强烈的拒绝意识,希望她不要干涉我了。一句“既然你这么觉得,那就别来和我说话啦”几乎都到了嘴边,但还是说不出口。
我吃完了泡菜,泛起一种恶心的饱腹感。这两大碗的量,果然还是太过头,得有一阵子要谢绝泡菜了。
“但伊君和我不是处得很好吗?”
“很好吗?”
“很好的!”
巫女子双手齐上,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她好像一激动起来便会下意识打击附近的物品。是故,若试图勾动她的怒火,至少要先处在她那双细胳膊所及的范围之外。总之就是要在保持一定距离的前提下才能惹她——按这个思路来想,打电话才是最理想的。
且慢,我为什么要拟定激怒巫女子的计划啊?
“于是呢,我自然就会跟朋友们提起伊君,不是吗?”
“大概吧。”
“然后呢,作为聆听方,不就会觉得‘什么嘛,那个脸臭臭的家伙好像还挺有趣的’吗?”
“嗯,也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
“那既然认为对方有趣,想和他交个朋友也不稀奇哦?哪怕他是个怪人。”
“也是,谁都会有鬼迷心窍的时候。”
“综上,就是这么回事啦。”
“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啊。”
巫女子盯着我的反应,满眼期待。我假装喝茶,避开她的视线。不过区区一杯茶自然不够消除我口中的麻痹感。
“呼——嗯,我听明白了。”
“明白了吗?”
“时机不错,明天住回老家去吧。”
“不要胡乱安插计划呀!你黄金周都没回老家好吗?!”巫女子再次拍桌。
虽然有些在意她为何知道我黄金周的行动,不过大概是我曾向她提过,而现在又对此事不复记忆了。
“但是嘛,对了,母亲节快到了啊。”
“母亲节是上礼拜,况且伊君你哪有这么孝顺哦!”
越说越离谱了。
可是巫女子同学,既然我是你口中那个“不会孝顺父母的十九岁青年”,难道就会对同学亲切友善吗?同学而已。但此时巫女子的情绪高涨起来,估计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求你了,我都许诺他们说会带你过去的,你就当给我个面子嘛。”
“你大概有所误会,让我纠正一下。我被人称为‘情绪苍白、混沌不清如化学浊液的十九岁青年’,跟我说话一点都不好玩。”
“唔——就像‘把两个作家苗子比作鸡蛋,但其中一个鸡蛋没有受精,另一个被硫磺焖熟了,结果全都没法孵化’一样。”巫女子伤心地咬紧了嘴唇说道,“伊君,你就当帮帮我,陪我去嘛!当然是我太任性了,所以酒钱我来出。”
“抱歉了,我很怕喝酒。”
这是事实。
“为什么?”
“我有一次一口气灌下了一坛子伏特加。”
我没有告诉她那顿豪饮的下场,不过自那之后我便过上了滴酒不沾的人生——虽然我并不是聪明非凡之人,却也没有愚笨到不懂得从经验中汲取教训。
“呜哇——连俄罗斯人都不会这么干呀!”巫女子又坦率地表达了惊讶之情,“啊——这样啊……不能喝酒啊……那就头疼了……”
巫女子再次陷入沉思。她似乎很清楚让不喝酒的人参加酒会的结果。这么看来,她或许能喝上一点,但并不是大酒豪。
然而,我也没有冷血到对陷入烦恼的巫女子无动于衷。
哎呀呀……我啊,太容易随波逐流了。假如改变决定是人情所致,那多少还能耍个帅;但若只是被状况推来搡去就产生动摇,可就纯属是没有立场了。
“好吧,我有数了,如果你们觉得有人冷着脸占据房间中心位置也没问题的话。”
“嗯——就像伊君你说的……真是太给你添麻烦了……所以这样……可以吗?”
巫女子又一下子探出身子——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她的反应就像是发现有食物垂到面前的小狗。换作是猫,八成会怀疑“这是陷阱”而抱有戒心,但巫女子现在活力全开,欢欣鼓舞。因此,若以动物来论性格类型,即使她长得像猫,可本质上算是狗。
“可以吗?伊君真的肯陪我一起去吗?”
“可以……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回答还是过于冷淡,连我自己都开始反思,怎么就没能说得再婉转些呢?然而巫女子还是漾起了天真烂漫的笑容。“哇啊!谢谢!”她大声叫道。
“不客气。”我回答道,然后喝干茶水。
再度放眼看去时,巫女子也已经享用完了甜点水果,于是我再次起身。
“啊,再等一下,伊君,把号码留给我呗,之后要联络你的。”
“啊?哦……”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我想想……呃,忘了。”
“我就知道……这样,这是我的号码,你打过来就好。号码是……”
我将巫女子报的数字一一输入,随后她的小包里响起了手机铃声,是大卫·鲍威 的曲子。
看不出来巫女子能有如此品位——虽然这样的想法略显失礼。
“嗯,搞定啦……哎呀,伊君,你没有挂手机绳呢。”
“是啊,我不太喜欢用那种娘娘腔的东西。”
“手机绳很娘娘腔吗?”
“你这么认真问,我倒答不上来了,但至少它没什么男人味吧。”
“唔,好像也是。”巫女子勉强表示赞同。
“那么,就这样。”我拿起托盘离开座位。
“巫女子,明天见。”
“嗯!不许再忘了巫女子哟!”巫女子大幅度地挥手说道。
我也向她轻轻摆手示意,离开了食堂。在归还托盘和餐具之后,我又直接步行至隔壁的学生书店。作为大学向的书店,荟萃云集的自然多为学术类书籍,几乎不带娱乐性质,但它有九折的价格优势,而且不知为何(为何呢?),在售杂志的种类异常丰富,因此依然门庭若市。
当我走到小说角并伸手取下一本书时,突然意识到“咦?巫女子她叫我‘伊君’呢……”
回想起来,这个叫法倒是非常新鲜。因为她说得太过理所当然,我甚至都没觉出不对,但实在很难想象我居然会容忍她这样熟稔又亲昵地称呼我。
我尝试着思考了一下,不过还是想不明白。我当然没有曾被这么称呼的记忆,可也没有记忆能证明我不曾被如此称呼。而且说到底,我对巫女子其人的记忆就稀薄至极,所以更不可能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哎……算了。”
这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
我说服了自己,转而站着读起了小说。
是的。
这种事情,无关紧要。
谁都不会为之而死。
尘世之间,诸事安好。
即使苍穹之上,神明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