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吧,怎么说呢?哎哟,就那个啊。”零崎讥笑道。
布满他整张右脸的刺青丑陋地扭曲着。
“就那个,那个什么?”
“最后还是问我喽?”我错愕地回道,“我还以为你肯定要发表一番宏论了。”
“哈!你太天真了。想知道自己的意见,就要先听别人的说法吧?喂,你怎么想的?你觉得朋友是什么?”
“也不用想得很复杂啊,朋友就是……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闲扯,相互傻笑,一起相处时能安下心来,差不多就这样了?”
“哦,就是这样,非常精准 ,这么想倒是简单,所以朋友就是这么简单,能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闲扯,相互傻笑,一起相处时能安下心来。正因为是朋友,才办得到这些啊!然后呢,能互相帮助的就是挚友,能接吻的就是恋人,哦——友情真是人生的瑰宝!”零崎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那么,这时又有问题了,所谓友情,能持续多久?一年?五年?十年?还是永远?或是只会到明天?”
“你是指友情也会结束吗?”
“我认为任何事都会结束。”
“话是如此。归根到底,若没有‘结束’,那‘开始’便无从论起,‘结束’可以说是基础的必要条件。想要追求什么,就要做好损失三分之一预期收益的觉悟。如果期待回报,就必须具备承担前置风险的心理准备。如果连这都做不到,就别对任何事物抱有希望。”
“啊哈哈,你就是这种凡事不抱希望的类型啊。”
早晚会失去的东西,根本就别去触碰。
早晚会结束的事情,根本就不用开始。
伴有痛苦的快乐,是多余的。
“笑什么,你不是吗?”
假如不会悲伤,便不需要幸福。
假如不会失败,便不需要成功。
包含风险的进化,不需要。
“哎,话虽如此,实际上你说的这些也不会仅凭‘个体意愿’就能实现。”
“没错。”
零崎笑了。
我没有笑。
不去想了。
派对已经进行了三小时。
这三小时也没什么值得说的,毕竟没有人愿意被人看见自己喝醉的样子,更不希望不雅的姿态被人四处宣扬。酒兴上头时当然不管不顾,但酒醒之后便会羞愧难当。醉态与常态,到底哪种才是人的真实状态?虽然很难判断,不过发着酒疯、理性尽失的状态肯定不值得大书特书。用浦岛太郎 的话来说是“画都画不出来”。
尽管如此,若还要试着描写其中一小段,那么文风应该如下:“用氧气和氮气组成的,是什么石头?”
“石英,哈哈哈哈!”
“就跟‘用水冷式重型机关枪 连射两百发子弹的是暗杀部队’一样!”
“可恶!你们都不热吗?为什么才五月就这么热啊?因为地球气候变暖,还是温室效应?”
“乱讲!听好,夏天就是会热,你要是有意见就冲我来啊,我奉陪!”
“麦田捕手 捕的就是你这货啊,没跑了!”
“有热带夜啊!”
“那哥就是热带鱼!”
诸如此类,闹了三个小时。
现在巫女子和秋春君、智惠三人正在打PS2 ,好像玩的是赛车游戏。电视里面画风写实的四轮车正挤在环形赛道上跑圈。
唔,尽管还远称不上好景致,但从后方守望着一群这么快乐的人,倒也颇有一番风味。
仿佛也能分享一丝幸福。
可实际留下的是寂寥。
“……哎,不过这也……”
这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是无伊实。
她看上去也喝了不少酒,但仍面不改色,堪称海量。大姐头不是浪得虚名。但即使名副其实,她也不会如此自称就是了。
“我们出去一下吧?”无伊实指着玄关口说道,“去便利店。”
“巫女子他们呢?”
“不用管他们……现在他们根本听不见别人说话。”
“也对。”
我点头认同。然后任由无伊实领着出了房间,进入电梯,下到一楼,步出公寓。
“便利店就在附近吗?”
“啊——要稍微走一会儿。正好,醒醒酒。”
“你看起来不像醉了。”
“可能看不出来吧……其实醉得相当厉害,我觉得脑浆被搅得翻天覆地,大脑小脑都互换位置了,现在特别想踢飞那边的招牌。”
“可不要踢着我啊。”
“我尽量。”无伊实轻笑着说,摇头晃脑地,随后抬首望向夜空。
“没什么生日派对的感觉呢,智惠她会高兴吗?现在醉醺醺的还好说,完事后可要寂寞了。”
“是啊……不过怎么也比派对之前要好得多……嗯,没错……无非是找个玩闹的由头嘛,主题没关系的。就……生日之类的……”
“无伊实,你好像很累了。”
“唉……和他们玩当然累。”
我有同感。巫女子平时情绪就相当高涨,一旦摄入酒精更是比原来还闹上四倍。秋春君就不用说了,连智惠都变得极为亢奋。
“这样想想,酒量好也难说利弊呢……因为会很难融入气氛中去。”
“就是这样,唉,但没关系,我还是很开心的。”
“只留那三个醉鬼在房里不要紧吧?”
“又不是小孩了,不要紧的,反而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大晚上走在外面的才危险。”无伊实说道。
对哦,京都的连续拦路杀人事件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原来如此,无伊实是出于这个原因才特意拉着我出门的啊。虽然乍看之下我既瘦弱又靠不住,但怎么说好歹也是男性。
“不过啊……世道真乱啊……杀人后破坏遗体有什么好玩的啊……”
“唉,人各有志嘛。”
我敷衍过去。要是不小心聊得太深,保不齐会说漏嘴。尽管零崎也没有叫我保密,可这总归不是适合吹嘘的事。
“我完全弄不懂啊,”无伊实接着说,“像我,也是快二十岁的人了,活到现在不能说从没想过要‘杀死’谁。说实话,其实想得还蛮多的,包括现在也是,对某些人啊,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杀了他们是造福社会。”
“……”
“但拦路杀人算什么呢?以杀人行为本身为乐,我理解不了。”
“在大众认知中,‘憎恨’是拦路杀人者的原始动因,和无伊实你想‘杀死某人’的理由相同。”
“是吗?那就不会拦路杀人了吧?”
“因为适用场景不同。对犯人而言,仅仅擦身而过就足以使他们产生恨意……总的来说,犯人恨的是这个世界,恨这个模糊得宛如空气,但仍时刻将自己包覆在内的世界,所以会表现为拦路杀人。”
“嗯哼……”无伊实点点头。
然而,这番话不过是我的猜测,其实我不知道那家伙到底为何勤于杀人。昨晚也净是在闲扯,不曾触及这些问题。
大概……可能吧……我们想把重要的东西留到最后,就像小孩子似的。
“戏言而已。”我说道。
无伊实“哈”地偏过头。
就这样一路聊到了便利店,无伊实先我一步踏进店里,快速走向饮料区域。
“买酒?”
“不,酒精饮料够多了,买宝矿力。得让他们清醒过来,否则怎么回家。”
“啊,了解。”
无伊实将三瓶两升装的宝矿力放入购物篮,又顺便挑了两三款点心,然后去收银台付账。不知拎包是否属于我的分内事,总之现在全都是我在提着。
离开便利店时,无伊实从口袋里摸出烟,熟练地叼上一支,用设计得非常帅气的Zippo打火机点燃,但又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啊”地叫出声,忙不迭地伸手就要把烟掐灭。
“我没关系啊……一根而已,而且是在外面。”
“……是吗?”
“虽然边走边抽不太好……不过晚上人不多,注意别让烟灰掉在路上就好。”
“那么……嗯……不,算了,人要遵守自己定下的规则。”
说完,无伊实的手指还是掐灭了烟,然后把抽剩的部分揉作一团塞进口袋。看来她并没有乱扔烟头的习惯,作为时下的大学生,算相当有公德心了。我对此表示出适度的钦佩。
“我多问一句哦……你不烫吗?”
“不会,习惯了。”无伊实笑得近乎难为情,“以前在喜欢的电影里……敌阵的黑手党老大就是这么灭烟的,把雪茄摁在掌心。我觉得很帅,就模仿他……”
“嗯。”
“现在才意识到,帅气的其实是演员……但我已经养成习惯了。唉,不提了……伊君,我想跟你说点正事。”
说到这里,无伊实突然神情严肃,表情切换之快令我有些惊讶。
“要跟上巫女子的节奏,很辛苦吧?”
“……还好,没有太累。”
“这样啊。”无伊实点点头,然后气氛变得更不寻常。她似乎有些踟躇地开口说道,“你觉得巫女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从无伊实的态度来看,她不是随口找个话题来避免冷场,也不想听到搞笑回答。然而我并不明白她的用意何在,思来想去都不知怎样作答……
“嗯,我想想啊,发色是有点红色调调的,身高155厘米左右,体重嘛,不知道有没有50公斤?血型感觉是B型,星座是野兽系的,做动物占卜算出来大概是考拉吧。”
“你觉得我是随口找个话题来避免冷场,想听这种搞笑回答的吗?”
啊,她打开不良模式了。我一边暗想自己怎么那么喜欢踩别人的雷区,一边逃也似的别开视线。
“我没这么想。她是好女孩哦,虽然有点活泼过头,让人觉得心累,唉,不过我认识比她更有活力的女孩子,所以也不会特别反感。”
“哼,真是不得罪人的说法。”
“我不喜欢惹是生非嘛。”
“是吗……”无伊实停顿片刻,然后斜睨着我。
“伊君,你真卑鄙。”
“我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哦……你所谓的自知,我是看不透,但给你个忠告。”
无伊实逼近到我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跟我面对面站好。我也只得停下脚步。离智惠的公寓大楼还有几十米,巫女子他们肯定还沉浸在赛车游戏中吧。无伊实拢起自己蓬蓬的螺丝卷发,“唰”地瞪着我说道:“我和巫女子从小就认识了。”
“……哦。”
“所以,你要是敢伤害巫女子,我绝饶不了你。”
“……”
我愣住了,无伊实为什么要威胁我啊?莫非是不满我数次戏耍巫女子吗?即使我不认为我的行为值得她如此动怒,她却显得很认真。
“放心吧。虽然我看上去不怎么靠谱,但会温柔对待朋友。”于是我耸肩说道。
闻言,无伊实细长的双眼眨个不停,还“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了有一阵子。
“改正前言……你只是迟钝而已。”说着她转过身去,向前走去。
这可是性质恶劣的侮辱了。不过在我至今的十九年人生里,这已经是我所听过的评价中最恰如其分的一句了,故此我也没了脾气。
我们回到智惠的房间,果不其然,巫女子他们仍在酣战。意外的是,玩得最好的好像是智惠。顺便说下,巫女子落后了一圈。
“喂!你们,喝宝矿力啊,宝矿力!这群醉鬼!”
无伊实突然爆发了,用宝矿力的瓶子敲着“这群醉鬼”的脑袋。被满满一瓶饮料打头可是相当疼的,但他们的痛觉可能已经麻痹了,居然全不当回事。
喧嚣让我为难。
嘈杂让我厌恶。
吵闹让我烦躁。
但,偶尔为之的话,比如像今天这样一年一次的话,倒也无妨,我心想。
可是,却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