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在一个月中,十三号与星期五的重叠概率好像是最高的,每年至少会有一次星期五是十三号,而平均下来则可能达到年均三至四次。不过回头想想,不是基督教徒的我,连新教和天主教都分不清,所以十三号是星期五对我而言也只是用来说明十四号是星期六而已。
就是这么回事。
次日,五月十四号,星期六。我在位于千本大道和中立卖大道交叉处的一间公寓房内醒来,看了一眼时钟,已经是下午三点五十分了。
“……不会吧?”
有点意外……不,是相当吃惊……也不对,是超级震惊。这是打破我个人纪录的懒觉,有多少年没有睡到午后才醒了?而且现在还不只是午后,完全到了下午时段,即从午后算起直至次日零点的三分之一时间……这将成为我人生中决定性的污点,而被我永远铭记吧。
“……不过,早上九点才睡下,也难怪现在才醒啊。”
我睡蒙的头脑终于逐渐恢复思考功能。
好了……
起身。
房间有四叠 榻榻米大小,地上直接铺着榻榻米,用一只裸灯泡照明,家装过时得甚至让人怀疑这间公寓在京都还是首都 的年代就已存在,真是一个绝妙的古典空间。当然房租也便宜得要死,不过要死也是房东死,而非是我,所以我才不会介怀。
被子叠好后就收纳在壁橱里,也没有厕所和浴室,不过好歹装了洗手池摆摆样子,我就是用它来洗漱,然后更衣。由于我的衣服少到没有选择余地,所以不到五分钟便能完成上述所有准备工作。
打开窗户,让空气进入室内。京都可是一个神奇的地方,黄金周之后就差不多能称作入夏了,感觉就像至今仍在使用体现不出春秋,而只有冬夏两季的旧历一样。
这时,有人敲响我的房门,我住的公寓没有装配“内线电话”这种文明利器。
刚好四点整。嗯,看来巫女子果然守时,我略为赞叹。虽说严苛到猪川老师那份上的话,莫说让人难以自适,简直就是大麻烦,但既然自称为人,就该像机械表那样精准守时,在这点上,巫女子有做人的资格。
“来了,马上。”
我放下门闩 (这实在太复古了),门打开了。意外的是,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巫女子。
“打扰。”
访客是住我隔壁的浅野美衣子小姐,是位比我年长的大姐姐,今年二十二岁,从事自由职业,有着奇妙的和风审美取向,现在正穿着一件甚平 。顺带说一句,这件全黑底色的甚平背后还独用白色写了“修罗”二字。
美衣子小姐那武士风范的马尾辫太有个性,乍看之下也许不易接近,可聊过之后就会发现她的人品其实很不错。性格略有神秘,但我对她颇有好感,包括这份神秘感在内。
“这不是……美衣子小姐吗?早上好。”
“哦,你还在睡觉啊?”
“是啊,稍微睡过头了。”
“这个时间可不能算是‘稍微’过头。”
美衣子小姐的口气有些不以为然,她木讷的神色让我看不透她的真实想法。虽然不至于面无表情,但美衣子小姐的默认表情就是不苟言笑,加上外观变化过少,所以给人的印象也几乎就是面无表情。
“啊,请进,虽然还是那么简陋。”
我边说边让出道来。其实这些客气话毫无客气成分,根本就是陈述事实。但美衣子小姐摇了摇头:“不用,我只是给你来送这个的。”随之递给我一个扁平的盒子,盒子的包装纸上写着大大的“糕点礼盒”。
“……”
“这是八桥,京都名产。”
“我知道……”
“给你,很好吃的。那么……我要去打工了。”
语毕,美衣子小姐潇洒地转过身去,只把背后的“修罗”二字留给了我。
为什么一定是八桥啊?而且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啊?美衣子小姐凡事都不会多加说明,然而衡量过后,考虑到向寡言的她打听出来龙去脉需要耗费多大精力之后,果然还是将这些意义不明的行为笼统地视为常态才比较方便。于是,我只是向她的背影道谢说了句:“谢谢你送我东西,非常感谢。”
“你是今早才回来的吧,状况如何?”这时美衣子小姐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
“……”
公寓墙壁太薄了,可真糟心。
不过,要说糟心倒也不尽然。
“不要紧,只是跟朋友一直聊到天亮,没什么见不得光的。”
“朋友……你说的朋友是二月那会儿来过的小姑娘吗?蓝色头发、很黏人的那个?”
“玖渚啊,她是有强迫症的‘家里蹲’……不是她,是另一个朋友,男的。”
美衣子小姐“嗯哼”地点了下头,一副缺乏兴趣的语调。但如果告诉她,我是“在四条大桥底下与身为全社会话题焦点的那个杀人者聊了一夜”,或许就能勾起她的兴致了。不过,她可是美衣子小姐,纵使知道这并非玩笑,大概也只会“哦”一声了事。
仿佛接受了我的说法,美衣子小姐又连续点了几次头表示应允,然后直接顺着木板走廊离开,可能是要赶往打工场所。在起初得知她不只在家里穿着甚平,还会作为外出着装的时候,连我都惊叫出了声。
我关上门,回到房内。
唔唔……嗯,不过,为什么是八桥呢?说起来,这盒八桥,跟我昨天买给智惠的生日礼物一模一样啊,真是巧得吓人,买撞了。
“唉,算了……”
我把两个盒子摞在一起,摆到房间一角。
看看时钟,刚过四点。
大概再过三十分钟,就是四点三十几分。
“这还用说啊。”我随便一躺,自言自语道。
唉,巫女子不是说四点来接我的吗?没错,我虽然会忘事,但不会记岔事。那么,巫女子是在来的路上出了事故还是找不到路?或者她就是如此散漫?反正也就这几种可能性,但无论哪项命中,我现在都无法解决。
“……玩‘八皇后’吧。”
当然,由于房里没有棋盘,我只能在脑中凭空想象。八皇后的规则非常简单明了。在国际象棋的方格盘上放八个皇后棋,要求玩家注意摆法,使皇后们之间无法互相攻击。总之就是一种头脑体操游戏。其实我已经玩过好多次了,所以知道答案,但就凭我差劲的记忆力,玩多少次都能找到乐趣。不,其实也没什么乐趣可言,只是足以消磨时间。
刚开始状态还不错,可从第四个皇后起,难度就提升了。盘面上逐渐发生冲突,皇后们果然同类相斥,至尊后位只能由一人来坐。而思路仅仅是像这样微微一偏,我就忘了刚才把棋子放在何处,这下只好另起一局,重新再来。这游戏必须将头脑划成几份,让其分头思考的刺激感实在让人难耐。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也很像在平衡木上走动,但它又别具一番游戏性。当棋子摆得越多时,即离正确答案越近,难度就会越大,得分也会越高,而游戏性正是体现在这一点上。另外,如果输了,玩家生气的对象也只有自己本人,这种有悖常理之处亦是它的旨趣所在。
“伊——君!”
我正为第七个皇后的落点犯愁时,敲门声响起。
脑中的棋盘被掀翻了。
皇后们四处散落。
那一瞬间,不只思考停滞,连心脏都一并停止跳动。
现在的时间是四点四十分。
“……”
我起身打开了门。这次总算是巫女子了。粉色吊带衫配红色迷你裙,衣着虽然暴露,但透出健康、清爽之美。她举起一只手,发出“哦哈”一声,满面笑容地说道。
“伊君,Guten Morgen !早上好!”
“……”
“……”
“……”
“早上好……上好……好……好像多普勒效应 呢。”这时,巫女子的笑容也稍稍有些僵硬了,目光假装无意地四处游移,避免与我对视,然后微微偏了偏脑袋问道,“……那个,我瞎猜的哦,伊君似乎跟平时不太一样……你是在生气、嫌弃、抱怨吗?还是在诅咒我啊?啊,说到诅咒倒是比较像伊君。”
“……”
“我们来谈谈吧!好吗?别不说话!伊君你这样不说话,我的下场好像就会很严重,不要呀!”
“手心。”
“嗯嗯?”
“把手心,像这样,盖住脸。”
“……好的。”巫女子依言照做。
我“啪”地拍向她的手。
“呜呃!”巫女子的呼痛声都听不出她是女孩子了。
这下我总算心满意足,回房拿包。呃,八桥放在哪来着……
“呜哇——过分过分——”巫女子说着走了进来,“只是迟到一下,你就使用暴力,太残忍了!跟‘日本司法系统引入陪审员制度,但陪审员全是小巡警’一样!”
在巫女子的观念里,迟到四十分钟好像只是“一下”。
我还没有发出邀请,她就“嗵”一下自顾自地坐到了房间正中,接着十分稀奇似的环顾室内,嘴里还蹦出“哇哇——”的赞叹声。
“呜哇……什么都没有……好厉害啊!”
“因为这种理由被人佩服和夸奖,我也高兴不起来啊……”
“真的没有电视机呀。像那些以前的穷学生,还会囊萤苦读什么的!对了,这个公寓还住了哪些人啊?”
“我想想——一个自由职业的剑术家大姐,一个遁世隐居的老爷子,一对离家出走的兄妹,哥哥十五岁,妹妹十三岁,再加上我,共五个住客租了四间屋子。前阵子还住了一位未来的歌星,最近要在主流市场出道,就去东京了。”
“嗯——哼,挺热闹的呀,有点意外。啊,那现在还有空房是吧?唔——住在这里说不定也别有趣味呢,我也搬过来好了!”
巫女子到底是看中了这栋公寓、这间屋子的什么啊?居然会生出住进来的念头。但我还是给了她适当的意见,劝她打消念头为妙。
“好了,也该出发了。”
“啊不行哟,还太早。”巫女子急急忙忙地说道。
“但再不走就赶不上了啊,我们都延后四十分钟了。”
“不会不会,六点到就好。小智的公寓不远,五点半上路都稳稳的,来得及哦。”
“这样啊。”
“是哦。”巫女子竖起食指说道。
她故作姿态的小模样其实蛮可爱的,但也没必要挑明,所以我也没作回应。要是夸得不巧,导致她自我膨胀起来,可非我所愿。
“那为什么约了四点?”
“啊,这个嘛,哎,有很多原因的——呃呃,巫女子老爱迟到嘛,所以就是以防万一。”
“就是说,巫女子最晚可能会迟到一个半小时吗?”
只是想想就很惊悚。
巫女子“嗯”一声。“怎么了吗?”她又露出一脸打探我想法的表情,轻快地问道。
“……不,没事,我没什么想法,诸如你该为等你的人设想一下、该遵守自己定的时间、要迟到也至少打电话说一声、对棋盘客气点之类的,我完全没有在想。”
“棋盘?”巫女子困惑不解。
她当然听不懂。
我瞧见了放在屋角的八桥,拆开其中一盒,然后整盒放到巫女子面前。
“可以吃吗?”
“吃啊。”
我起身走向厨房台面,本打算给她泡茶,但没有烧水壶。正寻思着改用锅来凑合,可又没有炉子。无计可施了,我就接了一杯自来水,拿给巫女子。
“……”
巫女子盯着这杯液体,似乎参不透它。最后还是决心视而不见,连手都没伸一下。
她“啊呜啊呜”地嚼着八桥点心,一副深入思考的样子,发出“唔——嗯”声。
“虽然这么问是很那个啦,不过伊君,难道你很穷吗?”
“不,我并不缺钱。”
这话出自住在这种破公寓的租客口中,毫无说服力,但我没有打肿脸充胖子,而是实话实说。至少我的积蓄已经足够应付大学四年的学习和生活费用。钱虽不是我赚来的,但所有权属于我。
“那伊君就是节约家呢,啊,是哲学家才对?”
“我不太懂怎么花钱啊……和购物狂正相反吧。”我边说边把八桥塞入嘴里。
“唔嗯。”巫女子点点头,也不知道她是否真明白了。
“……”
我将端坐于榻榻米上的巫女子从上到下仔细扫描了一番。嗯,她明明没什么不对劲,但屋内多了她,总让我觉得不太自然。也许是不相称,还是说……出现了潜在危机呢?总之有股危险的气息。
我站了起来。
“哎?你去哪里?还有四十分钟哦?”
“四十分钟不过一下而已吧?”
“呜哇!伊君!这是坏人的台词哦!”巫女子故作夸张地向后缩,“不带这么记仇的!”
“开个玩笑,稍微去吃点东西好了。在这个没有任何娱乐设施的房间里坐着也很无趣。”
我把包背在肩上,往门口走去。
“唔唔——才不无聊呢。”巫女子有些不满地嘟囔着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