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刘师东,是在南疆阿克陶县叶尔羌河边的一处山脚,这里是帕米尔高原东部。
我到的这天,他们已提前到了三个月。据说在他们到来之前,这里完全是荒无人烟的世界,连一棵树、一匹野骆驼也看不到。矿山所有设备已经安装就绪,生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是机师傅,负责管理空气压缩机和发电机的运转,它们是矿山生产链上最重要的设备和环节,像心脏一样须臾不能停歇。矿口在山腰,供能系统在山脚,中间的管道有两千米的距离,因为巨大笨重的机器无法运送到陡峭的山上。我抬头看山顶,它们驼形蜿蜒,无穷无尽,湛蓝的天空连接着它们,色彩那么不同,像被一支画笔硬生生撮合在了一起。山坡寸草不生,风剥雨蚀,乱石穿空、嶙峋,变为砂石的细碎石头流淌在沟谷和低洼处,像无数条溪水凝固了,又像雨后的打谷场。
刘师东给我做饭。他除了管理机器,也充当后勤的角色,上山的人,下山的人,在这里休息、中转,上山和下山的各种材料也一样,甚至包括上传下达的口信。饭简单极了,方便面煮火腿肠,这里青菜来之不易,去一趟县城,要开大半天车,穿越戈壁茫茫几百里。饭一会儿就好了,顺带他也吃一口,免得再做午饭。机房是用彩条塑料布搭建的,很狭小,很闷热。它是机器和师东共同的住处。这里没有电,机器烧柴油,呛人的油烟和浓烈的机油味充斥了一切空间,无处释放。因为要向山上输送足够的动能,机器的油门开到了极限,地皮颤抖,没有燃尽的柴油化作浓烟,一部分飘向空中,一部分留在了机房里,被呼吸、地皮和各种物件吸收消化。
吃了饭,在他的床上躺下歇一会儿,他坐在床边自己焊的小铁凳子上,我们说话,抽烟。刘师东是我见到的机师傅里极少数爱干净的,所有东西摆放得规规整整,被子也叠得板板齐齐的。在我很多年的矿山生活里,机师傅一直是我们工作中的重要搭档,但他们更多的时间是与机器在一起,属于民工队,又自成世界,像机器的一部分。刘师东说他开十二年机器了,从十匹马力的小机器开始。
说话间,他床头的对讲机响了,他拿起来接听,对方只讲了一句:“送电!”他停了空压机,把发电机开动起来,发电机由另一台中小型柴油机带动,噪声立刻小多了。他一边咳嗽,一边讲了很多笑话,一部分与他的工作有关,一部分关于他家乡的风流人事和传说。他老家离我家其实不远,那地方叫毛园,往下再走一段,就是武关。作为古老关隘,武关如今只剩下了空空地理和声名,峡河与丹江在这里汇合,一起奔赴远方。我听一位邻居说过,那地方的人们爱喝酒,年年冬天烧柿子酒,柿子树很多,秋天的柿子星星一样举在空中,但总不够烧,而我的老家,柿子一年一年挂在树上,自生自灭,丰收与歉收对人们来说没有区别。
我说:“我得上山了,晚上还安排有班。”他说:“行,干活消停些,这里受了伤没得救。”又猛然给自己嘴上拍了一巴掌,笑着说:“不会受伤,不会受伤的。”我们都笑了起来,他一笑,又引起一阵咳嗽。我走了很远,他又在门口喊我:“有空下来玩啊!”我说:“好啊!”
山上共三个矿口,从山下往上看,像三孔破败不堪的窑洞,或者无声的眼睛。它们分别取名洞一、洞二、洞三。按计划,应该还有洞四、洞五像兄弟一样排列下去,但后来的情形,它们只能作为计划排在计划书上。我在洞二,夹在中间。上下每次爆破,都会震落我们洞顶的许多小石头,腾起巨大的尘幕。在彼此打穿之前,各方各自独立,很少往来。这种独立持续到很久之后的第二年八月。
五月半,库斯拉甫的小白杏熟了。
我不知道小白杏熟了,甚至不知道库斯拉甫有杏。消息是拉水的维吾尔族司机告诉我们的,那一天,他从叶尔羌河拉回一车生活用水,顺带捎回一兜小白杏,给大家每人分发几颗。到这时候,我共去过镇上两次,一次是来的那天,也是顺便路过,一次是三月初,去给家里打电话,打四元钱一分钟的卫星电话。农历三月的库斯拉甫已经很热了,指向天空的杨树又直又壮,树枝和叶子都绿得夸张,杨树围着镇子,像高大的院围,已经落光了花的杏树就在杨树下面,不仔细看,看不到它们。给家里打电话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家了,人在外面久了,总会想家。比较起来,想家比家本身要美好许多,因为想家,人活得多了些滋味,在一年一年的想家里,我们活过了一年又一年。但电话费太贵了,一分钟相当于吃掉半盘拉面或一个鸡腿。我走在街上,不停打着腹稿,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不说什么,要一一理清,因为低头思索,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又什么也看不见,包括杨树下无边的杏树,当然,主要的,除了花期和果期,它们也没什么引人注目的特点。
一天晚上,刘师东在对讲机里对我说,有空下来吃杏呀。我问哪里来的杏,他说下来就知道了。
第二天正好矿上没有柴油了,要到阿克陶县城里去拉,来回七八百里,要一天,矿上就放假一天。没事可干的人们就坐在洞口吹大牛,虽然早没有什么新鲜话题了,但旧话里总能说出点新意来。还有几个人在打麻将,没有桌子,他们就把一扇蒸馒头的笼屉放在腿上,四个人的腿正好充当了四只桌腿,打得四平八稳,津津有味。我下山,去找刘师东吃杏。
刘师东在门口接着我,说:“今天咱们尽饱。”我以为他屋里放了很多杏,就有些迫不及待,到了屋里,空空荡荡,一个没有。他说:“咱们去杏林。”我才知道,得去镇上摘杏。
我们骑上摩托车,刘师东驾车,我坐后座,一路如同闪电。摩托车是拉水司机的,平时就放在刘师东屋外,让他看管,只有刘师东可以随便骑。若干年后,我自己有了几辆摩托车,才知道进口家伙的好。这是一辆纯雅马哈。路有时是河,河有时候是路,彼此交替,这里原本没有路,因为车走得多了久了,小河也变成了路。河水实在是太清澈了,天空和白云倒映在浅浅的水里,像没有了路,像我们跑到了天上。刘师东说,别看好看,苦着呢。我才想起来,为什么工队要到叶尔羌河拉水吃。
一个小时后,终于到了镇上,我们把车停在一片杨树下,去摘杏。杨树林外面是有些名气的叶尔羌河,此时,它的涛声如雷贯耳,开始有人游荡在河边寻找玉石,玉石来自上游的喀喇昆仑山,一些流水带它们到了这里。河与杨树林之间夹着大片杏林。杏正成熟,金黄金黄的,和杏树叶子比着稠稀,争着色彩。我说,能随便摘吗?刘师东说,随便,这片杏是老塔家的。我知道,老塔就是给工队拉水的司机。
小白杏真甜真香,这个甜和香,比李广杏浓烈,但一点也不张扬,空气里闻不到它们的气息,只有咬一口才知道。它们的浓烈在杏肉里,杏仁里,在人的嘴巴里,藏得很深。那浓烈的香甜一直延伸弥漫到肠胃深处,仍不休不止。
刘师东爬不动树,一爬树就气喘,他负责在地上收集。我说,为什么老是喘,老咳嗽,得去查查。刘师东说,没事,又喘不死人。我想到了爆破行业的职业病尘肺,但很快又在心里排除了,刘师东虽然跟着矿山跑,但他并不接触粉尘,他的工作在洞外。我说,还是查查好。他说,找个机会查。他说的机会,是免费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对散兵游勇般东征西战的我们来说,几乎没有。
肚圆兜满,刘师东带我去找老塔。找老塔也不是有事要办,也不是想念他了,就是无聊,一些时间和精力没地方打发掉。
这是个纯维吾尔族小镇,纯到街上没有一个汉人。刘师东会一点维语口语和手语,我发现他有很多能力,其中之一是现学现卖,而且惟妙惟肖。我们逛了一家又一家商店,街上最多的就是商店,似乎每家都开着商店,至于卖给谁,不知道。没有哪里人比维吾尔族人骨子里更喜欢做买卖,大概一方面是生存所需,一方面也是身份象征。小商店都很小,它们有一个共同特征,柜台都是石头砌的,上面搪了水泥,没有进出设置,老板进出要翻越它们,他们个个身手矫健。每家商店都有玉石出售,翠绿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石头堆在地上,价格为一百到五百元不等。我们都不懂,但装作很懂,用手掂掂,用嘴吹吹,吐一口口水在上面再擦拭一下。街上走过的女孩子美到惊心,一律头巾遮面。有一个女孩子对我们说了声你好,她大概对突然出现的两个异乡人很好奇,我猜想她也只会这两字的汉语发音,那声音清脆玉润,含着害羞,礼貌的问候让我们感动。我们买了十个馕,去老塔家。
老塔家在街尽头,杨树林在这里戛然而止,再往前,就是喀喇昆仑山,不远的山上有一处小煤矿,冒着白烟,据说它已冒了几十年。据说从这里可以去往瓦罕走廊,而且很近。有一些冒险的人,从这里沿河出发,去寻找玉矿。关于他们,关于玉石,有很多故事,有些故事惨烈,有些故事美好,它们常常让我产生上山寻玉的冲动。
老塔在加工一块玉料,用角磨机切割一块石头,他说里面藏着好玉。石头很硬,角磨机动力很小,火星四溅。除了一张占去了三分之一房子空间的大土炕,屋子里似乎也没有别的,他的女人光着脚在屋子外面打馕,馕坑像一个炭窑,女人像个烧炭的工人。馕真是个神奇的东西,经久不坏,一坑馕能吃两个月,所以在真正的维区乡下,只见吃馕,少见打馕。老塔算见过世面的人,因为开车到处跑。他想让石头更值钱一些,现在他想切开玉石外面的石头皮壳,但他并不擅长使用工具,搞得粉尘飞扬、满头大汗。刘师东说:“让我来。”老塔有些不放心,说:“你会吗,让玉露出一个角。”刘师东说:“没有我不会的,我是搞机器的。”说着就去伸手抢角磨机。角磨机上的切片高速转动着,像小小风轮,发出嗡嗡声。老塔没有关掉它,就递过来。在接过角磨机的一瞬,我看见一根指头掉在地上,大拇指,刘师东的。它在地上跳动不已,像一只虫子,更像一只被砍掉的蛇头,才离开身子,离死亡还远。
我们到了医院,挂了急诊,刘师东很快进了手术室。一路上,他一声不发,拼命抽烟,烟由我点燃,一根接一根插到他的嘴上。他左手拼命攥着右手的伤口,但仍然血染车座。据说这一路每天会发生几百次地震,因为震级低,人没有感觉,但石头有,所以石头会莫名其妙地从山上滚下来,挡在路上。这一次,我们很幸运,一路无阻。在翻过一座小山时,我看见叶尔羌河在这里的山脚处拐了一个美不可言的大弯,河水蓝得像一面毛玻璃,滢光闪耀,它们像没有尽头的流水线,一批滑过去,又来一批。靠岸的地方水浅一些,沙石白亮,流水在细沙上摩挲,像薄薄的月形刀口。在光秃秃的百里河岸,突然现垂柳依依。
刘师东终于等来了他说的机会,做肺部CT。不是他要求做,是我强烈要求的,如果错过了,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自己花钱去做。片子很快出来了,对于刘师东,它的结果比少了一根指头的打击还要沉重,胶片上左右肺叶像两块墨玉,上面星云点点,沟壑纵横。医生可能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问刘师东干什么工作的,刘师东说开机器的,医生问开什么机器,刘师东说柴油机。医生想了想说,这就对了。刘师东愣了一阵,缓过来,说:“狗日的烟尘,这么厉害!”
我的思绪飘回到童年时光,小时候家里有两间卧室,两间卧室间有一道厚厚的土砖墙,墙上方有一个孔洞,孔洞里有一盏煤油灯,在天黑和睡着之前,灯会被点燃照耀两边的房间。夜深了,大人喊,把灯吹掉,我或弟弟会光着屁股起来跳跃着把灯吹灭。上小学时,有写大楷的课程,习写毛笔字。我没有钱买墨汁,就把墙洞上左右两边的烟尘刮下来,用水和一和,可以写大楷。刮过了烟尘的墙壁那两块地方,又黑又亮,像瓷器一样光整,原来的泥巴砖面被掩盖掉,像黑色瓷砖的一部分。我想象刘师东现在的肺叶,就是那两边黑色的瓷面。
2019年,农历十月的小阳春比春天的天气更晴好,金阳遍地,山色还绿得硬朗。我到了毛园。
地理上很多地名叫得没有道理,太随意,名实遥远。毛园就是这样,没有一点宽敞的地方,与园字挨不着边。它就是被大河豁开的一条大沟,人烟像树叶一样随意撒落在两岸。毛园没有自己的河,一条大河来自上游的峡河、八盆河和峦庄河的汇集,而三条河里,以峡河为主打,从地理上,也可说,毛园是峡河地界的延伸。三条河的汇聚,在这里诞生了足够的气势,这里的人们深受河水之害,所以至今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
十月的毛园庄稼尽收,但玉米秆子还竖在地里,它们要一直竖到来年开春才会被砍倒。像峡河一样,这里早已没有种冬麦的习惯,一年一种,只是为了不让土地撂荒。如果把时间往前推十年,这个时节的地里,初出土皮的麦苗该嫩绿得多么放荡。
一路上,很多人在夹柿子。他们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站在树顶。竹竿的前端有一个开口,开口的深浅和松紧程度正好可以夹断柿蒂上的细枝而不使它掉落。就这样,竹夹出出进进伸伸缩缩,吊挂在脚边的竹笼一会儿就满了,然后,一根长长的绳子把竹笼下放到地上,最后送到烧酒作坊,成为酒液,用来刺激和麻醉生活。这样的工作一般由妇女完成,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她们花花绿绿的衣服被风吹动,与红艳艳的柿子形成说不出的默契和映照。
这样的妇女里,一定有一位是刘师东的女人,但我不知道是哪一位,她在哪棵树上。树下的哪堆新土,埋着她的丈夫。
对于刘师东,我并不知道太多,就像我并不懂得烟尘,虽然十六年矿山生涯里,我的几乎所有工作场的动力都来自它们推动的机器。
我看见芦花从河流上头一直铺排到河流尽头,它们轻盈浩荡,又低眉顺首。河水左边的山坡上,一片新种的茶树,长势茁壮。它们都是看不到尽头的日子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