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清明节。清明青半山,花们都还含在骨朵里,只有连翘开得粉嫩又炽热,漫坡漫地。
不由得想起了2011年的清明节。那一天和安子从灵宝往回赶,不是急着回来给先人上坟,我们这些从南边迁来才一两百年的外来户也没有几座祖坟,是身上实在没钱了。正月初八出门,从朱阳到豫灵再转阳平,山上山下连吃带住,身上的路费花尽了。我俩从太湖峪扒了一辆矿车到灵宝,那时候灵宝周郊有选厂,源源不断的矿车每天往返于矿区与选厂之间。虽说季节到了清明,天还是冷飕飕的,狂奔的大矿车带动的风把我俩都吹成了大背头,我们都很久没有理发了,头发长得能扎起来。到选厂过地磅时,司机发现车上面扒两个人,他也没让我们下车,到了货场我们爬下车,司机说:“狗日的俩货,今天矿石多了二百多斤,也不揍你们了,快走吧。”
灵宝的春天来得早一拍,杨树都绿了,叶子像刷了一层油,油刷得不轻不重,正正好。洋槐花在路边开得比雪都放肆,它们沿着公路一直开到了郊外,和黄泥塬上的槐花连成了一片,那些矮屋和窑洞显得畏畏缩缩。我俩到了长途客运站,那一片地方叫尹庄。站外一个人在烤红薯卖。灵宝说是有四宝,我只知道黄河沙地的红薯天下有名,能把人甜死。烤红薯的香气遮天蔽日,让人受不了。安子神秘地说,想不想吃红薯?我说,想吃,可咱不是没一分钱了吗?他说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石头,是矿石,油润润泛着光,真正上好的矿石,细细的金子就藏在石头里。他把矿石递给烤红薯的人,问:“师傅,能给几个红薯?”烤红薯的人看一眼说,给一个大家伙。安子说:“不行,我们两个人。”那人说:“行,给你们两个。”
我俩蹲在一排洋槐树下吃红薯。槐花瓣子落下来,落了我们一头一身。红薯外面有一层皮,在烘烤的作用下,它和红薯肉分开了,在红薯肉与红薯皮之间,有一层汁,沙沙的,糯糯的,那是红薯身上最甜的部分。红薯没有洗干净,或者没有洗,上面有一些沙子,硌牙,但红薯皮也很甜很香,舍不得丢掉,嚼巴嚼巴都咽下去了。吃完了红薯,正好有一辆大巴从里面开出来,发往卢氏的。安子冲上去挥手,司机停了车,说:“快上。”安子扒到车门上,小声说:“我们没钱了,能不能捎上,到地方保证给你找到钱,我表哥在卢氏车站当副站长。”司机笑了,蛋大个车站哪里有副站长,又说:“你俩会啥?”安子抓抓头说会唱戏。司机说:“行,能把我车上人伺候高兴了,车钱就免了。”我俩高兴地上了车。
对我们来说,从灵宝到卢氏一百四十里,其间的每一条岔路、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岭、每一个季节的冷暖都熟悉至极,十余年间,我们曾无数次在这条路上往返,但相看两不厌的唯有杜关。这是一个连接四方的大镇子,一面通往洛宁,一面通往卢氏,一面通往栾川,那都是出矿的地方,我们年年从这里奔向各地,再从这里回家。我们从这里上车、下车、候车、吃饭、住店,完成一次次生活和命运的出行、回归或者中转。
车到杜关,司机停了车,对车上人喊叫,该尿尿,该拉拉,往下一路就不停车了哦。一车人轰一声都下了车,各自去找厕所,找不到厕所的,穿过一片空地,对着洛河撒起来。统领了一路千沟万壑的洛河,在这里已显出气势,茫茫苍苍,混混浊浊,奔向不远处下游的黄河。洛河两岸的芦苇此时正在完成新旧更替,上一半还是干枯的,一些芦花扛住了冬天的北风,依然白茫茫一片,而下部新长出的芦苇浩浩荡荡,摧枯拉朽,在岸上铺展。
大伙上了车,各就各位。司机说:“该你俩上场了。”
我对安子说:“你先上,你会得多,唱得好,我帮腔。”安子说:“行,我先来。”他唱的是《卷席筒》别嫂一段。这一段最感动人。一阵唇与舌的吹拉弹奏过门结束,他唱起来:
抱娇儿止不住悲声大放
霎时间儿就要离开爹娘
今日里爹和娘含冤命丧
实可怜你姐弟二人 从今往后
无爹无娘孤苦伶仃 谁来抚养
娇儿啊
小金哥只哭得泪如雨降
小玉妮扑娘怀娘心更伤
娘哭儿儿哭娘肝肠痛断
实难舍亲骨肉天各一方
…………
没有一个说话的人,人们都屏住了气息,只有车轮的沙沙声和错车时互致招呼的喇叭声。天气异常晴好,春风浩荡风流,季节与万物的气息被车头劈开,分流于车左车右,又在车尾合拢。有鸟儿比车子还快,春天没有它们也行,但有了它们就更有意思一些。
我唱的是坠子书《劝世人》,共十大劝:
手拉弦子颤凛凛
我有几句劝乡邻
一劝世人孝为本
黄金难买父母恩
孝顺生的孝顺子
忤逆人养了忤逆人
我说这话恁不信
看看你村街上人
老猫枕着屋脊睡
都是辈辈往下轮
…………
八岁那年,我们村子来了一个说书的,年龄不大,是一个瞎子,也不全瞎。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从河南那边走到了村里,千里迢迢,一路说唱。村里张家大宝三十岁了,还没讨到媳妇,家里人就向娘娘神许了愿,第二年就找到了女人。许愿就要兑现,正好用说书兑现。那会儿也没有啥好东西给神灵,许场愿,还场书。瞎子在村里娘娘庙前说了三天,架子鼓就摆在打倒的青石碑上。说的是杨家将,一门忠烈,死的死伤的伤,说得让人愤怒伤心了好些天。正书的前面都有一段书头,叫书帽,《劝世人》就是其中之一,我悄悄记下歌词,用一只碗翻过来敲着鼓点唱,竟也像模像样。我想着将来长大了也去走乡串户说书,也可以谋一口饭吃,但只恨自己不是瞎子。
车子下了苏村岭,就可以看到卢氏县城了。和我见过的所有县城差不多,有些乱,但似乎又乱得有道理,横的街、竖的巷杂而有章。卢氏县城是一座山城,据说很古老,确实还有一些古老的东西夹在现代中间,比如黄沙河,平缓地横亘在县城一岸,流水和黄沙像来自上古,几千年没有变过。也确实,不论世界如何变幻,每次经过它们,它们都是老样子,不多一滴水,不少一粒沙,而岸边的人烟像以笔墨画成,浓淡岁岁无改。车子一路走,我俩一路唱,唱得一些人哈哈大笑,一些人热泪盈眶,我们也哈哈大笑热泪盈眶。后来经历多了,发现河南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真是一个奇怪的省份。没有一个地方像他们天然地把生活,把命运,把生生死死喜怒悲欣与戏曲掺在一起,他们的喜就是戏曲的喜,他们的苦就是戏曲的苦,他们的冲天一怒就是戏曲的冲天一怒,反之,亦然。他们几乎人人会唱,会听,人人懂得戏曲。可以说,他们一生活在戏里,戏也活在他们中间,彼此相携和照应。
下着坡,车上有人提议:再唱一个吧,一会儿到站,大家就各奔东西了。安子最后唱的一段是《斩秦英》:
那时节不是秦好汉
想回太原难上难
莫里沙越律造了反
秦驸马领兵去征番
秦英虽然把法犯
念起是秦门后代男
只宜赦来不宜斩
莫要绝秦门这根源
…………
安子给我说过,他并没有唱过戏,没人教过,都是跟着收音机学的。安子他爹有一只凯歌牌收音机,他爹放牛干活挎在身上,他就每天跟着收音机学。他家有个亲戚在官坡乡剧团唱戏,官坡乡剧团红火时有好几个角,曾唱到南阳。有些剧团不服气,比试了几场,只有服气。私人剧团虽是草台班子,但功夫不能弱,不弱的功夫让它活过一年又一年。他爹打算把他送到剧团,在打算送去的前一个月,剧团倒闭解散了。
安子住在峡河上游,我住中游,也算不上邻居,若不是都上矿山讨生活,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认识,像很多同乡一样,见过,又叫不出名字。我离开矿山后,他又往矿山跑了好几年,跑了好多新地方,最远跑到老挝。不过,不再走峡官路经卢氏东行,而是走峡丹路经华山西行。这几年,他经常在峡河与三门峡两边跑,他在三门峡找了个离婚的女的,比她大几岁,两个孩子都大了,他算是中年成家。他说过那地方离三门峡火车站很近,我记得从汽车站到火车站有一段上坡,挺累人。有一天晚上,他打来电话说,往后怕是难得见面了,已下决心在三门峡定居下来,老了,跑不动了。末了,我问,还唱得动不?他说,还唱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