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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弓

1

1981年峡河这地方还没有汽车,因而也没有可做弹弓皮筋的汽车内胎,但弹弓我见过。那是一把有力的弹弓,可以百步穿杨。天上一只乌鸦正飞着,突然一颗石子嗖地飞上去,奋飞的乌鸦与疾驰的石子撞个正着,乌鸦一头栽下天空。

弹弓的主人叫瓶子,这个名字让人时刻有一种他会随时破碎的担忧,但他至今大半生的经历证明这个担忧是多么杞人忧天。他算我家一个远房亲戚,其实远房亲戚也算不上,巧的是他与我外公家同姓,他以我外公本家自居,不算亲戚都不行。那时候,他正跟着一帮人学手艺,那是一个走乡串户的魔术团。村里人不叫它魔术团,叫耍把式的,因为他们个个都有一项或几项非凡的本领,比如有一个项目叫胸口碎大石,一块几百斤的大石压上一个汉子胸口,上面站立四个人,做出各种动作,承受者没事,再抡起大锤猛砸,石头碎成八块人也没事。

瓶子那时十二岁,因为从小家里缺吃的,个子没长起来,更像个孩子,可他学的技艺可不是孩子干得了的,偏偏他又学得那么好,这大概就叫老天赏饭吃。他的技艺是弹弓打烟头,一个人叼一支点燃的香烟站立在三十米开外,他一颗石子打过去,烟立即熄了火,再点,再打,直到只余一截烟把儿。我问他怎么练出来的,他说晚上打香头。我在之前读到的武侠小说里见过这个情节,以为是小说家蒙人的,想不到真有。我又问他失没失过手。他说失过,有一回把叼烟的搭档嘴唇打出了血,害得人好几天没法张口吃饭。在团里,瓶子的弹弓技艺打得出神入化,还打出了各种花式,比如反背式,他背朝着烟头方向站定,张弓拉弦,突然一个转身,在转身的瞬间石子闪电般射出,不偏不倚,惊出观众一身冷汗。他的节目成了头牌,逢场必出。出名的结果是被抺去了真名,人们干脆以弹弓代之。团长说:“弹弓,该你上场了。”他应声上了场。观众喊:“弹弓怎么还不上来?”他答一声:“来了!”

我仔细观察过他的弹弓,弓架也不特别,就是由一个黄蜡木的树杈修整而成的。黄蜡木唯一的特点就是木质硬,不变形,如果用来烧火,一根柴能蒸熟一锅馍。弓架中间V形的那个点,算是准星,但皮筋特别厚,特别长,有半寸宽,两条皮筋叠一块,像一对孪生兄弟,分不出谁是谁。他说,这就是奥妙所在,力道要相等,才不会偏。我问是什么皮筋,他说是汽车内胎裁剪的。我立即想到飞驰的汽车,拉那么重的货,爬那么陡的坡,过那么多的坑都不会爆胎,那内胎弹性该有多好。我甚至幻想一辆汽车摔下山崖,碎成八块,车主不要了,我们把内胎扒下来,做成了一堆弹弓,人手一只。但这样的梦想哪里去实现?

魔术团走南闯北,我和瓶子很难相见,不知道他去了哪些地方,又长了什么本领。我从小学四年级读到初中毕业,也没见过他回来,也许他回来过,但没有来找我玩。学校操场边有两棵柏树,枝繁叶茂,里面藏着数不清的鸟,不是一种,是很多种,奇怪的是它们很和睦,很少打架。我想,要是有一只弹弓,一粒石子打进去,一定会打下来好几只,用火烤了吃,该有多香啊!

2

瓶子回来时,我高中都毕业了。他之所以回来,是因为魔术团倒闭解散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魔术对人们不再有吸引力,取而代之的是各地兴起的VCD放映,那些武打的、三级的港台片子比魔术好看多了。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兴衰更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瓶子一身的本事再也无用武之地,待在家里天天生闷气。我也生闷气,高中毕业了,找不到事干,就这样,一生气生了好多年。那是个生闷气的时代,好多人都在生闷气。生闷气不是绝望,里面包含着希望、不服气,比如冬天土地里的草芽、虫子,就在生闷气。

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的机会来了。

他叫于本,但人们都叫他日本。我想一则是他长得像日本人,个头不高,有一嘴连着人中的胡子,表情严肃,另一方面是抗日剧遍地开花,大家好像比关注自己还关注日本人。于本是灵宝人,就是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的那个灵宝,古时出过许多人物和故事,近几十年出金矿。于本是一个小队长,偷矿石的小队长,带一队人,昼伏夜出,靠偷矿石过生活。那时间,很多人都在干这个营生,一种营生干的人多了,出了效果,就算正经营生。偷出来的矿石,炼成金子,最后还是卖给了国家,不过是取财之道不同罢了。我有一位小学语文老师的妻姐,人长得好,长得好的女人又有本事,就不得了,语文老师的妻姐正是这样的女人。她在灵宝金矿上和人合伙偷矿石,合伙的人就是于本。于本是大当家,她是二当家,说是压寨夫人也行。几年偷下来,他们都大发了,据说手上有好几十万。那时候有好几十万的人不多。有了钱,就有了身价,命就金贵起来,但又没到金盆洗手的时候,事业正如日中天,于是,要招保镖。我和瓶子年轻,胆大,都有一把使不完的力气,头脑也算灵光。老师向妻姐做了推荐。

我俩第一趟镖是陪于本回家拿钱,但我俩都不知道镖的内容,也不知道怕,觉得轻松又新鲜。要给工人发工资,但从矿上到于本家有点远,于本开着他的吉普车。那会儿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挺多,比如不知道山上驻扎着数不清的偷矿队伍,像武侠小说里的无数门派,有大有小,有强有弱,但共同点就是狠,有我无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更不知道于本没少和人拼斗,得罪过不少人。于本把一把砍刀放在方向盘下,把两节铁棍递给我俩,说,有人拦车,看我眼色行事。我们这时才知道我们目前以及今后的工作,但没有怕。

于本的家在一条巷子里,是一座三层小洋楼。许多年后,成为这座城市的常客,我才知道这条巷子出了好几个亿万富翁,又过了许多年,他们成为打黑扫恶对象,差不多都进了大牢,被没收了财产,只有那些已经出国定居的,死了的,得以幸免。于本的老婆给我们做了面叶儿,她是个安静又贤惠的女人。得黄河之利的灵宝面粉雪一样白,面叶儿又光又柔,酸菜和辣椒让它升格成了一顿盛宴。我们和于本一家人都吃得呼天嗨地万物浮云,一口铁锅很快见了底。于本的女儿叫琼,她当时读五年级,我从她的作业本上看到了这些。返回矿山经过一所小学时,在一个黑板报上我看到了于本女儿的名字,她得了年级作文第一名。

车返回到西闯岭,就到了我们的大本营。西闯岭像一面扇子展开,条条小山梁组成了扇股,疏密无序形状各异的石头房子层层叠叠,仿佛养蜂人放置的蜂柜,那就是矿工和偷矿人的家。骡队和机器人欢马叫,炊烟被风驱赶着,缥缈、升腾,归于无迹。

3

秦岭上的雪下得早,当然早有早的原因,也有早的道理:山高,气候冷,多雾又多云。向山下看,丘陵和平原相杂的黄河沿岸仍绿绿葱葱,秋庄稼正在收割,收尽的地片和未收的地片像一件破衣服上的不同补丁。

吃过早饭,于本把大家喊到一块,说:“已经联系好了,今晚出工,这是一场大活,都不要乱跑,好好睡觉。”又对大家说:“今晚由他们两个负责带队,大家放心干活,他俩负责你们的安全。”他说的是我和瓶子。我和瓶子立即挺起胸脯,用壮硕和年轻给大家增加信心。这已不是第一次出工了,只不过前几次我俩只是马弁的角色,跟在于本身边。

大白天的,我俩怎么也睡不着,架子床在我们身下吱吱呀呀,不知道别的屋子里的人是不是也一样。说不紧张是假的,偷矿这活,一场下来,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它比开矿干活的工作复杂多了,除了护矿一方的强大复杂多变,更有同伙的趁火打劫,防不胜防,而矿洞情况的险恶还在其次。

弹弓起来摆弄他的弹弓。他目前有两只弹弓,一只大一只小,区别仅仅在于射程。自从上山,他平时把它们装在一只挎包里,黑色牛皮的公文包,斯斯文文的,不露声色,像个公务员上下班。他把弹丸放在衣服口袋里,这样方便紧急出手。其实,自从离开魔术团,他已好久没有玩过弹弓了,早已刀兵入库马放南山。他现在使用的是铁弹,五金店里到处有卖铁珠子的。

吃罢晚饭,队伍出发。

天空突然下起了雪,开始时冷风夹着雪花,雪有些身不由己,飘飘洒洒。过一阵风小了,雪大了起来,毕竟还没有到冬天,雪下着化着,大家的头发和外套全湿了。但雪化得没有下得快,地上很快积存起来,草和树叶变得毛茸茸的。上山的路很陡,很急,不停转弯。沿途有大大小小的矿洞,有的亮着灯机器隆隆,有的荒草萋萋。我们要去的洞口在山坡的另一面。白天,这条路上走着骡队和小商贩,骡子的铁掌把路凿出深深的槽沟。我们都不说话,只有呼呼的喘息声。日本走在最后,披一件军大衣,手里拿一件圆头铁锨,它差不多是偷矿主的标配,能防身,能进攻,还能当拐杖。我和瓶子走在最前面,人手一根镐把,木质坚硬,沉甸甸的。三十多人的队伍都是年轻人,垂头无力或跃跃欲试,人人挟着几条编织袋子和一柄小锤子,手电别在腰间。为了隐蔽,都不允许开灯。

矿口的工人下班了,下一班工人上班还要四小时后,这是绝好的机会。矿洞漆黑又静悄。我和瓶子给洞口值班室的两个人扔了两条烟,他们收起来,开始装睡,电炉子映得屋子红红的。他们和我们一样年轻。桌子边靠着两根警棍。

轨道上方是一条小指粗的裸铁电线。大家低着头。踏着枕木急急前行。谁也不敢碰到那根铁线,它有三百八十伏高压电。于本命人推动两只矿车,跟着队伍。它们是洞口下班停下休息的二十多只矿车中的最后两只。整个洞内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巷道上没有照明灯,大家打开手电。前行中,不时有岔道出现,一律向内延伸着铁轨,道口有红字标志,比如“207”“304”等等。走了很远,终于到了一个天井下面。天井像一只举起的巨型炮膛,出口处有灯光隐约。上面有一根大绳垂下来,鸡蛋粗细。于本喊一声:“上!”我带头抓住绳子往上爬,脚蹬着井壁上的坑窝和凸起。后面一个接着一个,穿成一串糖葫芦。我想到了小学课本里猴子捞月亮的情景。

爬到天井口,又是一条巷道,和来时的巷道一模一样,不辨南北,向前向后不知通往哪里。于本指着两个人说:“你俩留在这里,转运矿石和保护大绳,特别是大绳,那是退路。”两人爽快答应:“好!好!”两只矿车留在天井下边。空气越来越沉闷,包含着说不出来的气味,它与外面的空气味道完全不同,但又说不出不同在哪里。若干年后,我成了一位矿工,整日工作生活在地下,才知道它们是由炸药、木头、铁锈、机器、石头混合而成的气味。许多人边走边抽起了烟,烟把沉重的空气冲淡了。

于本喊了一声:“停!”大家停住了脚步。他说,到地方了,看上面。顺着他的手电光柱指引,我们看到巷道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空间,那就是采场,空间是矿石被采掉了形成的。采场有四十度的坡度,人几乎立不住脚,不到一米的高度。大家手脚并用往上爬。采场一两个小时前经过了爆破作业,矿石堆积一地,越靠近墙壁的地方越厚,手电光下,金属发着明晃晃的光泽,像一地萤火,那是硫和铅。硝烟早散尽了,轻烟从矿石堆的缝隙里袅袅升起。大伙分散开,往编织袋里慌慌张张装矿石,用锤子在矿块上敲击,把大块的敲碎,把毛石从矿块上敲下来扔掉。

采场有三根矿柱,呈三足鼎立之势。在巨大压力下,它们不时发出细小的迸裂声,上面的矿石因为裂开掉落,露出新鲜的茬口。随着采场的扩大,这样的矿柱还会增多。大家装满了一袋,再套上一个外袋,扎紧袋口,从采场上滚下去,下面有人再转运到天井下。在这中间,于本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不停地喊:“快!快快……”

我和瓶子不好意思催大家快,只能干着急,看着他们干疯了,汗流成了水串,还是觉得慢。夜长梦多的道理,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更懂,更让人揪心。瓶子把弹弓攥出了汗。

突然,砰的一声,有人打枪。枪声是从巷道的那头发出的,沿着巷道一圈圈放大,接着人声嘈嘈,手电光乱舞。有人来了。

有十几个人,人人手里拿着木棍,有一个人端着一支猎枪。显然,刚才那一声响就是他放的。带头的高个子走到于本跟前,用手电光指着他的脸,说:“说好的生意,被你孙子抢了先,今晚必须一人一半。”于本举起铁锨,回说:“我买的路,花了钱,凭什么你一半?”拿猎枪的也不说话,走到于本背后,只一枪托,于本就口袋一样倒下了。

我们熄了灯,停了手里的活,看着下边的情况发展。他们摆平了于本,转头往采场上爬,骂骂咧咧。突然,他们中间有人发出了一声惨叫,几个人同时退了下去。是瓶子出手了,他打出的不是独弹,是霰弹,一弹打出的至少有七粒。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又一片铁珠袭过去,几只手电立时就灭了。他们大概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这种攻击太有杀伤力了,杀伤于无形。带头的喊一声:“快跑!”瞬间就没了人影。

4

于本边啃一只苹果边生气,对我和瓶子说,必须摆平他们,否则这片江湖我们将无立足的颜面。我问:“怎么摆平?”他说:“今晚听我的,跟着我。”我和瓶子说:“好!”从于本嘴里我们知道了,那天夜里的那帮人是另一支偷矿队伍,领头人叫方子,他们算不上强大,但也不弱,有二十几号人。女人从里间出来,就是我的老师的妻姐,她有些胖了,依然好看。她说:“要不要多带几个人?那家伙不好惹。”于本说:“不用。”过了会儿又说:“不好惹也得惹,天下没有好吃的饭。”

方子他们住的地方叫天井梁,其实离我们的驻地也不算远。听于本说,那里有一口天井,深不可测,是古人采金留下的,至于哪朝的古人,没有人知道。我们三个到天井梁时,天还不黑,天虽然晴了,却更冷了。风呼呼地刮着,把有些石头房子上的彩条布吹得海浪似的。天井梁上住的人不多,也更纯粹一些,都是偷矿的,因为这里没有矿口,也就没有工人。人们这会儿都躲在屋子里,墙缝和屋顶往外冒着烟,都在烤火或做饭。我们在一个废弃的房子里蹲下来,房子早没了屋顶,不知多久没有住过人了,地上的雪还没有化,看来今年是不会化了。铁打的生活流水的人,人来人去,弦断丝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于本指着一个石头房子说:“那就是狗日方子住的屋。”一个小石屋,一面临崖,一面临渊。不是为了一人当关,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地方。

天慢慢暗下来了,落日像一只油将尽的灯芯,被谁噗的一口吹灭了。

方子也没有反抗,他知道反抗也没有用。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床上看一本书,好像是一本苏联人写的小说,还获过什么奖。这本书我许多年后在喀什的一家书店里又见到过,我把它买了下来,但没法读进去。方子披了件大衣,跟着我们出了门,往最高的梁上走。我们都不说话,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彼此心知肚明。到了梁上,梁上的风更大了,也不知道它们往哪边吹,吹得梁上光秃秃的,地上连一片树叶子也没有,小石子都被吹走了,只剩一些吹不到的大石子。两边的远山同样苍茫,无穷无尽。梁上竖着一根电线杆子,早没了电线,杆子经历风吹雨打,残破斑驳,有几个地方露出了钢筋,锈迹漫漶。

于本从屁股后拿出一根绳子,是一根尼龙绳,很结实。说:“给我绑了。”我和瓶子七手八脚把方子捆在了电线杆上。方子始终没有挣扎,也没有喊叫,看来,他经历的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于本给方子点了一支烟,插在他嘴里,说:“听天命吧,天要灭你,我也没有办法,天不灭你,该你活。”我们转身下了山。

睡到半夜,我起来撒尿。天上半轮明月,地上一地清辉。我在薄雪上撒下一泡热乎的尿,雪地还以一片图画。回到床上,我看了看瓶子的床,他也该起夜小解了,但床上一片空荡,不知道这小子死哪儿去了。

吃早饭时,还没见瓶子的影子,我有些慌,莫不是昨晚被人绑了票?我问大家,谁见瓶子了?大家说,没见到,昨晚不是和我睡一屋吗。于本说,快吃饭,吃了分头去找人。

近中午的时候,瓶子找到了,他被捆在捆方子的那根电杆子上。几个人轮换着把他背回家,他身子仍是冰凉的,石头一样硬,是冻透了。放到床上,加了两床被子,一会儿又发起了高烧。事情正如我猜测的,睡到半夜,听到风吹过房顶,呼啸不断,瓶子担心方子会被冻死,那毕竟是一条命,人命关天,就悄悄出门去解救方子。倒霉的是,他到梁上的时候,方子的手下也到了,结果方子解了下来,他被绑上了。

三天后,瓶子烧退了,但咳嗽一直不好,从此落下了咳嗽的毛病。于本很生气,说:“你帮了我大忙,也坏了我大事,你干不了这行,还是回去干点别的吧。”除了工资,还给瓶子拿了一万元钱。

最后说一点题外话。

先说方子。几年后,矿山整顿,一切步入正轨,偷矿的队伍作猢狲散,一些人改行做了矿工,一些人散落天南海北,继续各自的命运和生活。方子回到了老家,用手里的积蓄开了个小型选厂,加工矿石,厂子就建在他家门口的洛河边。方子家不远有锑矿,干得还很红火,锑粉那时特别值钱。有一天,洛河发了一场大水,本来发大水是河的常态,没有不发大水的河流,可那次发得太大了,把方子的设备和锑粉全冲走了,只剩下银行一笔债。有一回,他骑摩托车三百里到我家贩卖香菇,峡河的香菇很有名,但种的人少了,货越来越少,不易买到。我管了他一顿饭——面叶儿。

瓶子的身体从咳嗽变成了哮喘,世界上没有任何药能治好哮喘病。他后来的故事比较长,说起来能讲三天三夜,不平常,也不惊天动地,人都活得大同小异。几年前,他投奔了老婆,去了广东,他老婆一直在广东打工,后来做生意,挣了点钱,买了房子。他老婆是我们村的,长得不好看,小他好几岁。有一年,她在山上放牛,我和瓶子去山上摘大黄蜂的巢,那东西能卖钱,蛹特别有营养。大黄蜂就是金环胡蜂,爱在树上筑巢,特别凶,特别毒,几口能蜇死人。瓶子一弹打在松枝上,松枝断了,蜂巢落了下来,在地上摔碎了,黄蜂立刻散豆成兵,封锁了一座山,见谁蜇谁,连石头也不放过。放牛的女孩子无辜挨了三口蜂针,有一口蜇在一只眼角,当时还无大碍,后来慢慢看不见了,再后来,她成了瓶子的老婆。

年轻的瓶子变成了老瓶子,他弹弓的绰号人们慢慢都忘了。

是啊,这世上,多少人,多少事,谁还记得呢。 CoRijSTBx+eyEX4oh0MO35J0qdxGwaWWOYLGUpalkD9/oSTKJEw8JI/sD8QMmS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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